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世道亂疏肝解鬱救蒼生

猶九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為不蓄、終身不得。

——戰國·孟軻:《孟子》

63 動**:家道中落

一片陰霾。濃雲壓在人們頭上厚重得讓人喘不過來氣。沒有風。幾條狗坐在村頭,不知是望著遠天還是望著遠路,拖著長長的舌頭。

忽然,幾名孩童一手拿著紙風車一邊跑著一邊叫著“風呀風呀”地從河畔跑了過來。

狗一見,立即站起身子,先是閉著眼睛吠了一聲,然後便搖起尾巴,再然後,隨著孩童們,一起向村中跑去。

“喂,別去灸館……”有老人拄著拐站在路邊後麵一個“瘋”字還沒說完,孩童們便從他麵前“風”一般地過了去。

為什麽不能去灸館瘋?

因為現在的西門灸館,門可羅雀……

——西門獻接手西門灸館不久,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地傳來,以致最後,西門獻也不得不背起藥箱,開始了背井離鄉。

“那外國兵一天都要打幾仗,硬是將一個好好的中國打得七零八落。”留守在西門灸館中的老人說著故事般地說著。“尤其是那個叫‘巴瞎妮’的。”“巴瞎妮,即英國公使巴夏裏,老人弄不清,聽到一個“裏”,還以為是一個叫“巴瞎”的“妮”呢。

怎麽這個巴瞎妮“尤其”呢?

說第二次鴉片戰爭中,英法聯軍以更換條約為名進逼北京,清政府不得不與之在通州進行談判。談判時,英方派出以巴夏禮為代表的39人參加。可清政府在答應了他們一係列的不平等條約後,卻在一些細枝末節上寸步不讓,譬如當巴夏禮見到鹹豐皇帝時“跪與不跪”。欽差大臣全權談判代表載恒說:“按中國禮製,見皇帝必須跪拜。”而巴夏禮堅持說:“我不是中國的臣。”意思是無須下跪。爭來辯去,相持不下。載恒隻好報與鹹豐帝。鹹豐帝接到談判通報後指示:“必須按中國禮節,跪拜如儀,方予許可。”巴夏禮聽後,自是“拒不接受”,拂袖而去。

清政府立即指示僧格林沁將巴夏禮一行39人截拿扣押,押往北京作為人質。

英法聯軍得知消息後,迅速進軍,兵臨北京城下。炮火中皇帝和嬪妃倉皇出逃。三天後,鹹豐帝的弟弟奕忻在武力逼迫下不得不向英法聯軍交還人質,但39名人質中,生還的僅有18人,其餘歸還的全是屍骸。

那巴夏禮因是被中國皇家監禁,心中又慚愧又憤怒,被釋放出來後,忿無可泄,便悄悄走到圓明園裏,放起一把火來;其他聯軍一見,乘機入園洗劫。此時,園裏禦林軍已逃得一個不留,太監們呢,見皇上走了,他們也一個個各自散了桃園,剩下的,隻是一些老弱婦孺,這火,誰能救得?再加上當時風又大,一霎時,隻見天上起了一片紅雲,可憐這畫棟雕梁、金迷紙醉的一座所在,足足燒了三天三夜,成了一片瓦礫。

一個聯軍軍官事後曾這樣描寫道:“……不久就看見了重重的煙霧,由樹木中蜿蜒升騰起來。樹木中掩映著一座年代古久的廣大殿宇,屋頂嵌著黃色的瓦,日光之下光芒閃爍,鱗鱗的屋瓦,構造奇異,隻有中國人的想象力,才能構思出來。頃刻工夫,幾十處地方,都冒出一縷縷濃煙密霧……不久,這縷縷的煙聚成一團團的煙,後來又集合為彌天烏黑的一大團,萬萬千千的火焰,往外爆發出來,煙青雲黑,遮天蔽日,所有廟宇、宮殿、古遠建築,被視為舉國神聖莊嚴之物,其中收藏著曆代皇家風味和精華的物品,都付之一炬了。以往數百年為人們所愛慕的崇構傑製,不複能觸到人類眼簾了……”

隨著這樣的“外患”,風雲而起的是“內憂”——先是“太平天國”,後是“撚軍”,接著是“回民軍”以及“饑民武裝”……

受這內憂外患首當其衝的,是百姓;既是百姓,西門灸館自然也就難於幸免。

首先是太原的灸館受到衝擊,接著,隨著今天你打過來,明天我打過去,民不聊生,哪還能安生進館治病?其他各處的灸館也不得不一家一家地相繼關張。

但西門獻一邊壓縮開支,一邊仍堅持著新開河村的灸館。

可是,隨著一次西撚軍與回民軍的過境,西門最後一個灸館也陷入了困境,不,簡直是絕境——

那天一場雨剛過,風還沒來得及與雨一同撤離,村頭突然傳來一片的呼喝之聲,接著,一隊衣衫不整但手中的長槍卻閃著寒光地進了村。

“老鄉們,別怕,我們是太平天國——太平天國,聽說過嗎?”一個一手握著腰刀一手指著被圍堵過來的村民道。

村民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然後搖了搖頭。

“那撚軍,撚軍呢?”

村民仍搖了搖頭。

“回民軍,這總聽說過吧?”

可是,村民這次不點頭幹脆也不搖頭了。

“你們可真是生活在世外桃源呀。”腰刀將那指著的手收回來,扶了一下頭盔。“不管你們知道不知道,反正,我們,就是那軍。”

“什麽軍與我們老百姓也沒有關係。”下麵有人輕聲嘀咕。

“怎麽沒關係?”腰刀眼睛先是眯了眯,接著突然一瞪。“沒有我們,你們能安心在這生活?”

“你們沒來,我們不是一直生活在這的麽!”有人大膽地回了一句。

“那是沒來,現在,我們來了……”腰刀大概發覺這話意思不太對,說了一半,打住了。“我們來了,官軍就不敢再來。”

“說吧,你們來了,要我們做什麽?”村後的王五爺舉了舉手道。

腰刀這才又笑了起來:“也沒什麽,隻不過希望你們能拿出你們最好的吃食,勞一下我的兵士。”

“吃完你們就走嗎?”

“對,吃完我們就走。”腰刀向王五爺看了看。

“鄉親們,我們各家回去做飯吧,早做好讓他們吃了,上路。”王五爺說完,帶頭向自己家走去。

不一會,整個村上便炊煙嫋嫋了起來……

可是,令王五爺和村民們怎麽也沒想到的是,當腰刀他們吃得差不多的時候,突然村外闖進來一匹馬,馬上人遠遠地便大聲地喊著一個字:“報。”

腰刀豁地一下站了起來,望著那個從馬上跳下來的兵士:“說。”

“官軍離我們這不足10裏地了。”

“走。”腰刀一邊說著,一邊抽出腰中的刀,“將村上所有男丁一律帶上,補充兵員。”

立時,村上傳來一片的叫聲、哭聲、鬧聲……

“有人不願意!”有兵士不知向誰報告著說。

“不願意,你們手中的刀槍是吃素的嗎?”一個沙啞而惡狠狠的聲音。

於是,這次不再隻有叫聲、哭聲、鬧聲,還有慘叫聲……

“我是一個灸醫,根本不會打仗。”當西門獻被幾個兵士擁著推到前麵空場地上時,邊走他邊解釋著。

“老子原來還是木匠呢,也不會打仗,現在不是會打了?”腰刀也許見西門獻確實是一介文弱書生吧,倒是沒那麽惡聲惡氣,甚至還帶了幾分笑容。“拉進去。”

西門獻就被拉進了兵士們中,也成了一名兵士。

“新補充的兵士按隊分下去了嗎?”

“分下去了。”

“好,開拔。”腰刀說完,自己翻身跳上了馬,然後,在一片的哭聲中,向村尾落荒而逃了去。

一路上,西門獻跌跌撞撞昏天昏地的,等到終於停了下來,他早已精疲力竭,靠在一棵樹上,連說句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誰要是再逃,這就是下場。”突然,隊伍那邊傳來一個公鴨嗓子的叫聲。

原來,一名被抓來的村民想逃跑,結果被抓了回來,現在,正綁著被那個公鴨嗓子用槍一下一下地刺著,每刺一下,那村民便撕破喉嚨地叫上一聲,讓人聽了心就像被撒著一把一把的鹽似的……

西門獻在心裏罵了一聲“畜牲”,但坐在那卻沒動。

“快跑,官軍從那邊過來了。”

於是,西門獻被人拉著,又開始了跌跌撞撞。

如此地沒頭沒腦地也不知跑了多少天,那天來到一片山窪地,上麵傳來命令,說在這裏與官軍決一死戰,然後西門獻他們手裏,一人便多了一杆槍,藏在樹叢中。

可是,從太陽出來一直等到太陽下去,連一個官軍的影子也沒看到。眼看著天黑了下來,西門獻他們餓得肚子咕咕叫,可上麵仍說要堅守在這,有可能夜裏官軍要從這裏經過。

夜,很黑,沒有月亮。

也沒有星星,因為天空布滿了雲。

西門獻先是藏在一棵樹後麵,後來夜露下來了,感到有些冷,他便鑽進了一簇矮灌中,就著一些茅草,半蹲半躺著,不知不覺竟睡著了起來。

等到一覺醒來,天亮了。

可是,身邊卻一片的安靜。

人呢?西門獻小心翼翼地撥開茅草,向外看了看。

一個人影也沒有。

他又試著往起站了站,向四周看。

四周仍是沒人。

——腰刀他們,不知什麽時候,是被官軍打跑了還是自己撤走了,西門獻由於躺在矮灌中,既沒聽到呼叫也沒被人發覺,就這樣一個人留了下來。

留了下來的西門獻開始還很害怕,害怕自己被當成逃兵給抓住,然後像那名兵士一樣被一槍一槍地刺死,可隨著他走出山窪,走進一個村莊,他這才亮開了膽子,確認自己離開了那個也不知是什麽軍的軍。

“我要回新開河村。”西門獻一邊用自己的灸藝替村民們治著病以討得一口飯食,一邊開始往家鄉方向日夜兼程地趕了起來。

隻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眼看著離家鄉越來越近了,卻不想,那天,他正在替一名病人施著灸,一隊盔甲開了進來。

他,又一次被抓著補充成了兵士。

隻不過,這次不是那個什麽太平天國、撚軍、回民軍,而是官軍……

64 亂局:救治傷兵

“感覺怎麽樣?”西門獻一邊在馬員外右風池穴施著溫和灸,一邊問。

馬員外動了下身子,道:“透熱,嗯,熱還正在擴散。”

“散向哪裏?”

“這。”

“是這裏嗎?”西門獻用手輕觸著馬員外的右翳風穴。

“差不多,就那。”

西門獻微笑了一下,旋即將灸移到右翳風穴,繼續溫和灸。

“這能治好嗎?”一邊的管家不停地用手撫著自己的臉,焦躁地問著。

昨天,馬員外也曾這樣問過西門獻。

說是昨天,確切地說,應該是昨天晚上——

早在兩天前,西門獻就到了這馬家堡,在灸治一名病人時無意中聽說,馬員外患了一種怪症,右麵部常常突發性、閃電樣劇烈疼痛,一天要疼上10餘次,每次疼起來疼得他哭爹喊娘,甚至連飯也不能吃了(一吃就疼),看了很多郎中,可就是看不好;現在馬員外在祠前貼出告示來,如果誰能替他看好這病症,他將付賞銀一錠。

一錠銀子,48兩,一兩可以換兩千二三百文,這樣值此一灸,便可以保障自己回到新開河村了。

西門獻表麵上沒動聲色,但昨天晚上,他悄悄地來到堡祠前,將那告示揭了,隨即被帶到了馬員外麵前,馬員外看了看西門獻,見他一身平民衣著,雖然臉上透著些文氣,但那身板,卻如一個普通的百姓沒有二致,於是不禁問道:“這能治好嗎?”

“能。”西門獻聽過馬員外的敘述後,肯定地點了點頭。

“怎麽治?”

“艾灸。”

“艾灸?”馬員外不由又睜大了眼睛。“就是那種艾蒿?”

“是的。”

“能治?”

“能。”

當夜,西門獻準備好艾絨,等到今天馬員外再次發起病來,才開始施起灸。

“這熱,正往我耳朵中流。”馬員外不由有些緊張。

西門獻則仍微笑著,說:“耳朵中是不是發著嗡嗡的鳴響?”

“正是。”

“嗯,別說話。”西門獻一邊製止住馬員外再說話,一邊繼續灸著。

“口中有唾液,是嗎?”

“嗯。”馬員外咽了一口唾液,含混不清地應了聲。

“快了。”

馬員外沒明白西門獻這“快了”是什麽意思,拿眼直直望著西門獻。

西門獻笑了下,解釋道:“快要好了。”

“這就好了?”

“這隻是完成第一次治療。”

“那總共要多少次?”一邊的管家探了探身問道。

“二三十次吧。”

“二三十次,一天一次,那就是說,得二三十天。”管家掰著指頭算著。

馬員外不高興了,睨了一眼管家,道:“是老爺我的病重要還是你那幾個飯錢重要?”知自己管家莫過於員外,他知道他是在算計西門獻每天的飲食費用。

管家一見,忙退到了一邊,再也不敢開口。

可是,沒想到,不要說二三十天,就是這一天,也隻是剛剛完成——

“還有熱在散布嗎?”

馬員外似乎仔細體會了體會,然後才道:“沒了。”

“好了。”西門獻一邊停住灸,一邊往起站著。

馬員外動了動自己的胳膊,正感受著自己的頭腦清醒,精力充沛,突然,外麵傳來一片的嘈雜。

“官兵來了。”

這幾個月來,今天這個兵,明天那個兵,百姓們也不知哪路兵對哪路兵,見到了,一律呼叫“官兵”。

“唉,強盜又來了。”管家一聽,一邊忙往外走,一邊嘀咕了句。

員外見西門獻望著走出去的管家,解釋道:“每次兵來,都要派人派糧……”

可是,這次的官兵,不僅確實是“官兵”,而且來到馬家堡,竟然並不是為了派人派糧,而是尋找郎中。

“都站著別動。”一名軍官走進了馬員外家。

馬員外一家就站著“別動”。

“別害怕,我們是左宗棠大人所部。”軍官用眼掃視了一圈所有的人。“聽說這裏有一位神醫,是誰?”

“是我,但神醫不敢妄稱。”西門獻隻好上前一步,躬身行禮。

“請隨我們走。”軍官二話不說,轉過身就往外走。

西門獻愣了下,但在兵士們的示意或是威逼下,隻好挪起步,盡管極不情願。

“可是,我這——”馬員外一手捂著臉,一手伸著地不知是想製止還是想拉住西門獻地哭喪著道。

一名兵士“嘡啷”一聲將腰中的刀抽出了半截,嚇得馬員外忙將後半句話咽了下去。

“就照我灸的方法在那幾個穴位——地方灸上一灸吧。”西門獻臨出門想想回過頭叮囑了一聲馬員外。

“可我不會呀。”

不會我西門獻也沒辦法了。西門獻想。因為沒多久,他便感到,眼前的兵士更需要他——

原來這隊兵士剛剛與回民軍打了一仗——同治時期,陝西的伊斯蘭阿訇任武、白彥虎等領導了一場大規模屠殺漢民事件,口號是殺光“卡菲爾”(不信真主的人),兵力曾一度發展到30萬,號稱陝回十八營;雖然曾被多隆阿打敗退入甘肅,但這次(1869年)又卷土重了來,意欲燒毀黃帝陵,引起天人共憤。雖然這次戰鬥左宗棠所率湘軍取得了大勝,但他們的傷亡也很慘重。

臨時傷兵營設在離馬家堡不遠的一處山坳中。一進坳口,西門獻便聽到了那些傷員忍抑不住的慘叫聲。

“他們都是槍傷、刀傷。”軍官也許是想轉移一下被這慘叫聲叫得心慌意瘮的情緒,向西門獻介紹道。

西門獻被腳下一塊小石頭絆了一下,一個趔趄站穩後,道:“可我是中醫,對這紅傷,恐怕……”

“隻要你盡力就可。”軍官立即打斷了西門獻的話。

盡力?

當然得盡力!

因為當那些如西門獻差不多大小的傷員出現在他麵前時,他無論如何鎮定也鎮定不下來了——

一名大約隻有十七八歲的小兵士見西門獻走了過來,咬著嘴唇眼睛一直盯著他,既不叫也不喊,隻是那麽地一直盯著。

西門獻原準備走向另一邊一直在那喊著“媽呀媽呀”的兵士,現在,他卻一步也挪不動地蹲了下來,先是察看了一下他的傷口,見沒有化膿,便立即取過艾條點燃,開始在他的傷口施起回旋灸……

“還疼嗎?”

“不疼。”

西門獻知道,雖然他的灸暫時緩解了一些,但那疼痛,卻仍還是很烈的,不由感動地輕輕按了按這個小兵士的肩膀,直到見那傷口明顯紅暈,這才停了灸。

“明天我給你再繼續灸。”

小兵士點了點頭。

西門獻這才向那個仍在那叫著“媽呀媽呀”的走去。

蹲下身,西門獻扒開他的傷口一看,立即明白他為什麽要“媽呀媽呀”地叫了,因為他的傷口已化了一片的膿,腫得那條腿有水桶那麽粗了。

“沒事,很快就會好。”

西門獻一邊安慰著他,一邊拿過兩根艾條並作一體點燃,然後以那創口為中心,緩慢而均勻地移動起來……

幾天後,西門獻便與這些兵士熟識了。

熟識了起來的他們,與西門獻很快成了朋友。

成了朋友,便無話不說了起來,有說是被抓的兵,有說是自願加的兵,還有說自己不知是被抓還是自願,因為他們今天在這個軍明天被別一個軍打敗投降,就成了另一個軍,那個“媽呀媽呀”說,他原來參加的是董福祥領導的以“反清”為宗旨的“饑民武裝”(董福祥,官至太子少保、甘肅提督、隨扈大臣,賜號阿爾杭阿巴圖魯。1864年,組織漢民民團反清,後投降清軍。1897年,奉調防衛京師,所部編為榮祿所轄武衛後軍。1900年,義和團運動迅速發展,董福祥部兵士紛紛加入義和團,殺死日本駐華使館書記官杉山彬,並參與圍攻東交民巷使館。1908年病死於甘肅金積堡;隻是,不久的不久,西門獻與這董福祥卻有緣見了一麵,則是此時的他所意料不到的),可在陝北被左宗棠部劉鬆山擊敗後,董福祥投降,他又成了清軍董字三營的兵士,直到這次戰鬥。

“我的經曆與你差不多。”這時,另一名兵士將那條傷胳膊伸了伸,望了一眼“媽呀媽呀”道。“隻不過,我是撚軍。”

傷胳膊說,1864年夏,太平天國都城天京(今南京)失陷後,撚軍與太平軍餘部在鄂、豫邊界會師,改編組成新撚軍,以複興太平天國為目標,推賴文光為首領,運用新的遊動戰術,並逐漸易步為騎,使撚軍變為一支約10餘萬人的騎兵武裝。但很快,撚軍領袖賴文光等便感到“獨立難支,孤軍難立”。為了改變這一被動局麵,1866年10月,他們決定將撚軍一分為二,由張宗禹、張禹爵、邱遠才等率部分撚軍西進陝甘,聯絡陝甘回民軍,以為掎角之勢,是為西撚軍;由賴文光、任化邦、李允等率部分撚軍留在中原地區,與官軍周旋,是為東撚軍。

西撚軍約有3萬餘人。在張宗禹等的率領下,雖然取得了幾次勝利,如“灞橋之戰”,但很快便陷入窮於應付、疲於奔命,尤其是在聞聽東撚軍被圍,轉兵東進救援(經山西、河南、進入直隸,於饒陽之戰失利),更是狼狽不堪。他便是在東進途中被打散,混亂中,投了湘軍的。

“啊喲。”正說著,傷胳膊突然叫了一聲。

原來,另一名兵士也擠了過來,為了與西門獻坐得近些,不想,卻碰到了他的胳膊。

“好了,你看你這都紅了這一大片了,再灸,皮膚就要燙傷了。”西門獻一邊收了灸,一邊笑著拍了一下被他正灸著的一名兵士。“感到疼了也不說。”

那名兵士憨厚地笑了一下,說:“剛才感到。”

“剛才感到。”其他兵士一見他那不好意思的樣兒,一起笑著學道。

“嗬嗬嗬……”

大家發出了一陣的笑聲。

笑聲中,那些原本還在叫著疼的兵士,也笑了起來……

“報——”突然傳來傳令兵一聲既驚且急的長長的一聲報。“匪兵正向我傷兵營靠近。”

“還有多遠?”

“不足5裏地。”

“快,能動的拿起武器,掩護其他傷員,撤!”

於是,一片的混亂。

但,沒有一點聲響……

65 疏肝:解救百姓

一片廝殺。

一片狼藉。

一片屍骨……

漫天的煙塵,籠罩在整個戰場上空。

這是西門獻不知道第幾次置身其中了?好在,這次,他置身其中,卻沒有隨著“其中”或乘勝追擊或望風而逃,而是與幾個兵士一起躲進了一個坑洞。

坑洞不是在崖壁上,也不是在石縫中,而是在一個斜坡下麵,洞口長滿了荒草,裏麵當初不知是用來掩埋死人還是用來取土,不大,但三五個人藏在裏麵,縮緊身子,還是不至於暴露的。

待馬蹄聲與呐喊聲席卷過去後,這裏,突然一片死寂——是的,是死寂,死一樣的寂靜。

“都走了嗎?”最裏麵的兵士原本隻想著逃命,這會卻感到異常憋悶地問道。

最外麵的西門獻往外探了探頭,見沒有一絲風響,便大著膽子走了出來,不,不是走,是爬——先是爬到那坡壁上,看,然後爬上去,再往遠處看——

“走了。”西門獻直了身子。“都出來吧。”

可是,都出來了後,幾個兵士卻不由麵麵相覷起來,因為他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

怎麽辦?

“你們老家在哪裏?”西門獻一邊活動著自己的手腳,一邊問。

“我家還在湖南。”一個臉上布滿了褶皺的看不出年齡的兵士嘟噥道。

“我也是。”另一個臉上還泛著稚氣的兵士抽了一下鼻子。“我是……”

“我是湖北的。”一個頭上纏著繃帶的兵士不待稚氣說完,搶著道,“離你們湖南不遠。”

“隔著一個省呢,不遠?”一個大個子兵士傻裏傻氣地笑著。

“是鄰著,不是隔。”繃帶立即糾正。

大個子沒回他,卻仍那麽傻氣地笑著。

“你呢?”褶皺望著西門獻問。“你老家在哪?”

“我是山西的。”

“哦,近。”褶皺說了這麽簡短的兩個字後,不由低下了頭。“我們太遠了。”

“再遠也要回。”大個子道。

“你也湖南?”

“嗯,我們幾個,一起回。”大個子甕聲甕氣。“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那,那我呢?”繃帶不由著急起來。

“你傷口好清了嗎?”西門獻關切地問。

繃帶伸手摸了下頭部,輕輕搖了搖。

“我看看。”西門獻說完,就要伸手去揭他的繃帶。

繃帶忙閃了閃,說:“不要緊,我可以走的。”

“還不要緊,都化膿了。”大個子邊說邊用手比畫道,“頭上一條這麽長的口子,裏麵都要長蛆了。”

“我看看。”西門獻再次說了這三個字,然後不管繃帶閃不閃,伸手按住了他的頭。

“啊,疼。”繃帶叫了一聲後,隻好乖乖地任西門獻查看。

西門獻不看則已,一看,還真的吃了一驚,那刀傷深見顱骨(當然,頭皮本來也就不厚),由於腫著,裏麵的一些肉已經腐壞,雖然沒像大個子說的長蛆,但若再不及時治療,一旦危及神經,那可真的就……

“這樣吧,你們三個都是湖南老鄉,就結伴回家吧。”西門獻道。“他呢,就隨著我,我一邊給他治著,治好了,再讓他回家去。”

不如此,還能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大家都點了點頭。

於是,幾個幸存下來的兵士,就此別過……

“你叫什麽名字?”也不知走了多少天,西門獻這才想起來問繃帶;之前,他們一直以“喂”來代替著彼此的名字。

繃帶似乎忘了自己名字,想了想,這才道:“劉光。”

“牛光?”

“是文刀劉。”劉光笑了下。“但爺爺在起這個名時,卻確實是因為‘牛光’,因為我們家的牛正好被亂軍給搶了,牛籠裏光了。你呢?”

“我呀。”西門獻指著自己笑了下。“西門是姓,獻是名字;大概是希望我們西門一族能為這亂世的百姓貢獻一切吧。”

“這名真好,聽起來就大氣、高貴,讓人起敬……”劉光正笑著說著,突然一下頓住了:“咦,前麵——”

前麵?

前麵村子怎麽了?

有哭聲。

西門獻警惕地四周望了望,並沒有見任何或官軍或亂軍。

“可能是家裏遇到什麽災禍了吧?”西門獻隨口道;這樣的哭聲,這些個月來,聽得實在是太多了。

劉光聽他如此一說,就不再那麽大驚小怪了,也四周看了看,道:“這是到哪裏了,離你老家還有多遠?”

“應該不遠了。”西門獻望了望遠山,遠山上的植被,植被上的白雲,肯定地道。“翻過前麵那座山,應該就能看見我們新開河了。”

“那我們趕緊點,明天,最遲後天就能到達了。”

“是的。”

“那我們還進村嗎?”劉光望著前麵的村子,意思是要不要進去看看那哭聲到底是什麽災禍。

西門獻雖然對這哭聲早已見怪不怪,但聽到劉光問,還是很堅定地點了下頭:“進去看看吧,看看我們能不能幫上點忙。”

於是,兩人走進了村子。

走進村子,西門獻反倒不由一下奇怪起來了——整個村子裏,沒有一點生氣。

哭聲在村頭上。

推開門(其實,門根本就不用推,風將其吹得一合一開),裏麵一個老婆婆坐在地上,一手拍著地,一手拍著腿,哭一聲,拍一下。

“婆婆,發生什麽事了?”

老婆婆抬起一雙紅腫的眼睛有些詫異地望著西門獻他們,愣了半天,才道:“你們還活著?”

這是什麽話?西門獻與劉光對視了一眼。

“整個村子,都死了。”老婆婆見西門獻他們不明所以,補充道。“不單是我們村子,就連那王家村,李家鋪,還有山邊上的陳家莊,都死了,就剩一個我這不死的老婆子了。”

“什麽原因?”

“什麽原因?”老婆婆又發起愣來,半天,才道:“病,都病死了。”

“什麽病?”

西門獻想靠近些婆婆,老婆婆立即伸出手來推拒著,雖然離西門獻至少還有幾十厘米:“別,別碰我,我身上,也許也有了那病菌。”

“什麽樣的病菌?”劉光道,“你隻管說來,他是大夫。”

“大夫?”老婆婆眼睛刹那亮了一下,但旋即又黯了下去。“前麵陳家莊的陳大夫,也死了。”

“你還沒說是什麽病菌呢?”西門獻道。

“我一個老婆子,哪知道?”老婆婆道。“一開始就是感到乏力,沒幹活,也累;接著,便是腹脹,惡心,口幹口苦,臉色黃,眼睛黃,就連撒出來的尿,也黃。”

“再然後呢?”

“再然後,”婆婆望了一眼西門獻,“再然後這裏(她指了指肝部)就長出一個大包塊,腿(她又拍了下腿)腫得一摁一個坑,還有,還有有的男人,奶子(她指了下她那幹癟的**)也大了起來……”

“這是什麽怪病?”劉光望著西門獻。

西門獻沒有立即回答劉光,而是探身問著老婆婆:“是不是還傳染?”

“是的,一個傳一個,這不,一個村子沒用上半年工夫,就全都……”

“你怎麽沒傳上?”劉光不禁問道。

老婆婆望了一眼劉光,然後忽然拍了一下地,幹哭(她實在是哭不出淚水來了)道:“我活著不如死呀……”

“你能讓我看看嗎?”西門獻上前一步,彎下身。

老婆婆本能地讓了一下,但還是讓西門獻查看了起來。

看過眼睛,又按過她的肝髒,西門獻站起來歎息了一聲,道:“她也感染上了。”

“怎麽辦?”劉光雖然沒說出聲,但他的眼睛卻是這樣在問著。

“我來試試。”西門獻對劉光點了下頭,然後轉過身對老婆婆問道:“你家還有艾蒿嗎?就是那種端午插在門楣上的蒿草。”

“我那灶屋裏可能還有一小把。”

西門獻很快找來了那“一小把”,製出幾十顆艾炷,然後開始給老婆婆施起灸來——先是神闕穴,接著是中脘穴、天樞穴,再關元穴……

這樣的一番灸下來,老婆婆精神立即精神了起來,說:“好人啦,別在我這老婆子身上浪費工夫了,你去陳家莊吧,那裏,由原先的陳大夫治過,興許還有不少活著的。”

“我扶著你一起過去吧。”劉光說。

老婆婆猶豫了一下,這才道:“要扶,你就扶我到前麵李家鋪吧,那裏是我娘家。”

劉光沒明白,但西門獻明白老婆婆的意思,她的意思是,她不行了,但即便死,能死在生自己養自己的老家,也是死得瞑目。

劉光望向西門獻。

西門獻點了點頭。

於是,西門獻、劉光,還有老婆婆,一行三人一邊走一邊高聲地問著還有沒有人。

“別費力氣了,整個村子,除了我,沒一個活的了。”老婆婆打斷西門獻他們。

好在,李家鋪老婆婆還有一個遠房親戚還活著,而且還沒被染上。

西門獻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譬如如何預防,如何自我灸治)後,便告別出來,趕緊地向陳家莊趕去。

到了陳家莊,莊上因陳大夫前期進行了一些控製,感染的人確實少些,但現在,也擴散開來了。西門獻一邊安撫著病人,一邊沒日沒夜地開始給他們灸治起來……

灸過陳家莊,西門獻便循著家鄉的方向,一路救治過去。

及至回到安邑縣新開河村,還好,西門灸館在家人的經營下,還在;那裏肝病才開始“流行”。於是,西門獻一麵替患者灸著除了原來的穴位,還增加了足三裏、三陰交、公孫穴等,同時,在灸館裏開始探索起於原來的艾炷、艾條中加進一些草藥配方。

經過新配方製作出來的藥艾,再灸起來,患者康複的時間明顯縮短了三分之一。

但這新艾炷、艾條,對原材料艾蒿的要求卻非常高——隻有最好的艾,經過配製,才能出最好的效果。

可是,現在是秋季,早過了采艾季節。

“你可去湖北看看,那邊連年戰亂,現在沒人去那采藥了,隻是,我一時想不起來那艾名,什麽艾來著?”一天,一個藥材商在聽到西門獻的苦楚後,突然想起來地道。

“你是說蘄艾?”

“對,蘄艾。”藥材商拍了下前額,肯定地道。

蘄艾,當然是最好的艾。

可藥材商都不去那采購,怎麽辦?

“我去!”西門獻堅定地道。

“你去?”藥材商訝然地睜大著眼睛。“那裏可是十分的危險,一不小心,就回不來了。”

“為了我們這三晉百姓,回不來也值。”

“我也去。”劉光道。“我家正好離蘄州不遠。”

“那,那我也陪你去。”藥材商低頭想了半天,最後抬起頭來道。“但說好了,我可要分一分利……”

“那是自然。”西門獻不待藥材商說完,立即答應了。

可是,令西門獻怎麽也沒想到,這藥材商,想要的,竟然遠不是那一份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