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 走南方千辛萬苦覓仙草2
43九華:初聞蘄艾
九華山古稱陵陽山、九子山,因有九峰形似蓮花,因此而得名。主體由燕山期花崗岩構成,峭拔淩空,嶙峋嵯峨,共有99峰,至今保留著乾隆禦賜金匾“東南第一山”。李白曾有詩雲:“昔在九江(長江)上,遙望九華峰,天河掛綠水,秀出九芙蓉。我欲一揮手,誰人可相從?君為東道主,於此臥雲鬆。”其中“天河掛綠水,秀出九芙蓉”成為描繪九華山秀美景色的千古絕唱。
西門德馨他們主仆二人,曉行夜宿,趕到時,不早不晚,正逢地藏法會。
“地藏法會就是百子會嗎?”順子一麵隨著人流向山上爬著,一邊問著西門德馨。
西門德馨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出來,因為,他也不知道。
“是,又不是。”這時,旁邊一位信士將背著的背架向上聳了聳,答道。
“阿彌陀佛,敢問何謂是,又何謂不是?”順子經過少林寺與了空一段時間的日夜相伴以及這一路與西門德馨的朝夕相處,不覺說起話來,也有了幾分文縐縐。
那位信士望了一眼順子,又望望走在前麵的西門德馨,沒有言語。
順子等了半天,見那信士沒有理睬他,也將身上的背架往上聳聳,然後睥睨地望了一眼那名信士,就要超過前去,不想,這時那位信士說話了:“這位小鍋(哥),說話聽起來怎麽不像是來自北方,而像我們南方細伢,稱透(整潔,好看之意。‘稱’讀1聲,‘透’讀3聲)。”
“你看出來我是北方人?”順子一聽信士的話中帶著對他的“讚美”,不由立即就又興高采烈了起來,雖然他對那“稱透”並不解其意,但從那信士的麵部表情,他知道,這是個讚美他的褒義詞。
信士笑著用嘴努了一下他背上的背架,道:“你那背架,隻有來自北方的信眾才背著呢。”
哦,原來是這背架的原因呀。順子便去看那信士的背架,果然,與他的不一樣,他的方方直直,而那信士的,卻是——一隻簍,對,一隻簍,一隻藤編的簍。
“你這簍編得可真是細密。”順子沒話找話地找了這麽一句“好話”,以期對這位信士剛才對他的讚美的回報。
信士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肩上的背架,說:“這是篾簍,不過,我們那也有藤簍。”
“篾簍?”顯然,順子不明白。
“就是用竹編的。”
“那就是竹簍,怎麽叫篾簍?”順子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勁頭。
怎麽叫篾簍?信士被他問住了,翻了翻白眼,竟然沒解釋出來。
“就是用竹篾編的簍。”前麵的西門德馨聽到這裏,再也忍俊不禁,回過頭來插上道。
“對,對,就是用竹篾編的簍。”信士忙答。“這位鍋鍋(哥哥)說的是。”
“什麽鍋鍋,還灶灶唷。”順子笑話著信士的方言。“這是我家少爺,西門先生。”
“西門先生,好,西門先生。”信士邊品咂著,邊道:“我姓司,名惠全,司惠全。”
“死會拳。”順子一聽,不由大笑了起來,笑聲引得前後信眾一起向他們三個人看了過來。
司惠全不知是被大家看的還是因為順子的嘲笑,不由紅了臉,緊走幾步,上了他們的先。
順子才不管呢,跟在後麵追著道:“死會拳,你還沒告訴我這地藏法會就是百子會嗎?
司惠群見順子像隻螞蟥纏了螺螄腿般纏上了他,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站在那回過頭看著順子。
“看嘛呀?”順子見司惠全停下了,他也站住了。“哦,我叫順子。”
順子以為司惠全是想問他叫什麽呢。
“誰問你叫什麽了?”西門德馨不由氣得樂了起來地拍了下順子頭,“人家是不想搭理你呢。”
“為什麽?”
“為什麽?”西門德馨學著順子的口吻問著順子。
“為什麽?”順子仍執著地問著。
“好了,你們別‘為’‘為什麽’了。”司惠全被他們這主仆二人的表情給逗得不由“撲哧”一下樂了起來,“我告訴你們——”
司惠全邊走邊介紹道,據佛經記載,農曆七月三十(小月二十九)為地藏菩薩聖誕日(傳說也為金地藏成道日)。這天,九華山在肉身殿舉行隆重慶典,稱“地藏法會”,一起吟誦《地藏菩薩本願經》,守金地藏肉身塔。地藏法會一般曆時七天,即農曆七月三十至八月初六。法會期間,信眾凡人數滿百人即可組成一會,稱“百子會”(達到200人,則稱雙百子會。但也有二三十人一組的,稱小百子會),結伴朝山進香。百子會設香首和副香首。朝山途中香首高誦“南無幽冥教主本尊赦罪地藏王菩薩”,餘眾接誦“阿彌陀佛”……
“等等,等等,死會拳。”順子緊走兩步,伸手拍著司惠全的背架。“我怎麽沒聽見什麽香首念什麽‘南無幽冥教主本尊赦罪地藏王菩薩’?”
司惠全被順子拍得不得不停住敘述,回過頭道:“我們還沒組成‘百子會’呢,你上哪去聽?”
“你是說,我們這還沒有進山朝拜?”
“你看,那才是——”
順著司惠全手指的方向,順子忙拿眼看去,前麵,香煙縹緲,寺塔林立,隱約間,僧尼和信士們一步一跪,拜謁不止,同時,耳中渺渺傳來敲鑼、誦經以及罄音之聲,當然,更有那一聲聲“阿彌陀佛”的誦吟。
“還有,還有,”見司惠全又要向前走,順子上前一步,抓著他的背架,“什麽叫金地藏?”
司惠全忙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抬頭見西門德馨也正以求教的眼神望著他,於是,他便又介紹起這“金地藏”來——
金地藏,真名叫金喬覺。古新羅國(今朝鮮半島東南部)國王金氏近族。相傳其人“項聳奇骨,軀長七尺,而力倍百夫”,“心慈而貌惡,穎悟天然。”24歲時,削發為僧,攜一“善聽”白犬,從新羅國通過航海來到中國,卸舟登陸,經南陵等地登上九華。相傳九華山原為青陽縣居士閔讓和屬地。金喬覺一路奔波,上得山來,身上的衣衫早已破爛不堪,閔讓和見了,心下不忍,遂將自己身上的袈裟脫下來送給了他。不想,金喬覺展衣後,那衣竟遍覆九峰。閔讓和十分驚異,接著由驚而喜,先讓他兒子拜其為師,後來,自己亦隨之皈依——今天,我們看到的九華山寺殿中地藏聖像左右隨侍者,便為閔讓和父子。金喬覺來山後,居東崖峰的岩洞裏(後人稱之為“地藏洞”),岩棲漳汲,過著十分清苦的禪修生活。
唐至德二年(757年)山下長老諸葛節等數人結伴登山,一路但見深山峽穀,荊榛莽莽,寂靜無人。可到得東崖,見岩洞內唯有釋地藏孑然一身,閉目端坐,旁邊放一折足鼎,鼎中盛有少數白米摻雜觀音土煮的剩飯。眾長老見有如此苦修之人,不由肅然起敬。於是共同籌劃興建禪舍,供養地藏。不到一年時間,一座廟宇建成,使地藏有了棲身之地和收留徒眾常住寺內的條件。其大弟子、首座僧用瑜,身體力行,斬荊披棘,率眾墾荒,鑿渠開溝,造水田,種穀物,勞動自給,堅持苦修。建中二年(781年)池州太守張岩,因仰慕地藏,施舍甚厚,並奏請朝廷將“化城舊額”(即化城寺)移於該寺。郡內官吏豪族,紛紛以師禮皈依地藏,向化城寺捐獻大量財帛。金喬覺,從此聲聞遐邇,連新羅國僧眾聞說,也相繼渡海來華隨侍。
唐貞元十年(794年),金喬覺99歲,忽召眾徒告別,趺跏圓寂。相傳其時“山鳴石隕,扣釧嘶嘎,群鳥哀啼,地出火光”。其肉身置函中經三年,仍“顏色如生,兜羅手軟,羅節有聲,如撼金鎖”。眾佛徒根據《大乘大集地藏十輪經》語:菩薩“安忍如大地,靜慮可秘藏”。認定他即地藏菩薩示現。於是建一石塔,將其肉身供於石塔中,尊為金地藏,嗣後配以殿宇,稱肉身殿。
從此九華山名聲遠播,逐漸形成與五台山文殊、峨眉普賢、普陀觀音相並稱的地藏菩薩應化道場。
司惠全這一番敘述下來,他們一行也到了山下。
信士們全集中在了這裏,有幾名僧人正在將人群進行分組、清點;也有幾名信士站在一處高地,招呼大家與他們組成一會。
雖然人多,但並不雜亂、吵嚷。
西門德馨與司惠全他們分在了一會。
“我們現在就要上山嗎?”順子悄悄地問著司惠全。
“現在?至少要到明天吧。”
“為什麽?”
司惠全就不由笑了起來,道:“你‘為什麽’真多。”
“就快告訴我吧。”
“因為我們還要‘虔心素食’。”
“虔心素食?我們的心可都是虔誠的。”順子嘟噥了一句,“還要吃什麽素食?”
“嗯,好香。”這時,西門德馨微微閉著眼深深呼吸道,“這是從山下飄上來的嗎?”
“比我們新開河的艾還香。”順子見西門德馨在吸著香味,也學著微閉了眼睛嗅。
司惠全一聽,不由就露出一種嘲諷的表情來,道:“這是香,你說的艾——兩種不同的香型。”
“雖然不同,但我們那的艾蒿一樣的香。”順子睜開眼,又與司惠全杠上了。
“你們那的艾蒿,有我們蘄艾香?”
“蘄艾?什麽蘄艾?”順子顯然沒聽說過。
“就是產自我們湖北蘄州的艾。”司惠全得意地道。“‘荒坡艾葉噴噴香,溪邊菖蒲伴石長。青煙劍葉能驅疫,歲歲端午站門崗。’聽說過嗎?”
“這誰不知道呀,清明插柳,端午插艾,這有什麽稀奇。”
“有什麽稀奇?”司惠全一聽,立即急了,“你可知道,《本草綱目》中是怎麽說的?”
“怎麽說的?”
“說‘近代惟湯陽者謂之北艾,四明者謂之海艾,自成化以來,則以蘄州者為勝,用充方物,天下重之,謂之蘄艾。”
“不就是《本草綱目》中提了一句麽。我們那的艾……”順子有些不服,可是一時又找不出什麽理由或是更好的措辭來辯駁,隻好低了聲音囁嚅。
“提了一句?”司惠全一半自豪一半譏笑地道,“我們蘄艾炙酒則能透壇,你們那的艾能透嗎!”
“真的?”一直聽著他們在那說著的西門德馨,這時,十分好奇地望著司惠全問道,“能透壇?”
“少爺,我們那艾也能。”順子見西門德馨問司惠全,那意思,他們新開河的艾真的沒有蘄艾神奇,不由有些著急,信口胡說道。
“怎麽可能?”司惠全道。
“怎麽不可能?”順子強著腦袋。
“天下隻有我們蘄艾可以透。”
“我還說天下隻有我們新開河村的艾能透呢。”反正他們現在誰也無法見到無論是蘄艾還是新開河村的艾,順子索性一“胡”到底。
見順子如此強頭強腦地不惜雌黃地“辯論”著,西門德馨實在聽不下去了,伸手拍了一下順子的後腦勺,道:“你見過?”
“那他說的我們也沒見過呀。”順子一邊歪著頭一邊仍強著回道。
一邊的司惠全一聽,想說什麽,可一時又無法讓他有證據去說,不由也急赤了起來……
好在,這時西門德馨被順子那副表情給逗樂了,作勢伸手又要去拍他,順子忙一縮,跑到前麵去了。
“你是湖北的?”
“是的。”司惠全見順子跑了,心情也平複了下來,笑了一下回著西門德馨。
“你說的你們那蘄艾真的有那麽神奇?”
“當然,這還能有假。”
西門德馨就陷入了沉思。
司惠全見西門德馨沒有說話,以為他不信,便又急了起來:“如若少爺不信,可隨我一同去我們湖北看看,眼見為實!”
西門德馨笑了一下,但仍沒言語。
“我們那艾不僅能透酒壇,而且還能治多種疾病,《本草綱目》中也是有記載的。”司惠全進一步地解釋道。
“那好,我們做完這百子會,就隨你去蘄州。”因為在西門德馨看來,能透酒壇的艾,用來作灸透筋達絡,那將是一種怎麽樣的神效!
“少爺,我們不是還要去普陀山朝拜觀音菩薩的嗎?”前麵的順子聽西門德馨答應司惠全去湖北,立即又跑了回來,拉了拉西門德馨衣角提醒道,“還有江西。”
西門德馨沉吟了一下,然後才道:“江西我們可不去了,至於普陀山……”
“可先去普陀山,然後再轉道我們湖北。”司惠全也是誠意邀客,順了西門德馨的心思道。
“不妥的。”西門德馨笑了下,“浙江與湖北,與現在我們所在的九華山,一個東一個西呢。”
司惠全一聽,不由臉紅了起來,他一急,竟將這地理方位給忘了。
“我們原定好的,拜過九華山,便去普陀山;了空和尚也是這樣說的。”順子一聽西門德馨說“不妥的”三字,立即高興了起來。
“了空和尚?”司惠全不明所以地望望順子又望向西門德馨。
西門德馨這時將手舉了起來,搖了搖,道:“不說了,什麽也不說,我們去湖北。”
“好,我一定讓你對我們蘄艾心服口服。”司惠全見西門德馨最後表了態,不由欣幸地望著順子道。
順子還想說什麽,這時,前麵傳過話來,讓他們跟上。
跟上。
可西門德馨卻還在想著那蘄艾能透酒壇是個怎麽樣的“透”……
44南來:蘄艾異香
一路南下,雖然有司惠全當作向導,但他們從九華山趕到湖北境內,也已是秋天過去,冬季來臨了。
好在,南方的冬季,不冷。
不冷也隻是相對於西門德馨他們的山西而言,對南方的湖北來說,還是非常冷的,因為一場雪下來,雖然那雪很薄,但氣溫也達到了零下,而且那雪也一天兩天化不完的,披在山上、樹上甚至河上,看上去,既溫柔又泛寒——這溫柔是對西門德馨與順子他們二人而言的;泛寒,自然是對司惠全,因為他從小就生活在這裏,沒有見過更沒經過北方的極寒天氣。
好在,雪後,天便晴了。
在這晴天下,最讓西門德馨與順子感慨的,是這裏小湖、小泊,小河、小塘,那一湖一河的水,是那麽的清澈,清澈得能看到水底的草和石頭,還有那遊戲在水草與石頭之間的小魚。
“鴨子!”忽然,順子指著前麵湖麵上漂過來的一群鴨,驚喜地叫了起來。“還有那小船。”
“那不是小船。”司惠全望著順子那不知是凍得還是興奮得彤紅的臉,有些不屑地道,“是鴨溜子。”
“鴨溜子?”順子莫名了,望望那小船,又望望司惠全,“死會拳,你別騙我,什麽鴨溜子,明明是小船嘛。”
“小船比這寬、比這大、比這穩。”司惠全也不與順子計較,解釋著。
順子轉了轉眼睛,想了想,道:“是不是叫舢板?”
“不是。”
“怎麽不是?”順子撓了撓頭,“不都是小小地漂在水麵上麽?”
“你說的那舢板才叫小船。”
“有什麽區別嗎?”一直聽著順子與司惠全兩人在那說著的西門德馨,這時也不由插進話來,因為他也不明白這舢板與眼前司惠全說的“鴨溜子”有什麽不一樣。
“你看呀,”司惠全指著水麵上那放鴨人一會將那鴨溜子撐得像箭一般趕到鴨群的另一邊,一會又撐著趕到前麵用手中的竹篙拍打著水麵,將鴨趕著攏向一個方向,“他手中拿著的是竹篙,而不是漿,那舢板,卻是要用漿劃著的。”
“哦,原來這樣呀。”順子不由點著頭,以示他明白了。
“還有,”司惠全卻並不看順子,隻顧著自己往下說著,“那舢板,也叫‘三板’,什麽意思呢?”
“什麽意思呢?”順子學著司惠全的腔調。
“你說——”司惠全轉向順子,眯著眼睛,望著他。
“什麽意思呢?”順子似乎有些迷瞪瞪地,也望著司惠全。“你個死會拳……”
“別插嘴了,聽司惠全說。”西門德馨不得不打斷順子。
“什麽意思呢,意思就是由三塊板製成,而且,一隻船上,也就能乘兩到三個人。”
“哦——舢板,三板,就這個意思呀。”順子又忍不住發出了感慨。
“而這鴨溜子,你看,是不是更像一隻獨木舟?頂多也隻能乘一到兩個人,而且那‘兩個人’的‘兩’一定還是個生在圩鄉的人,否則,一上去,肯定就將它給弄翻了。”
“掉水裏了。”順子說著縮了縮頭,仿佛他要掉進水裏似的。“這天,豈不要凍死?”
“走吧,我們過了前麵那個村,後麵還有一條河呢。”司惠全用手指著在陽光中泛著一片金光的不遠處的一座村莊。“渡過河,我們就進入蘄州境了。”
西門德馨望了一眼前麵的村莊,然後什麽也沒說,向前走了起來,身後,傳來那個放鴨人的小調,如他們走在這田埂上的腳步一樣令人神飛思揚——
一更後裏呀,月牙兒出在那個正東,
小大姐呀,手捧那絲線絨啊,
用手推開兩扇空欞,
樹影兒搖動,樹影兒搖動,
哎喲我的那個心哪心哪心神不定哪唉嘿喲;
三更後裏呀,月牙出在那個當空,
牛郎織女鵲橋相會啊,
牛郎織女情深義重啊,
小大姐那個想情郎,
前思思那個後想想,
一心要把那個情郎哪郎哪郎探望啊唉嘿喲;
五更後裏呀,月亮偏了西,
金雞三唱喜鵲樹上啼,
麵對苓花忙梳洗,
小大姐笑嘻嘻戴紅花穿新衣,
一心要和那個情郎啊會呀會佳期呀唉嘿喲……
那小調,悠長、高亢、如一隻隻鳥兒,在這雪後的田野上飛著、旋著、轉著……
在這特有的江南小調聲中,西門德馨他們來到了司惠全所說的這條河前。
河不寬,但水卻較先前見到的那片湖要渾一些,看不見水流,但卻看得見那位擺渡的艄公搖櫓吃力的姿態與表情。
“鴨子。”順子突然又用手指著河上過來的幾隻鴨溜子。
司惠全看了一眼順子手指的方向,不由又笑了起來:“那不是鴨。”
“不是鴨?”順子訝然地睜大了眼睛。
“是的,那是魚鷹。”
“魚鷹?”
“會捉魚的鷹。”司惠全不無得意地道,“水邊漁家,就靠它們捕魚為生呢。”
“這明明是鴨子麽?”順子不由自言自語。
“它們比鴨要大,鴨子嘴是扁的,你看它們——上嘴兩側有溝,嘴端有鉤,適於啄魚;下嘴基部有喉囊;那些小的鼻孔小(成鳥則完全隱閉);頸細長;兩翅長度適中(缺第五枚次級飛羽);尾圓而硬直(有12-14枚尾羽);跗蹠短而無羽;趾扁,後趾長,有蹼相連……魚最怕魚鷹了,魚鷹一到便四處逃竄,所以漁家就用這種鴨溜子,小、輕、快,一蒿撐下去,能滑行多遠,他追到哪,那魚鷹便爭先恐後地跟到哪。”
“還有這捕魚的鷹?”順子一邊聽著司惠全說著一邊仍不相信地嘀咕著。
“是不是鸕鶿?”一直未語的西門德馨突然道。
“對,對,它大名叫鸕鶿。”司惠全連連點頭,“但我們這卻還是喜歡叫它魚鷹。”
說話間,那魚鷹漸漸遠去了,而那渡船,卻慢慢地靠了岸。
“這是船了吧?”順子一邊下著河堤一邊道。
“是的,這是渡船。”司惠全笑著。
“總算讓我說對了一回。”順子立即興奮了起來。
不想,他一興奮,沒注意到腳下泥滑,“哧溜”一聲,如一塊木板一般,滑進了河中,張著雙手,胡亂撲騰。
西門德馨一驚,立即趨身,想去拉他,可一想,自己卻也是不會劃水的,便將眼睛望向司惠全。
司惠全開始還幸災樂禍地笑著,見順子真的不會遊泳,而且在他掙紮的過程中,身子漸漸向河中漂了去,這才一步跳上渡船,與跑過來的艄公一起,將順子撈了上來——是撈,因為艄公將手裏用來撐船的竹篙伸到了順子麵前,司惠全一麵大聲叫著讓他抓住,一邊與艄公一起用力,硬是將順子從水中給挑出了水麵,再慢慢攏到了船邊,伸手將他給撈了上來。
“快,穿上。”西門德馨站在岸邊,早將自己的衣服脫了下來,可是他又不敢上船,站在那將衣伸著,大聲地叫。
司惠全見順子凍得渾身發著抖(也許是嚇的),一邊將自己的衣服脫下來,一邊道:“快將一身濕衣服脫了。”
可順子癱在船艙中,哪還有力氣來脫衣……
一行人好不容易渡過了河,司惠全忙到岸邊一戶人家要了些稻草,就在堤埂旁邊,生起一堆火來,讓順子烤一烤。
火起來了,不一會,順子身子就暖了。
暖了身子的順子,話又多了起來。
“這水,真深。”
“怎麽樣,我們這水好喝嗎?”
“好喝——什麽好喝?我……我沒喝水……”
“一口都沒喝?”司惠全望著他眯著眼問道。
“沒……”顯然,順子底氣不足,見司惠全那望著他的眼神,想想,才一邊用手比畫著一邊補充道:“隻喝了那麽一小口,一小小口。”
見順子那副模樣,一邊的西門德馨怎麽也忍不住了,不由笑了起來。
這時,那戶給他們稻草的人家,一個老者走了過來,說:“還是去我屋裏吧,這天眼看著就要黑下來了,嗬嗬。”
不說還沒注意,被這一說,大家才發現,天色不知什麽時候暗了下來,晚上了。
西門德馨就將眼睛望向司惠全。
司惠全站了起來,向老者唱了個喏,道:“那就叨擾了。”
“嗬嗬,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不叨擾。”老者笑著道,“聽口音,你是本地人,他們二位是外地的吧?”
“是的。”司惠全一邊招呼西門德馨主仆二人一邊跟著老者開始向他家走去。“他們是我在九華朝山時遇到的信士,想到我們這來看看我們的蘄艾。”
老者回過頭來用眼睛細細地打量起他們。
“慕名,慕名而來!”西門德馨忙施上一禮道。“在下姓西門,名德馨。這位是我的——”
“我是我們少爺的仆人。”還沒等西門德馨說完,順子就搶上嘴了。“我叫順子。”
“嗬嗬,西門少爺。”老者笑著回了一禮,“我姓陳,他們都叫我老沉,因為我劃船,總是要將那船給劃沉了。”
“你生在水邊還能將船劃沉?”司惠全看了一眼順子問道。
順子立即明白司惠全的意思,道:“你與老沉說話幹嗎看我?”
“你說呢?”
“我說——我說你幹嗎看我?”
“嗬嗬,因為你剛剛沉過,可惜你不姓陳,否則,就要叫你小沉了。”老沉爽朗地笑了起來……
“從此我就叫你小沉吧。”司惠全不失時機地道。
“對了,你剛才說——”老沉望著司惠全,“他們想來看看我們這的什麽?”
“蘄艾。”
“蘄艾?”老沉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
見老沉遲疑,司惠全笑著補充道:“就是仙草。”
“哦,你是說……”
“順子,你怎麽了?”還沒等老沉感歎出“仙草”什麽,突然西門德馨緊張地問了一聲。
大家聞聲忙向順子看去,隻見順子額頭上正滲著汗眉頭緊鎖著,雙手捂著胸口,很痛苦。
“我這胃。”
“許是剛才落在河裏涼了脾胃。”還沒待西門德馨診斷,司惠全便說出了病症。
西門德馨一邊望了一眼司惠全一邊伸手把了順子的脈,還真是。“老沉,你這有你們所說的那仙草嗎?”
“有,我這就給他治。”
西門德馨以為老沉聽懂了他的意思,是拿出那蘄艾來讓他替順子灸上一灸,誰知,過了半天,老沉卻端了一隻騰騰冒著熱氣的碗來。
“快,喝下去,保管馬上就好。”
“喝下去?”西門德馨不由皺起了眉頭,心想,這艾雖然能吃,但也隻是在春天還是它嫩芽的時候,這個季節,怕隻有幹艾陳艾了吧。
見西門德馨眉頭皺了起來,司惠全道:“沒事的,這是用我們蘄艾煎成的;服下去,就好了。我們都用這方子來治脾胃冷疼。”
順子拿眼睛望著西門德馨。
“喝吧,反正是艾,應該沒關係的。”西門德馨鼓勵地點了下頭。
順子這才接過來,一口喝了,然後咂了咂嘴,說:“嗯,還挺香。”
“那你再疼會兒?”司惠全笑著。
“還是算了,”順子忙搖手,“不香不香成了吧。”
一邊的老沉見狀,不由又“嗬嗬”地笑了起來……
而西門德馨則一直在一邊默默地看著順子的反應——三兩分鍾後,順子的眉頭鬆開了,手也從胸前拿開了,就連那原先佝著的腰也直開了。
“真神效。”順子試著揉了揉腹部,露了笑。“呀呀,我真的好了。”
“我原來隻知道艾可以用來製灸,不想,原來也可以用來口服。”西門德馨一邊在心裏默默地想著,“看來這蘄艾還真的非常神奇。”
但這“神奇”,還隻是讓西門德馨初見端倪,不久,蘄艾的另一種用法,讓他更加欣喜甚至若狂……
第二天一早,西門德馨他們就起來了,準備告辭老沉後,繼續向前行進,因為司惠全說,再有一兩天時間就可以趕到蘄州城了,那裏,不僅有專門的藥店,而且還有一些名醫坐診。
可是,剛走出門沒有兩裏,後麵有人氣喘籲籲地一邊叫著“少爺”一邊追了上來。
“少爺?”順子一聽,立即望了一眼西門德馨,然後再望那追上來的一個小夥計打扮的人:不認識。
可一邊的司惠全卻搭上了話:“小福子,你怎麽知道我回來了?”
“你——少爺?”順子眼睛一下睜大了。
“怎麽,不像?”
“像,像……”順子連忙尷尬地笑著,“隻是,沒想到。”
“沒想到吧。”司惠全笑了一下。
“對不起啊,司少爺。”順子不好意思地蹩腳地施了一禮,“之前叫你死會拳。”
“不礙的。”司惠全揮了一下手道。
“少爺,你讓我找得好苦。”這時,小福子已經到了近前。“我趕到九華山,又從九華山追到前麵渡口,渡口夜裏不擺,今天天一亮,我第一班就過河來了,找到那個老沉……”
“說重點,為什麽找我?”
這個小福子看來也是個唱戲敲銅盆——不太著調的主,聽了司惠全的問話,卻仍沒有著急著回答,而是用袖口擦了一下鼻子,望了望順子,又望了望西門德馨,這才轉向司惠全:“老爺又病重了,要你趕快回去見上一麵。”
“什麽時候的事?”
小福子便掰起指頭,算了算,道:“大約在你走後十天半個月。”
“到底是十天還是半個月呀?”聽得一邊的順子也急了,插話道。
西門德馨便拿眼睛瞪了一下順子,那意思是,人家在說家事,別多嘴。
小福子看了一眼順子,沒理,繼續望著司惠全,問道:“少爺,你到底有沒有為老爺祈上福呀?”
原來,司惠全這次上九華山,是為一直身體不太康健的父親祈福的。
“你不是從九華山一直追過來的麽,你說祈沒祈?”
“我說,肯定沒祈上,要不老爺怎麽又病重了?”
這哪是哪呀!
西門德馨站在那聽著哭笑不得,想說句什麽,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我們少爺會艾灸,讓他去給你們老爺灸上一灸,保準沒事。”不想一邊的順子,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西門德馨忙躬身向司惠全施了一禮,道:“不才會點艾藝,不知可否隨了司少主一同前往為老爺把一把脈?”
“那司某便替家父謝過西門先生了。”司惠全忙回了一禮。
“那我們即刻動身。”西門德馨道。
“走。”小福子趕緊地上前開始引路。
於是,一行兩對主仆,匆匆地離開大路,轉向田間小徑……
一路上,雖然過小溝跨小汊,穿村莊越柳塘,風景如畫——雖然不及春天那麽爛漫,少了一些色彩,但這水墨畫,看起來,卻是別有一番滋味與美感。但因了司惠全父親的病急,西門德馨也無心去看、去賞,更沒有心思去品,好在,沒走上一天半日,他們便到了司惠全家。
可一進家中院子的門,在一迭聲的“少爺回來了”的聲音中,卻並沒有見家裏人的神色有什麽異樣,如果有的話,也隻是對與司惠全一同前來的西門德馨主仆有些好奇地打量。
“老爺怎麽了?”
“老爺在堂屋裏等著少爺呢。”一位聞訊迎出來的夥計一邊引著司惠全一邊道。“老爺,少爺回來了。”
隨著聲音,他們走進了正屋。
屋子正中放著一張八仙桌,八仙桌後的中堂上,掛著一幅“福祿壽”圖;在八仙桌與中堂之間,一位老者端坐著,正含笑地望著走進門來的司惠權。
“父親,我回來了。”司惠全說完,趴在地上磕起了頭。
順子便拿眼睛瞄向西門德馨,那意思是“我們也磕嗎”。
西門德馨等順子磕過頭後,上前一步,深深地施了一禮,道:“給老爺請安。”
“這是西門先生,聽說父親病了,便與……”司惠全介紹道。
西門德馨見司惠全這樣介紹,忙接過話來道:“我看老爺氣正色潤,想必身體已無大礙。”
“是的,老爺經過司大嘴用仙草又是灸又是吃的,給治好了。”先前迎著他們的那夥計一邊道。
“司大嘴是我們村上的中醫。”司惠全對西門德馨解釋。
“還望司少爺有機會紹介給我。”
“一定,一定。”司惠全見父親身體早已康複,也就將心頭的包袱放下了,“小福子,一會去將司大嘴請來。”
“是,少爺。”小福子一邊答著,一邊將順子引向了一邊,說:“隨我來。”
順子望著西門德馨,待西門德馨點過頭,他這才隨著小福子向一邊的廂房走了去。
當下司惠全邀西門德馨坐下,與父親一起說了一會無關痛癢的話後,司惠全親自陪著他進了另一邊的客房,讓他暫且休息,待會請他出來進餐,他自己也要去整理一下——這些天的一路風塵,尤其是前天見了小福子得知父親病重後,讓他也早疲憊不堪。
一覺醒來,已是掌燈時分。
在順子的服侍下,西門德馨將自己梳洗一番後,精神煥發地重新走進了堂屋。
堂屋裏的八仙桌上,正虛位以待。
稍稍客氣後,賓主入席。但酒還沒過三味,西門德馨便不由著急地問起隔桌而坐的一位看上去其貎不揚,除了左邊的眉毛長得特別長些外的中年人道:“請問司先生——”
“啷個先生喲,一個土郎中。”不想,那司大嘴聽西門德馨稱他為“先生”忙端起酒杯舉向西門德馨,“叫我大嘴就行唦——來,敬你。”
西門德馨用眼望了一下一邊的司惠全。
“就叫他司大嘴吧,我們這莊上都姓司。”司惠全笑著道。
“好吧,司——大嘴,請問,你是怎麽療治老爺的?”
“這個呀,很簡單,”司大嘴見說到他的專長,不由興奮地說了起來,“老爺感到胸悶,我就用仙草在他胸前的膻中、玉堂、紫宮等穴上灸上一灸,同時,針對老爺的腸炎,取艾葉二錢,辣蓼二錢,車前一兩六錢,用水煎了,每天一劑,早晚給他各服一次。”
“各服一次?”
“是的。”
“這艾還可服?”
“怪不得,你們叫它仙草!”聽得西門德馨不由連連讚頌。
“你們那沒有?”
“有,但我們叫它艾蒿或艾草。”
“這仙草是我們這蘄州地方特有的,你們那隻能是艾。”這時,一直沒有言語的司惠全不免驕傲地插上話道。
“特有的,何以為證?當看看才好。”西門德馨望向司惠全。
司惠全端起酒杯,道:“我們先喝酒,喝完後,我帶你去司大嘴那,讓你看個夠。”
西門德馨雖然想立即見了這仙草是什麽樣兒,可這司惠全的盛情,卻不能不承,隻好暫壓下自己的心欲,端起酒杯,繼續喝起來……
可是,第二天等到西門德馨見到他心儀的蘄艾,卻多少有些失望,因為這些幹艾,與他在西門溝新開河邊看到的基本上沒有什麽區別,如果要說有的話,可以看得到這些艾葉大、肥厚、多為七尖。
“這些幹艾,看不出與別的產地的區別。”司大嘴似乎看出了西門德馨的疑惑,“但在鮮活時,其莖直立,高三四尺;葉片輪生,狀如蒿,每片葉有5個大的缺刻,大缺刻葉上又有3—4小缺刻,葉麵綠色,莖稈及葉片的背麵密生白色茸毛,柔軟而光滑,所以,我們這也有白艾一說。”
“長在哪裏?你們這好像並沒有什麽大山。”西門德馨問道。
司大嘴一邊將西門德馨引向另一邊的藥架,一邊道:“它們隻生長在近水向陽的田埂地邊,山坡上雖然也少量生長,但藥效不及田埂地邊的。它們色澤一致,香氣濃鬱。”
“這些是什麽?”西門德馨見藥架上有籮盛著艾葉、艾絨——這些他自然認識,隻是,這艾絨,卻有灰褐色與土黃色不等。
見西門德馨的眼睛停留在了艾絨上,司大嘴伸手拿起一撮,道:“這灰褐色是用端午時的艾葉搗出來的,而這些土黃色的,則是其他時間的艾搗的,這些——均為正品,藥用價值最高,療效最好,灸感最強。若是秋天采摘的,就不適合艾灸了……”
“這,怎麽是黑色?”西門德馨指著另一籮中的雖然他知道肯定是艾但不知道是什麽地問。
“這是艾炭,”司大嘴指著道,“取淨艾葉置鍋內用武火炒至七成,就會變黑色,然後用醋噴灑——每艾葉100斤,用醋15斤。拌勻後過鐵絲篩;未透者重炒。取出,晾涼,防止複燃,三日後貯存。”
聽司大嘴如此一說,西門德馨不得不在心中佩服起這“仙草”之奇特來。
聽到這裏,西門德馨打內心裏對這蘄艾佩服得就差五體投地了。
“司先生,可否收我為徒?”西門德馨突然轉過身,真誠地向司大嘴施禮道。
司大嘴還沒回複,一邊的司惠全卻立即上前一步,攙住西門德馨道:“不可,你是先生,怎麽可拜這大嘴為師?”
“他可了不得呀,這些都是仙方!”西門德馨道。
“這有什麽了不得。”司大嘴也將手一揮道,“不過些雕蟲小技罷了唦。”
“是呀,如果你——”
“如果你有興趣,我悉數全告訴你。”不待司惠全說,司大嘴便搶過話頭道。
“那——德馨真摯地謝過!”
看著西門德馨那一躬幾乎要躬到地的姿態,司惠全與司大嘴禁不住既窘又興奮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