穀雨 避戰亂越過太行入三晉

非灸不精,灸足三裏,稱為“長壽穴”。

——唐·孫思邈:《千金要方》

16 驚亂:無所適從

西門家在柳家莊很快安定了下來,不僅西門澈成了親生了小兒,而且每到秋收,他們春上種下的莊稼,變成了他們的收獲,一家人與柳家莊百姓一樣,樂嗬嗬地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人家的日子。

當然,說是普通,西門家卻又不普通。此間,西門澈承繼曾祖的灸藝,為此,方圓幾裏,凡有個大病小災的,都找上門來,或求診或問藥,末了,免不了略表感謝——雖然西門澈謹遵曾祖教導,不以利隻為義,但患者病愈,總是免不了表達一下自己的一片謝意,於是或是一些鮮果或是一些新米或是一些應節的食品,西門家總是常常見於餐前飯後的,也因此,他們每每在青黃不接的時候,勉強比別人家要稍好過上一些。

可是,誰也沒想到,這樣的日子沒過上幾年,突然的春上一場旱災,不僅讓辛苦的勞作顆粒無收,而且及至下過一場雨,補播下的種子剛剛出穗,卻又遇一場意想不到的蝗蟲,致使到了寒冬臘月,幾乎無一家還有炊煙。

真正是十年豐年抵不上一年荒災。

這倒也罷,正當人們愁苦得連地上的草根都要拿來充饑之時,不想,卻傳來一個謠風,說山東有個名叫高迎祥的造反,每到一處,不僅搶糧搶人(稍有姿色的女子,便被搶了去慰安),還不論官民,不分玉石,一概殺戮,據說,不日就將要打到這柳家莊。

初聽時,人們還隻是聽聽,反正餓得隻剩一口氣了。

可是,這風卻越刮越猛,有時說的還有鼻子有眼,說那高迎祥手下有兩員猛將,一曰張獻忠,一曰李自成,那兩人沆瀣一氣,所經過的地方,城市頓變丘墟,尤其是那張獻忠,除了殺戮,還喜放火,每破一城池,一邊搶劫,一邊四處放火,直燒得滿城通紅,那些男女老幼嚇得不由痛哭,張獻忠被他們哭得煩躁,幹脆下令闔城屠殺,直殺得屍積如山,血不僅流成渠,而且還濘住了城中河道,直到淤塞不通,張獻忠騎在馬上,見此情形,方才稱快。而那李自成,卻會妖術,每到一處,不僅閉門搜殺,強奸女子,而且還放出妖人——妖人身披破衣敗絮,突額陷睛,麵有白毛,長不過數寸,口角流涎,其味臭不可聞。眾人見了,不攆不趕倒也罷,一攆一趕,這白毛人便鑽進露在地上的破棺中,忽忽不見。待上前探望,卻見那棺中滿貯著白毛。那白毛一見有人前來,便立即四處亂飛,直飛得漫天漫地,仿如下雪一般。這樣過不上幾天,村上城中便開始病疫大作,曰“羊毛騷”。患著“羊毛騷”的人,隻覺鼻管中微微聞到了羊騷氣,連打幾個寒噤,就氣絕身亡了——這聽上去,比那屠戮還要叫人膽戰心驚。

而且,說著說著,就有難民開始從柳家莊路過了。

說著說著,難民就越來越多了……

這一日,西門澈正準備出門去行診,剛走到村口,遠遠地,便看見前麵大路上黑壓壓地像烏雲一般擁來一群人影,起初他還以為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待揉揉再看,確定那黑壓壓的是人後,他立即往回跑,邊跑邊急急地道:“賊兵來了。”

一莊的人除了餓得在**等死不能動彈的,全都集到了莊頭,向那黑壓壓的人影眺望,就像在等著暴雨來臨般,一個個伸著脖子,張著嘴。

可是,當那黑影眼看著就要到了近前時,不知是誰突然炸出一聲喊來:“跑呀!”隻一眨眼的工夫,人全都跑得沒了。

西門澈原並不打算跑的,可是見人們四散落荒,心中也不免慌張了起來,攜上妻兒,叫上族人,隨著大家,一起往西南逃去。

一路上,餓死的累死的,不計其數;有的倒在路中央,便被人踩牲口踏,踏得皮爛骨露,看了十分的瘮人。不過,大家連自己什麽時候倒下都不知,這瘮人,也不過是日常說說,如果心中還有個“怕”字,便是那賊兵。

一連走了十幾日,也不知走到了哪,前麵,走著的人,卻全都停了下來,一個堵著一個,漸漸地,整個路上,都是人——有跛著腳的,有吊著膀的,還有背著奄奄一息的,大家全都不知前麵發生了什麽。

西門澈一麵招呼大家乘此機會坐下來歇息,一麵往到附近的荒地上,看看前麵到底是怎麽了,同時也想看看可否能尋到一點什麽用來充饑——雖然他們用來逃難的驢車上(說是驢車,其實早沒了驢),還有一點幹糧,但在這人多眼雜的地方,是萬萬不可露現的,否則,不消一刻,就會被搶得連那用來抵寒的破衣爛衫也不剩。

沒承想,在人群中他看不見前麵發生了什麽,及至到了這荒地上,拿眼去看,卻原來,前麵,如同當初出現那賊兵時一樣地出現一道黑影來,人們,一時被迎頭堵在了那,不知是繼續前逃還是後散。

西門澈再也沒心思尋找食物了,立即悄悄返了回來,拉上一家人,輕輕道:“快走。”

那柳氏小娘子懷裏小兒剛剛睡著,一動,勢必又要將其弄醒,便有些不忍,說“可否再等等,你看大家不都是在這呢嗎?”

“不能。”西門澈小聲地道,“前麵來了一群兵,不是賊兵就是官兵……”

“賊兵不是在我們後邊麽?”

“那就是官兵。”西門澈眨了眨眼,想想道。

“官兵還怕他作甚?”小娘子仍強著。

是呀,官兵怕他作甚呢?可是,西門澈不知怎麽地,心口就是覺得堵。

“還是聽小澈的吧,我們且避到一邊去。”族人中有人小聲建議。

“對,我們且避到一邊,不要與這大家都堵在路上。”西門澈忙對小娘子道。

柳氏小娘子這才心不願情不甘地站了起來,將懷中的小兒弄醒,一家合力將那驢車推向了剛才西門澈過的那片荒地上;荒地那一邊,是一個坡,坡下,一條小路,蜿蜒進了一片樹林……

等西門澈一家穩住,那邊的黑影則愈發清楚了。

“是官兵。”有人眼尖,指著那領頭的旗幟道。

果然是官兵。

既是官兵,眾人都鬆了一口氣,想這官兵一定是前去剿那賊兵的了,也就自覺地讓開一條道來。隻是由於人多,路再寬,讓出的道也還是窄的。但官兵通過足夠了。

說話間,官兵到了眼前,一個個披著鎧甲(要知道,隻有官兵才能披得起這鎧甲,那些賊兵,則是無錢打造),看不清臉色,但從那“得得得”的馬蹄聲及一片的叱馬聲中,便感到其威武雄壯。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著官兵快快過去,將那些賊兵趕盡最好殺絕,好讓大家早些回到家園故土去。甚至有人舉起了雙手以示歡呼或是跪在地上以示感謝。

可是,令眾人怎麽也沒想到的是,那官兵到距離這群逃難者不過二三十米了,速度卻一點也沒減,直直撞了過來,前麵的人趕緊地往兩邊讓,可那馬眨眼就到了近前,有的躲避不及,便被那馬直接給踢翻在了地。這倒也罷,那馬上的官兵,卻揚著馬鞭,一鞭鞭地也直直抽了下來,直抽得一路上立時喊聲、叫聲、哭聲一片。

“賊兵!”

可那旗幟明明卻是標明著這是官兵。

好長時間——其實不過幾分鍾,官兵便揚長而去了,再看路上,有的缺了腿,有的缺了胳膊,有的被馬蹄踩得腸子像根帶子一樣拖出去老長,還有的雖沒被踩到,但卻捂著頭抱著膀子,頭或膀子上,被那馬鞭抽得一條條紅杠子暴起老高。

西門澈見狀,忙奔到路上來,對那些還有一口氣的,立即進行救治;對那些缺胳膊少腿的,馬上進行包紮;至於那些被打得一條條紅痕的,本來他是想讓其與他一起救治這些殘廢,可他們一個個早抱著頭東逃西竄地不知跑出去多遠了……

“爹——”前麵,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跪著撲在一個老者身上。

西門澈走過去,蹲到小女孩的另一邊,伸手摸了摸那老者的頸部動脈,還好,雖然脈沉,但還有救。於是,他立即將老者翻過來,放平,然後伸出拇指尖壓向他的仁中穴。不一會,老者緩緩地舒了一口氣,醒轉了過來。

直到這時,西門澈才打量起老者來。

說是老者,其實不過三四十歲,很有些富態,穿著雖然外衣如難民們沒有什麽兩樣,但內衣卻看得出來,布料高檔,斷不是普通百姓所能穿得起的。

小女孩見老者醒了,一邊抽著泣一邊就地跪著向西門澈磕起了頭。

西門澈忙伸手攔了,然後輕聲問老者道:“好些了嗎?”

老者輕輕點了點頭,然後拉了西門澈的胳膊。西門澈不知他是何意,便順著他的拉,將手伸向了他的胸口。原來胸口有一個口袋,裏麵硬硬的,想必是什麽值錢的物什。

西門澈有些猶疑,不知是該拿出來還是不拿。

老者再次衝他輕輕點了點頭。

西門澈將手伸進口袋,從裏麵拿出一個小布帕來。

見西門澈將布帕拿了出來,老者一抹笑意從臉上漾了開來——定格……

西門澈有些不解,明明還是有救的,怎麽就這樣死了?再看,卻發現,他的背部,被豁開了一個大口子,估計是從後麵,傷到了要害。

老者既逝,西門澈不好再將那布帕打開,便將其遞給了那小女孩。

可小女孩早哭得喘不上氣來了,哪還來接?於是,西門澈隻好打開來——布帕裹了好幾層,最後一層打開,卻是一枚玉製的圖章;說是圖章其實也不準確,應該說是圖徽,因為那上麵沒有刻字,隻是那麽一塊,形狀有些三角形不是三角形梯形又不似梯形,中間還鏤了空,那空,有點像人形卻又不像,似豬牛馬動物?卻也不全似。

這時,有人開始將死者往路邊的溝中拖去填埋——其實隻是填,根本說不上埋,隻是那麽地往溝中一推,算是不在路上那麽地躺著“仰天”了。

西門澈將那小女孩勸住了哭,再次將玉徽遞還給她,她卻睜著一雙不知是剛才哭的還是因為饑餓眼泡顯得格外紅腫的眼睛,搖了搖頭,也不說話。

西門澈有些為難,不知是自己暫時留下還是繼續給小女孩的好。正在這時,那邊又有一陣不知是官兵還是賊兵烏泱泱地過來了。

“快跑呀——”

一片驚慌、驚亂、驚呼……

西門澈一把拉了小女孩,便往他們驢車那跑去。

幾個人合力,誰也不說話,將那驢車急急地推向那邊的那片樹林。

等到這隊人馬過去之後,天色也暗將了下來。

這樣的日子,黑夜永遠比白天讓人感到安全。

全家人連同那個小女孩,誰也沒喊餓,其實,他們早就餓得胃裏直冒酸水了——小女孩不喊餓,是因為她現在成了孤兒,能與這一家相依為命在一起,就已足夠知足了;西門家不說話,是因為他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有多久,備的那些幹糧,不到萬不得已,輕易是不能拿出來吃了,能挨就挨著吧,隻要還不至於餓死。

黑夜雖然比白天安全,卻感覺永遠比白天要漫長。

好不容易天開始蒙蒙亮了,西門澈離開驢車,往樹林那邊走了去——他是想看看林子的那邊,是否有路抑或是否能找上一些吃的。

林子那邊,有一條小河。中間有座用幾根樹木架著的小橋。橋那邊,一條大道,直通向遠方——遠方,一片霧蒙蒙,什麽也看不清。

西門澈踅了回來,說:“我們且往那邊去吧,這條路,怕是官道,走不得了。”

大家誰也沒說話,默默地開始推起車,往林外走。

甫一出林子,那小女孩看見前麵的小河,立即奔了過去,嚇得西門澈一身冷汗地就要追去——他以為小女孩是要投河呢。可他剛追出幾步,停住了,原來小女孩奔到河邊,彎下身,捧起那冰涼的水,就直往嘴裏灌,許是餓得實在受不了了。

西門澈想想,輕輕地從驢車上拿出幹糧來,給每人抓了一小簇,最後,站在那等著小女孩。

小女孩喝飽了水,一邊用袖子擦著嘴,一邊滿足地走了回來,等走到西門澈麵前,見他伸在她眼前的是幹糧,先是眼睛一下睜大了,接著,一股淚水便盈滿了眶……

一家人默默地吃了一點幹糧,西門澈開始卸起驢車來。

大家都知道,這車,隻能扔在這了,因為那橋無法通過,即便有法通過,過了橋,誰也沒有力氣再來推了。

西門澈將車上的物什分成幾個包袱,一一分給大家背著,最後,也分了一個小的包袱給了那小女孩,裏麵是幾件薄衫,預備給小兒用的。

分配停當,東方已是一片通紅,在這通紅的朝霞中,西門澈一家,開始過河……

17 進山:亂軍裹挾

起初隻是西門澈一家在那縹緲的村落中踽踽穿行,很快,那些或逃荒或逃難的,似乎害怕孤獨般,先是一家,後是幾家,再後來,十幾家,這樣,沒走上半月十五天,就又是一路的難民了。

大家紮成堆,似乎隻有這樣,才可以在這越來越冷的冬天中,取得一點溫暖。

隻是,即便有點溫暖,也不是今天被從西邊來的官兵給衝散了,就是明天被從東邊來的賊兵給攪亂了,有時甚至還不知是官兵還是賊兵,他們被裹挾著,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地,不僅無所適從,而且還不知轉來轉去轉到了哪裏。

更為嚴厲的,是每遇一次兵,路上都要留下有時幾具有時十幾二十具屍體。有的是被亂馬踏死,有的是被亂槍或亂棍打死,還有的,則是被踢死……

那小女孩一直與西門澈一家在一起,隻是,不說話,一句話也沒曾聽她說過。柳氏小娘子幾次試圖引誘她說出自己叫什麽名字,可她除了搖頭還是搖頭。不過那雙大眼睛倒是像會說話,常常望一望西門澈。西門澈開始以為她是怕他趕她走,後來發覺並非如此,而是真的在看他——其實也不是看他,而是看他的胸口,因為他的胸口,揣著那塊玉徽;隻是,此時的西門澈並不知曉。有時被她看得心裏莫名其妙地咚咚跳,不知這小小年紀的小女孩怎麽會有這麽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甚至有一次,他們被裹進了一隊亂軍中,她差點兒就被裹得散了,緊要時候,西門澈硬是伸出一隻手將她給拉了回來。

“就叫她啞姑吧。”柳氏小娘子對西門澈說。

因為啞姑也不隻是僅僅跟著他們,有時還可幫著柳氏小娘子抱一抱或是背一背懷中的小兒,這讓柳氏小娘子不像最初那麽討厭她甚至還要趕她走了。

這一天他們與難民們不知又轉到了哪裏——這些時日,今天南明天北地,弄得大家不要說方位甚至要不是還有太陽連方向幾乎都要失去了。隻感覺再往前,就是一座山,不,不是一座,而是一條山——那山仿佛永遠沒有盡頭,一直地那麽延伸起伏著,越遠越高……而他們身處的村莊,除了幾座用麥秸或是高粱稈碼成的叫作“屋”的,便是半死不活的枯樹,在風中搖晃著,發出“嗚嗚”的似哭非哭的聲音。

不過,隨著這群難民的進來,村莊似乎也少有地激動了起來,不僅不再發出那種淒戚,而且還飄出了幾縷好久沒有見過的炊煙來——不知是誰,在地上塔了一個灶台,也不知是用來燒一鍋熱水還是煮一鍋吃食。

也許既是燒水也是煮吃吧,因為天氣已至隆冬,那冷水,大人喝了倒也沒什麽,可老人和孩子,便是受不住了;至於吃食,或許是誰家挖了一些樹根或是在那小河中捕了一些小魚或者摸了一些田螺河蚌。

一家起火,立即又有幾家也升了起來。

西門澈讓柳氏小娘子幫著家人也搭了一個,他自己,則與那些精壯男子一起,走向了村外。那裏,有一條小河,剛才那家燒的魚鮮,想必就是從那小河中或捕或摸或撈著的。

雖然很冷,但不知是由於人多還是真的今天天氣很暖,大家脫了衣服下到水裏,卻並不感到有多冷,甚至有人高興了起來,還喊上一兩聲不知是號子還是山歌。

小河雖然不寬,但很長,許是這裏的人離得久了,大家下到河裏,幾乎人人都有收獲,不是一捧田螺就是一塊河蚌什麽的。田螺倒沒什麽,要是摸上來一塊河蚌,大家便紛紛報以嘖嘖稱讚,因為那蚌有大有小,小的也有幾個田螺大,大的,甚至能有三四斤四五斤,回去加上水一煮,夠一家一頓美餐的了。可惜不是春天也不是夏天哪怕是秋天,如果是那樣的話,便還有水草可以用來充饑,譬如扁擔葳、菱角菜(當然有菱角更好)、剪刀草什麽的。

大家都為這小河的饋贈而興奮著,可是,等到有人發現不知是官兵還是賊兵到了村中時,村中,已傳出了一片的叫喊聲哭喊聲呼喊聲……

這群兵還真的是賊兵,他們正日夜兼程地往前趕著,可這一日奔下來,也是筋疲力盡的,正想找一處地宿營,忽見前麵村莊上炊煙嫋嫋,以為有“雞”可乘——既有炊煙,必有富戶,甚至他們還想到了那富戶家中飛著的雞跳著的狗。誰知到了近前,原來卻是一群難民,不僅連雞的影子看不到,甚至有的還跪地向他們乞討。於是,一頓的亂抽打踢,抽翻了老人婦孺,踢翻了泥灶土台。

精壯的漢子們幾乎全在了這河裏尋吃食,村中留下的,非老即小,這一片的聲音,聽上去無不叫人撕心裂肺。

大家一窩蜂地向村中奔去。

西門澈找到自己一家所在的地方,那裏,除了仍在冒著青煙的一地的灰燼,哪還有人!

“娘子……”

西門澈一連將家裏每個人的名字都喊了一遍,卻除了遍處的哭聲,沒有一個回應——要說有的話,便是那滿地的還有著一口氣的呻吟。

西門澈站在那,大腦中一片空白。

忽然,側麵的高粱稈動了動,雖然隻是微微一動,但還是被西門澈看到了,他立即三步兩步走過去,一把掀了開來——

一雙驚恐的眼睛,但懷裏,卻抱著一個小兒。

“啞姑!”

果真是啞姑,她抱著西門澈的小兒,渾身瑟縮著,在那不知是駭的還是冷地,隻一個勁地抖著。

“我娘子他們呢?”

啞姑抖了半天,也許確信眼前的人是西門澈吧,這才輕輕指了指那堆高粱稈後邊。

後邊,幾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那。

西門澈站在那,屏住了……

半天他才緩緩地走過去,將他們一一放在一起,然後抱起那高粱稈,一抱又一抱地堆上去,從那仍在冒著煙的灰燼中扒出火星,用一把草引了,點燃……

望著一家人在了一片火光中,西門澈突然從地上抓起一塊石頭,轉過身,向村頭奔去——村頭,那群賊兵,宿營在那。

“與他們拚了!”有人見西門澈激憤得紅著眼睛向前去,也呐一聲喊,與他一起向前奔。

啞姑在西門澈彎身、抓起石頭、奔去這一連串動作一氣嗬成之時,站在那愣了,及至大家義怒之火被他給點燃之後,她才倏一下醒了過來,忙追上去,抱著小兒攔在西門澈前麵,仍不說話,隻是拿一雙眼睛看著他。那小兒似乎也明白啞姑的意思,這時“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西門澈伸出正撥開著啞姑的手,被這一聲哭,一下給拉住了——他站在那,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這時,不知從哪裏,突然現出了一片的“殺”聲來。

原來同樣是看見了這片村莊上的青煙,正在追趕著這股賊兵的官兵,循著便攆了過來。

“殺!”

西門澈一見官兵,立即舉著石頭也大喊起來,同時,與啞姑一起,被官兵裹挾著,向村頭“殺”去……

賊兵一見,立即撒開兩腿沒命地向前逃了起來——前麵,便是一座大山。官兵呢,則一片聲地“殺”著追著。其間,夾著西門澈等難民。一時間,整個天空都回響著“嗡嗡”的回聲,聽不清分不明哪是賊兵的哪是官兵的哪是難民的,直到天黑,也未停歇。

夜間,雖然天很黑,但仍依稀能辨出人影,於是,後麵的跟著前麵的,前麵的追著前麵的,這樣地追了一夜,直到天明,聲音才漸漸停了下來。

聲音停了下來,人們這才發現,他們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追進了山置身於中了。

不知是前麵的還是後麵的,有人說“歇了”。於是,山坡上,便“癱”下了一片的人來——一夜的“追”“逃”,無論是誰,都累得渾身無力了。

而這一癱中,既有那落下來的賊兵,也有掉單了的官兵,與西門澈他們這些難民混雜在一起,誰也分不清誰來,因為大家都是一身的破衣爛衫了——賊兵本就穿得與難民一樣,官兵則怕被賊兵認出早就將那鎧甲扔了。

雖然跑了一夜,此時,大家也不感到那麽餓,也許是累得連餓也忘了吧。

“你是哪裏來的?”西門澈從啞姑手裏抱過小兒,順便問與他們坐得近的一名看上去顯然不是賊兵便是官兵的兵來。

那名兵左眉上有一道豎著的疤痕,將那眉毛分成了兩段。

斷眉很警惕地望了一眼西門澈,見他並無惡意,才放鬆了下來,道:“俺是河南的。”

“河南的?”西門澈心下一咯噔,這不是賊兵嗎?但他表麵上卻沒動聲色。

“你們呢?”斷眉望了一眼啞姑,然後望向西門澈。

“河北。”

回答過後,兩下裏一時誰也沒再有話。

不知過了多久,西門澈見那斷眉看上去雖然眉毛有些瘮人,但並無惡相,便試著問道:“你們是高迎祥的?”

斷眉不由又警惕了起來,但同樣見西門澈並無惡意,不由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道:“我們家鄉已連續兩三年顆粒無收了,為了活命,我才參加了義軍。”

哦,他們不叫賊兵,而是叫義軍!

“高將軍早被官兵殺害了,現在統領我們的,是闖王李自成。”

之前西門澈便聽過張獻忠和這李自成,隻是不知還有“闖王”這一說罷了。

斷眉看了一眼西門澈懷中的小兒,然後小心地四顧了一下,見人們都各自在那睡著,沒人注意他們,這才繼續地說著:“我們李闖王在河南殺了那個昏君的弟弟福王朱常洵,惹得陝撫汪喬年下諭李闖王故鄉的米詣縣令,掘了李家的祖墳。”

“掘李自成家祖墳?”

斷眉點了下頭,道:“據說當時掘開墳土,露出垂朽的棺木,連破三具,均是累累白骨,可到了第四具,打開來,屍身卻完好,衣服齊整。那屍體上盤一條蛇,鱗甲密密,頭生雙角,似龍非龍,泛著金光,隻是兩眼還未睜開,被日光曝得伏在那不能動。那領頭的讓工役將鐵鉗燒紅,向那蛇身燙去。隨著一股青煙,那蛇一下躍起十丈,然後墮下地,約有孩童臂膊粗細,長有三丈餘。那被燙之處,冒著黑氣,在場的人,觸鼻即倒。那領頭的見狀,忙令用石灰壓住,然後與工役一起刀鋤齊上,才把它打死……”

西門澈聽到斷眉說到這裏,不由想起之前聽聞的關於李自成會施那“羊毛騷”的妖術來。隻是令他費解的是,他如此能施妖術,卻怎麽連他的祖墳也保不住?

“其時我們李闖王在攻襄城,聽後,命兵士奮死撲城,連日攻破,正準備率我等回兵前往攻陝,不想,在路上遇上了汪喬年前來增援,於是,半途上雙方便展開了廝殺。我們本也是前往助攻襄城的,現在襄城既破,便想撤回,不料,被調來援助汪喬年的官兵隔了開來,進不能進,退退不回,隻好往這西邊大山逃來。”斷眉一口氣說到這,似乎還不過癮,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道:“那汪喬年,聽說被闖王亂箭射殺在了陣上。”

西門澈聽了也不由輕輕歎息了一聲,可那啞姑卻緊張地拉了拉他,示意這些人中,還有官兵。

斷眉見啞姑的表情,知她是擔心,便笑了一下,輕輕擺了擺手,那意思不知是說沒關係我不怕還是說隻要你們不說出去我們都會平安無事。然後又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這下西門澈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說他現在的穿著與難民沒有兩樣,官兵是不會注意到的。最後,他又指了指西門澈懷中的小兒,笑了一下。

這一笑,讓西門澈不覺毛骨悚然了起來,他這是在威脅他們,不要聲張,否則,他們將第一個受到傷害。

西門澈望了一眼啞姑,啞姑則輕輕搖了搖頭,然後將臉轉向了另一邊。

另一邊,是一條山路,細細的,沿著山溝,斜斜地,一直伸向山裏;山裏,一片迷霧,雖然太陽已經升了起來,但隻是蒼白的一個圓,掛在半空中……

18 脫逃:越過太行

沿著斜斜的山路,不知走了多少天,漸漸地,山上植被越來越少,幾近荒禿。而天氣也越來越冷,整天見不到太陽,除了“嗚嗚”的風在山中發著像被獵人射中了屁股的野獸一般的嚎叫,聽到的,便是這一路的或官兵或賊兵的或祈禱或哀求或詛咒。西門澈與啞姑帶著小兒也幾乎到了窘境,不,不是窘境,而是窘迫,走投無路,因為有植被,還可以挖些草根或樹根采些還泛著青的葉或果,而這荒山禿嶺,卻叫人如何活命?

“看,前麵——”不知是誰叫了一聲。

這一聲,將人們的精神一下叫得振奮了起來,因為前麵一座大山,竟然林木蒼翠,古樹蔥蘢,盡管那山上斷崖絕壁。西門澈等鼓足了氣,沒用上兩天時間,就走到了山前。

迎麵山崖上,書一遒勁的“蒼岩”二字——這山叫蒼岩山。

及至到了山上,原來那讓人凍得渾身發著抖的冷風,似乎也被那蒼岩給壓住了,顯得並不嚴寒,倒是一個過冬的好去處。

沿著山路下到一個山坡,突然地出現一條斷崖,不過,在對峙的斷崖之間,卻飛架著一座長約15米、寬約9米的單孔石拱橋,橋下,是70多米的深穀。這倒也不十分地讓西門澈有什麽記憶,自進山以來,這樣的巉岩,這樣的險峻,這樣的陡峭,他常常遇見,讓他留下深刻記憶的是,這橋上居然還懸空坐落著一座“橋樓殿”,在這臨深70米的橋上,煞是壯觀。它坐西向東,橫跨在兩山峭壁之間,敞肩拱式,翼角高翹,流蘇彩繪,於這雲天霧海之上高架著,有高不可攀之威、騰空欲飛之勢。走進去,樓殿內有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藥師琉璃光王佛三尊佛像,正中背麵塑了一尊觀音像,兩側則是十八羅漢。最令人驚異莫名的是,在路過橋樓殿上方100米的彎路上,西門澈等過往行人的皮膚——

“呀,我快不行了。”突然前麵有人驚呼。

本來對這驚呼也是一路的司空見慣,但接下來傳來的再次驚呼,則是讓西門澈也不由大吃了一驚:“看呀,他皮膚變綠了。”

皮膚變綠!

西門澈望了一眼啞姑,那意思是讓她帶好小兒,然後自己三步兩步向前跑去。

可他剛跑出去沒幾步,原來與他一起走著的斷眉也突然驚呼了起來:“西門澈!”

西門澈急忙止步,回頭。

“我,我……”斷眉伸著自己的胳膊驚恐地“我”著,說不出連貫的句子來。

西門澈一看他胳膊,竟然變黃了。

“你,你……”正在西門澈驚駭不已之時,斷眉卻又突然望著他睜大了眼睛,“你也變了。”

西門澈看向自己,但眼睛剛看,卻立即就抬了起來,忙向啞姑和自己的小兒看去,原來,他們與斷眉一樣,皮膚也全變了顏色。

這大概不是什麽病症了,否則不會這一瞬間全變了。

“快,過去。”西門澈伸手抱了小兒,然後拉了啞姑就跑。

斷眉見西門澈說“快過去”,也緊跟著跑了起來……

直到他們看到前麵矗立著一座山寺,他們才發現身上的皮膚不知什麽時候已恢複了正常。所有的人這才喘息著放慢了腳步,但仍心有餘悸,連回頭看一眼剛剛路過的那段山路似乎也不再敢。

前麵,一座山門牌樓,上書“福慶寺”——原來這山寺名叫“福慶寺”。一行人似乎還停留在剛才的驚惶中,慌慌地穿過靈宮殿、龍王廟、天王殿、橋樓殿、大石橋、力佛殿、棧道、梳妝樓、關帝廟、藏經樓、煙霞山房、子孫殿、先賢祠、蓮花經塔、公主祠、猴王廟、南天門、東夭門……然後沿一長澗,拾蹬而上。石蹬盡處,又一大殿高聳,殿門前,有一草書金字對聯:“殿前無燈憑月照,山門不鎖待雲封。”瀟灑古雅,勁樸蒼遒。

好在,此後所過之處,一路的平坦。

不僅平坦,而且道路也寬敞了起來,來來往往的行人,也常常遇見。

這一日西門澈他們走進了一片四麵環山的窪地,正不知前路如何時,前麵,那山巒環抱中,卻突然現出一個村子來,雖然是冬天,但那綠樹仍掩映,不到村頭卻是根本見不到人家——

走過彎彎曲曲的山路,西門澈正在尋思著如何與這群亂軍分離開來,卻驀然發現,自己置身在了一片石頭的世界:石樓石閣,石房石院,石桌石凳,石磨石碾,石街石巷,石橋石欄,就連腳下的村路也是古老的石頭鋪就的。鋪路的石頭多是青灰色,看上去,質地非常堅硬,歲月的摩擦使其棱角圓潤光亮,走在上麵,腳下發出輕輕而有韻律的“噠、噠”的聲響,不由讓人心中泛起一股寧靜、幽遠的情思。

站在這石頭街上,環顧四周,與腳下的石路相連的街、巷、胡同全是青色的石路,路的兩旁全是石頭房院,西門澈上前,輕輕推開一扇石門,裏麵空無一人——大概是看到他們這群“亂軍”全都藏了起來吧——卻又是一個石頭築造的小天地:白色的石階,古樸的石壁,嶙峋的石屋……這是一片石頭的天地。

這一片石頭天地,其時西門澈並不可知,卻是民族英雄於謙的後裔居所。成化年間(約1486年)因生活所迫,於謙的三個兒子於有道、於東道、於南道兄弟三人中的於有道,攜家眷秘密遷居到了這片曠野深山隱居。當時這裏荒無人煙,他們便在這裏依漫山石頭,開一方鄉土,用石頭搭房壘屋,造石具開荒種田,就連炊飲餐具也是全部用石頭打鑿而成。從此,過著“與木石居,與鹿逐遊”的生活。

西門澈正一邊感慨著這一片石頭,卻突然地,前麵傳來一片的驚叫,接著,幾名女子披頭散發地向他們這邊跑了來,後麵,則緊緊地追著幾名官兵。

原來官兵在他們先進了村,不僅進村便搶吃的,見了這村中的女子與那些荒僻之處的不一樣(這裏的女子也許是因了這山水,雖然也是饑寒交迫,卻長得很有姿色),一時色心陡起,竟拉了要**。正好那一家男子見了,隻一石頭,便將那名官兵給砸了個腦漿迸裂。於是,那些官兵一時放起潑,見人便殺便搶了起來。

西門澈眼見著那幾個女子被後麵的官兵追上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時,身邊的斷眉卻大吼一聲,衝了過去。

那官兵一見來了一名大漢,放了那些女子,卻挺槍將斷眉圍在了垓心,你來我往地戰了起來。

啞姑見官兵正與斷眉戰在一起,一時沒顧上他們,忙拉了西門澈,趕緊地向後麵山上跑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聽聽後麵沒有了嘈雜,啞姑與西門澈這才將腳步放慢了下來,看看小兒,小兒卻竟然對他們報以了一笑——他這一路下來,也是見慣了太多的驚、太多的險、太多的駭,此時,見啞姑與爹爹都看向他,不由笑了一下,表示他沒事。

西門澈站在那四周環顧了一下,前後左右除了山還是山,除了樹還是樹,一條小路,斜斜地伸向了下麵。西門澈用眼睛望了下啞姑,那意思是我們就沿著這知小路?啞姑心有靈犀地點了點頭。於是,大小三人,開始往山下去。

沒想到,他們走了不上一天,突然,山下陡地現出一片開闊來——一條官道橫亙在他們眼前。

官道上,有車,有馬,也有三兩支隊伍,或向東或向西,待西門澈他們下得山來,天色已經昏暗,竟一時不知向哪邊。

正在遲疑間,小兒卻突然伸著手向官道的一邊叫了起來:“那裏有座屋。”

有寺便有廟,有廟便有簷,有簷,他們這一夜至少不會在露天中挨凍了——雖然露天的凍與這簷下的凍並沒有什麽區別。

“下雪了。”小兒仰起臉向天上看著。

果然,天上飄起了雪花。

“走,快過去避上一避。”西門澈連忙拉了啞姑與小兒,三個人向那寺廟走去。

寺廟雖然不大,但一麵是千年不絕的燕晉往來官道,一邊是石磴嵯峨,塵埃身到白雲層,卻使其不由增添了諸多神秘與空靈來。

這山中的雪也是與別處的不同,別處的雪,總是先一陣風,嗚嗚地刮上一兩天,然後驟然停頓,接著才下,可這裏,就像夏天的暴雨一般,說下就下。西門澈他們緊走慢走,剛走到寺前,便大朵大朵地落了下來。

一個小僧正要關那寺門,忽見雪花中飄來幾個人,不由探出半個身子向他們打量。

西門澈放下小兒,顧不得拍著身上的雪,一邊忙向小僧求助起來:“小師傅,可否讓我們進寺避一避?”

小僧似乎仍沒有從剛才這雪中突然出現的三個人的“突然”中回過神來,隻拿眼睛定定地望著他們。

西門澈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先自己看了看自己,然後又看了看啞姑與小兒,並沒有發現什麽異常,這才又來看小僧。

小僧這時回過神來了,伸頭向他們身後看了看,又回頭向寺裏看了看,什麽也沒說,將門開了開。西門澈知道,他這是讓他們進去呢。於是,雙手合了下十對他揖了下,忙拉了小兒跨了進去。

小僧仍一句話也沒說,隻用手指了指門邊的角落,那意思是,讓他們今晚便在那棲息。然後,徑直去了後院。

西門澈望著小僧進了後院,這才拿眼睛來看這寺內。

卻發現原來這並不是正殿。不過,倒也是檀香繚繞,讓一路疲憊不堪的西門澈的一顆心,不由立即安寧了下來。

這時,燈影一閃,剛剛的小僧一手拿了一盞油燈,一手拿了一隻碗。油燈放著暖暖的光,碗中,卻浮著層層熱氣。

小僧放好油燈,然後轉向西門澈,將那碗熱水遞給了他,用眼睛示意喂一下那與啞姑蜷在一起的小兒。

西門澈不由十分地感動起來,一邊盈了眼淚,一邊接過了小僧的碗,遞給小兒。

小兒接過後,望了一眼小僧,然後喝了兩口。

喝了兩口,小兒停住了,將那碗遞向了啞姑的嘴邊。

啞姑同樣地看了一眼小僧,隻喝了一口,然後從小兒手中接了過來,遞給了西門澈……

小僧見此情形,終於說話了:“施主隻管喝了吧,我再去取些來便是。”

“謝過小師傅。”西門澈不禁又連忙合起十來揖道。

小僧見了,不由咧嘴笑了一下。

他一笑,小兒與啞姑也跟著一起笑了起來。

“咳咳咳……”忽地,後院中傳來一陣的咳嗽。

小僧一驚,立即轉身向後院跑了去。

這一夜,那咳聲幾乎一直沒停……

第二天天一亮,那小僧又過來了。他見西門澈他們三個人相偎在一起地坐在角落裏,瑟縮著,搖了搖頭,不知是感歎還是覺得自己也無可奈何,然後拉開了門。

門外,一片雪光。

一夜的雪,竟然積了厚厚的一層,幾近沒膝。

但風不大。

小僧將門前的雪掃了掃,然後回過身,將門半掩了,欲往後院。

“小師傅,昨夜咳了一夜的是誰?”西門澈在小僧後麵問道。

小僧聽西門澈發問,停了下來,道:“是我師傅。”

“我可以去看看嗎?”

小僧有些猶豫,看了看西門澈,又看了看啞姑與小兒。

“興許我能替你診治一下師傅。”西門澈肯定地點了點頭。

小僧還是思考了下,然後才道:“我去問過師傅。”

不一會,小僧出來了,衝西門澈招了招手。

西門澈隨即跟著小僧走進了後院。

後院原來是一排間的寮房,小僧將西門澈引到其中的一間,作了個請進的手勢。

西門澈進去,一幹瘦的老僧坐在那,見他進來,勉強打了打精神,作了個十。

“師傅知道是怎麽得了這咳症嗎?”西門澈看了看老僧,問道。

老僧搖了搖頭,小僧卻在後麵接了:“師傅五六年前因練功受了內傷,從此落下了這個病根。”

“師傅咳時,主要是在夜間,起初,伴有黃痰,像感冒;後來再咳,咯出來的,則是白色泡沫痰了,對嗎?”

那老僧的眼睛一下睜大了。

“多在冬季發病,每次持續兩三個月……”

老僧一邊聽著西門澈的診斷,一邊閉了眼,不住地口中念起經來。

“你這寺中,有艾蒿嗎?”

“艾蒿?”小僧有些不解。

“又叫艾草,灸草,有嗎?”西門澈望著小僧。

小僧想了想,然後輕輕搖了搖頭,也不知是他不知這艾蒿還是說這寺廟中沒有。

“後麵寶殿拐角,看看那裏有沒有。”老僧眼睛微微睜了下,“施主,你要這艾草做什麽?”

“為你療這咳症。”

“可以療?”

西門澈肯定地點了點頭。

老僧則又閉了眼,念起經來……

不一會,小僧拿著一把幹艾進來了,西門澈也不說話,伸手接了過來,就在這寮房,當作老僧的麵,做起艾絨來。

然後,讓老僧俯臥,取了右風門、右肺俞穴兩處開始施起溫和灸,約35分鍾後,又改灸至陽穴。

“感覺怎麽樣?”西門澈邊灸邊問老僧道。

老僧似乎仔細感受了下,這才說:“感覺整個前胸溫熱了起來。”

持續約30分鍾後,他停了灸,說:“明日我再來替你接著灸。”

老僧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後,便什麽也沒說,任西門澈去了前院。

第二天,西門澈準時過了來,先於命門、腎俞穴施溫和灸。老僧很快便感到整個腰部溫暖舒適了起來,約60分鍾後,西門澈才問:“現在感覺呢?”

“皮膚有些灼熱。”老僧道。

西門澈點了點頭,然後停了灸。

同樣地,西門澈說道:“明日我再來替你接著灸。”

“施主且慢。”老僧終於睜開了眼,轉向小僧:“去將這位施主的家人一並接到這後院中來吧。”

西門澈立即雙手合了個十,嘴中連說了幾個“謝”字……

這樣地,一連二三十日,每天西門澈給這老僧施一次灸,那老僧先是停止了咳,接著精神也好了起來,再接著,居然帶了西門澈每天或誦經或在寺中主持起活動來。

這天,西門澈與老僧經過後殿時,再次見到壁上的那首詩:“千山積翠合,半壁出香台。巧借人工就,奇疑鬼斧開。相厝何壯也,石室更幽哉。徙倚此中味,塵心頓作灰。”那字跡,還透著新刻的印痕,便問:“這是何人所題?”

老僧看了看,微笑道:“這是前不久一位李棲鵬將軍路過敝寺時題下的。”

“好一個‘塵心頓作灰’,可是,這兵來將往的,‘塵心’能‘作’得了‘灰’嗎?”西門澈不知怎麽,突然有了此一語。

老僧聽了,半晌未言,隻一邊合了十,又念念有詞了起來……

這樣,不覺間,西門澈三人在這寺中,便度過了一個冬天。第二年開春,當大地開始泛綠,他們告辭時,卻才知道,過了這個寺,再向前走上十幾裏,竟已是出了太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