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 走南方千辛萬苦覓仙草1

艾葉“產於山陰,采於端午,治病灸疾,功非小補”。

——明·李言聞:《蘄艾傳》

40美談:夫唱婦隨

初夏。清涼中帶著春的氣息。不時地一場小雨,將新開河畔滋潤得生機勃勃。河邊的青草,很豐茂。一株柳樹,曲虯,斑駁,看上去像一位花甲老人,臨風佇立,看著河中那偶或“流”過來的一隻小船以及船上那戴著鬥笠劃船的人,當然,還有那坐船頭上打著小紅傘的親格淩淩的妹子——

一鋪灘灘楊柳樹一片一片青,

一叢一叢山桃花啊呀呀好像胭脂雲,

一彎一彎清泉水甜呀麽甜津津,

一山一山好風景啊呀呀著呀看不盡。

一群一群金翅鳥飛呀飛出林,

一串一串銀鈴聲啊呀呀亮呀亮晶晶,

一鋪灘灘楊柳樹正呀正年輕,

一從一叢山桃花正是好青春。

一山一山好風景醉了咱的心。

一彎一彎清泉水啊呀呀映出滿天星……

這一定是出自那戴著鬥笠的劃船的哥哥的口。

隔山(那個)隔水(呀哎親親)不隔(呀那個)音,

山曲曲(那)中起了(哎親親)兩顆顆(那個)心,

青青山上臥(呀)臥白雲,

難活不過(那個)人(呀)人想人。

人前(那個)想你(呀哎親親)哈哈哈哈(呀那個)笑,

背後我想作(呀哎親親)淚蛋蛋(那個)掉,

拿起了(那個)針來低下頭,

想起我的(那個)哥哥淚長流,

眼望(那個)青山(呀哎親親)霧(呀)霧沉沉,

難活(那個)不過(呀哎親親)人想(呀那個)人……

無疑,這是船頭上的那個紅格淩淩的妹子唱的。

想親親想得我手腕腕(那個)軟,

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

想親親想得我心花花花亂,

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蛋。

頭一回看妹妹你不(那個)在,

你媽媽劈頭打我兩鍋蓋。

想你呀想你實格在在想你,

三天我沒吃了一顆顆顆米。

茴子白卷心心十八(那個)層,

哥哥(妹妹)你愛不愛受苦(那個)人……

原來這是一對剛成親不久的小夫妻,也許是第一次回娘家,也許是第一次雙雙出門去逛城,也許是第一次……

第一次什麽?

什麽還沒什麽出來,站在河邊聽著那山西特有的小調兒看著那小船在小雨中仿若行走在雲中的西門德馨,被河岸上一個身影一下給吸引了過去。

誰?

一個少女。

少女穿著一件碎花格衫子,一手拿掌撐在頭上,一手拎了一個布帕。掌顯然隻是一種安慰性地遮擋,這春雨卻是細而密;而那布帕,卻裝著估計是她的換洗衣物,因為從那打著結的帕口,一絲彩色露了出來,正從岸的那一頭,向這邊急急地走來。

沒什麽特別。

但她那遮著頭的掌,準確點說,是掌下的腕,不,更準確地說,是腕下的那臂,在這細雨中,越發地顯得潤、白、嫩,還有那一頭烏黑的發,被打濕了,粘在額際,看上去,像畫筆畫上去一般。

且慢,少女的臉色怎麽有些慘白?

是慘白嗎?

是慘白。

西門德馨眨一下眼睛,隻眨一下,那少女便倒了下去。

“快,她病了。”

西門德馨趕緊三步兩步趕上去,伸手抱起她的上半身,一邊喊“喂,你醒醒”,一邊探了探她的額頭,卻並不發燒。

“你怎麽了?”

也許是西門德馨的驚呼,也許隻是暈眩了一下,這時少女輕輕睜開了眼睛,見自己躺在一少年懷中,不由臉上騰地一下泛起了紅色——

“我,你?”

少女慌得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我”“你”了半天,也沒“我”出什麽“你”怎麽樣,最後,還是西門德馨問道:“姑娘,好些了嗎?”

少女一臉嬌羞地點了點頭,要站起來,可是,她剛一使勁,不僅臉色又慘白了,而且也根本站不起來。

“你——”西門德馨本來是想問她哪裏不舒服,可是,沒來由地,話到嘴邊還沒問出,自己臉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遂改口問道:“是不是餓了?”

少女似乎沒想到西門德馨會這樣問,凝神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笑了下,搖搖頭。

“你身上衣服都濕了,走,隨我回村上去。”

西門德馨說完,伸出他的另一隻手,作勢要抱起她。

“不,我自己能走。”少女無力地推了一下西門德馨的手。

西門德馨被她那輕輕的一推,給推得僵在了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你扶著我就行。”少女勉強站了起來。

於是,在這春雨中,一個少男,一個少女,兩人相扶相將著,向村中走去……

陳夢朱站在灸館前,見西門德馨扶了一位少女回了來,不由一抹笑意就笑了開來,心想,難怪東家講西家求他一直不允,原來他自己有了看中的意中人了。可等到了近前,她才發現,是這姑娘病了。

“娘,快替她看看。”

陳夢朱一邊往前迎著一邊道:“你自己怎麽不給她看?”

西門德馨的臉便又燒了起來。

少女則抬起頭,看了看門額匾上的“西門灸館”幾個遒勁的大字,再拿眼睛來看陳夢朱,然後又轉向仍扶著自己的西門德馨,遲遲疑疑地道:“你是西……”

“他叫西門德馨,我的小兒。”陳夢朱從西門德馨手中接過少女,扶向館內。

少女便不好意思地道:“麻煩陳太太了。”

“陳太太?”陳夢朱不由怔了下,因為村上人大多習慣稱西門羲為西門先生,稱她則稱西門太太,這少女,卻叫她陳太太,聽上去,倒也挺新鮮且受用。“你怎麽知道我姓陳?”問完,陳夢朱不由自己好笑了起來,他們西門灸館在這方圓四周,誰不知道?知道灸館,焉能不知道他們一家?

少女見陳夢朱兀自在那笑,也抿嘴笑了起來,可那笑剛剛漾開來,也許是哪裏不舒服吧,旋即就斂了而且眉頭也不經意地蹙了一下。

“病多久了?”陳夢朱立即關切地問。

少女臉不禁再次紅了起來。

“哦,我明白了。”陳夢朱不由笑了起來,“你這孩子,不該淋雨的。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呢——”

“我叫邢雁。”

“行燕?”陳夢朱想當然地道,“還有姓行的?”

“是邢,開字加一掛耳。”

“那燕呢,燕子的‘燕’對嗎?”

“是大雁的‘雁’,我爹爹說,邢雁,行雁,就是飛著的雁。”

“你爹爹可是開村的邢員外?”

“你知道我爹爹?”

“誰不知道邢員外。”陳夢朱說這話,本來的意思是因這邢員外拿銀子捐了這麽一個“員外”,在新村、河村包括開村,抑或新開河村,沒有人不將其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可話一出口,陳夢朱有些後悔,因為這畢竟是他的女兒,這話聽上去,不免有些嘲諷之味,於是,忙補充道:“沒想到,他有這麽一個漂亮的女兒。”

邢雁便害羞地一邊伸手絞著搭在胸前的頭發,一邊望著陳夢朱替她灌了一個熱水袋拿過來,示意她焐在腹部。

“每次都這麽疼嗎?”

邢雁咬咬嘴唇,點了點頭。

“娘,她怎麽了?”這時,西門德馨走了過來問陳夢朱。

邢雁趕緊地拿眼睛央求陳夢朱,別當著西門德馨的麵說出她的這“病”來,可是,陳夢朱認為西門德馨是位醫者,當應知道且也沒什麽好避諱的,便道:“女孩兒的一種常見病,痛經。”

西門德馨什麽表情也沒有地點了下頭,然後望向邢雁。

邢雁早將張臉紅得像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紅了……

從此之後,陳夢朱總是相信緣分一說,因為如果當初她沒隨著哥哥來到這新開河村,便遇不上西門羲;而西門德馨,多少女孩求上門,他卻一直緊閉心鎖,可這一遇上邢雁,便一下長大了起來,在她離開灸館沒過三天,他就主動向她提出要請媒去提親。

這親,自然一提便成。

成了婚的西門德馨對邢雁是百般嗬護;而邢雁呢,也是十分的乖巧,不僅將西門德馨照顧得十分周到,而且還很快就掌握了艾灸的基本常識,成了西門德馨的得力助手。

一時間,他們的相親相愛成了鄉鄰們口中的美談。

可是,誰也沒想到,如此恩愛的一對小夫妻,卻因一場意外,竟然天人兩隔……

41橫禍:不能自拔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中秋剛過,月色更美。吃過晚飯,西門羲去了灸館,西門德馨便攜了邢雁的手,兩人安步當車,一邊沐著涼涼的秋風,一邊卿卿我我地向村外散著步。

月亮已升起有一竿子高了,圓盤一般,那中間的桂樹清晰可見,甚至,那一片草地,那一條小河,還有,草地上那一隻大白兔正沿著小河邊一邊跑著一邊不時地回過頭,看一眼正看著它的西門德馨與邢雁。

“那小河裏會有我們新開河上的小船嗎?”邢雁指著月亮。

“那是小河嗎,是小溪。”

“是小河。”邢雁撒著嬌。

“那白兔隻要願意都能跳得過去,有這麽窄的河?”

“我不管,就是小河。”

“好吧,是小河。”西門德馨輸了,但並不認。“可那小河有船大嗎?”

“船再大也是船,河再小,卻總是河——”邢雁一手搭在西門德馨的肩上,一手指著月亮,“你看它,多長,多寬——寬就算了——多遠!”

“寬怎麽就算了?”

“你這人!”邢雁收回那隻指著的手,順勢拍了一下西門德馨的頭,“真沒勁。”

“誰說我沒勁?”

話音沒落,西門德馨兩手往前一伸,一把將邢雁抱了起來。

邢雁猝不及防,先是嚇得一聲“呀”接著便是一片月光般的“咯咯”笑聲……

前麵是一片坡地。

坡地在這月色下,顯得有些黯黛。要是在春天,滿坡都是青青艾蒿,那艾的香味,隨著微風,能將整個新開河村香透。可現在是秋天,艾蒿早被收獲了,留下的,隻是一叢叢矮灌,這叢叢矮灌有的是茅草,有的,則是荊棘,當然更多的,是間雜著藤、石、刺的小樹籠。每一籠都不大,但在這夜色中看去,仿佛是一個個人蹲在那裏,遠遠地,與他們一樣,在那欣賞著這月亮。不時地,忽一兩聲夜鳥的叫聲,讓人不由有種這秋的涼風曠**。

“那邊有片茅叢,我們過去坐會兒。”西門德馨提議。

邢雁看了眼西門德馨,往他身上倚了倚,一臉的溫情。但剛走了兩步,看到那片茅叢的陰影下,一片深黯,邢雁不由就頓住了腳,拉了一下西門德馨,道:“還是別過去了。”

“為什麽?”西門德馨伸手在她拉著他的手背上拍了拍。

“坐著看月亮,那離月亮便是遠了。”邢雁不知怎麽竟然想起了這樣一個借口。

“那——”西門德馨一愣之後四顧了一下,然後一指另一邊的一棵大樹,“我們爬樹?”

這下輪到邢雁一愣了。

“爬在那上麵,豈不是離月亮更近!”

“去你的。”邢雁一臉的嫵媚。

於是,兩人仍不緊不慢地向那片茅叢走了過去……

“啊呀!”

剛走近,突然邢雁感到腳背上被什麽蜇了一下——是的,隻是“蜇”了一下,像被蚊蟲叮了一口。

“怎麽了?”

西門德馨忙跟著邢雁低頭去看。

可什麽也沒看見,這在月色下茅叢的陰影中。

“估計是被什麽小蟲叮了一下吧。”邢雁提起那隻被“蜇”的腳,用手去摸。可除了一點疼外,卻也便無什麽大的感覺。“算了,我們還是走吧。”

見邢雁再一次提出離開,原本充滿著浪漫情緒的西門德馨此時也沒了情懷,便拉了邢雁的手,轉過身往回走。

可還沒走上兩步,邢雁就緊緊倚在了他的胳膊上。

起初,西門德馨還以為是邢雁在與他親昵呢,可是,當他感到她的身子越來越沉幾乎要全部壓伏在他身上時,他才停下腳,伸手去撫她的臉。

可他的手還沒撫上,她竟然開始往下發癱。

“邢雁,邢雁!”

可邢雁隻睜了一下眼,望著他——也許是望著月亮——笑了下,便閉上了。

“邢雁,邢雁!”

可任西門德馨怎麽喊,她的眼睛再也沒睜開過……

後來,西門德馨見人便說,她不過去,我為什麽偏要過去?她說坐著離月亮太遠,我為什麽不將她帶到樹上去,而且我還說了爬上去離月亮更近?她說被小蟲蜇了一下我為什麽就沒想到是蛇,毒蛇!

西門德馨起初隻是坐在家裏,一坐就是半天一天,反反複複地說著那幾個“為什麽”。人們隻是以為他剛剛歿了嬌妻,這種難以言表的淒哀,能夠理解。可是,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甚至三個月都過去了,他還是這樣,即使西門羲用灸還給他治過,不僅外人就是家裏人也覺得這已非常不正常,於是,開始想方設法地分散他的注意力,譬如給他講他最喜愛的艾蒿,給他講他最關心的西門灸館,給他講他最在意的新的病例,可他卻都充耳不聞當然也便無動於衷。一招不行,家裏人又想到了第二招,將他帶到陽光下、秋風——不,現在已是寒風了——中、新開河邊。

對於陽光下、寒風中,西門德馨仍還是那樣癡癡呆呆地沒什麽反應,但到了新開河邊,他似乎這才清醒過來,張著雙臂,興奮地嗬嗬笑著,奔到一棵柳樹下,對著在夕陽中閃著粼粼波光的河麵眺望。

陪同他一起過來的陳夢朱以為是他在眺望那新鮮的生活抑或憧憬,心裏的一直糾著的結,不由便開始緩緩地鬆解開來。

可是,且慢,那結還沒鬆解到一半,卻又糾了起來——那西門德馨站在那的眺望,益發顯著他的呆癡,因為他一直踮著腳尖地向那河的遠方望著,望著,望著,也不知他在望著什麽或是祈盼著能望到什麽,直到最後一縷晚霞也逝去了,他還是站在那望著。

無奈,陳夢朱隻好連拖帶拉地將他拽回了家。

誰知第二天天一亮,他自己一個人又跑到了河邊昨天他站過的那棵柳樹下,開始眺望,隻不過昨天望著的是晚霞,而今天眺的卻是朝霞。

好在,等陳夢朱他們找來時,正好從那霞光中駛出一條小船,且那小船上還傳來一陣悅耳的小調——

頭一回毛妹妹你呀你不在,

叫你那爹爹打了我兩煙袋。

第二回毛妹妹你呀又不在,

叫你那媽媽打了我一鍋蓋。

第三回毛妹妹你呀還不在,

叫你那個哥哥把我趕出來。

第四回毛妹妹你呀又不在,

你在那牆西和姐們挑苦菜。

第五回毛妹妹你呀在家裏,

你一人看門在家裏等我哩……

小調出自一個年輕的後生,歌聲尖尖細細,直往那霞光中的雲上竄。

嗩呐鞭炮響連天,

花轎顛過大東關,

新郎扶俺下轎來,

手拉手兒跪在高堂前呀一拜地,

二拜天,夫妻雙拜臉對臉,

拜罷高堂拜祖先,

洞房花燭情萬千呀。

夢兒夢得正香甜,

雞叫一聲亮了天,

我求老天多保佑……

原來這是一對小夫小妻,他們乘著這清早,也許是將昨天做了一夜的粑粑或米糕拿著去往城裏賣了,也許是去城裏打點年貨或是準備過年的禮物,也許是小夫陪著小妻回趟娘家看看家裏年邁的父母需不需要他們幫著將屋子撣撣塵……

當那小船如歌聲般悠揚得遠了後,西門德馨急忙轉身奔向岸上,然後望著那在寒風中顯得有些淩厲的河岸出神。

“兒呀,她不會從那走來了。”

一句話還沒說完,陳夢朱的淚已濕了兩腮——她知道,西門德馨是在等候邢雁的出現,因為他們最初的見麵,便是在這裏在這歌聲中……

“這樣下去這孩子廢了。”晚上,西門羲對著陳夢朱,憂心忡忡,“得想個法子。”

“能有什麽法子可想?”

“讓他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離開?”陳夢朱一下睜大了眼睛,“你是說讓他離開新開河?”

“是的,隻有這個辦法,才能斷了他的臆想。”

“可是,離開後去哪呢?”陳夢朱又憂上了。

西門羲沉默了一會,抬起頭,拉了陳夢朱的手,道:“你哥他舅耀庭不是在江西嗎?”

“你讓他去江西,那有多遠!”

“正是因為遠,才讓他去呀。”西門羲解釋,“你想,這麽遠,一路上不僅有山、有水,還有各種風土人情,一路下來,也許他就將這‘病’給拋在了九霄雲外。我們再給耀庭捎信,在那邊,合適的時候再給他尋一門親……”

“這行嗎?”陳夢朱有些擔心。

“我看行。”西門羲沒有信心此時也得信心十足,“我們醫者不是常說與其思鬱不如遠行嗎?遠行可以散心!”

“散心?”陳夢朱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

“是的,隻要他的心‘散’了,自然‘病’也就不治而愈了。”

“好吧,眼下看來,也沒別的更好的法子,就試試吧。”陳夢朱皺著眉頭輕聲道,“隻是,這麽遠,不說一路上的辛苦,就是到了他舅那,要是這‘心’沒散開,又如何是好?”

“那也總比在家裏這種狀況要強吧。”

陳夢朱被西門羲說得一時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

“就這樣定了,你明天給他拾掇拾掇,然後我派一個精明一點的小夥計隨著他,盡快地動身。”

陳夢朱想了想,似乎什麽也沒想出來或者說是什麽也沒想地,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42出走:德遇佛緣

這風雪似乎一直臥在太行山中,西門德馨在新開河村沒動身時,一片雪花也不曾飄過,可他與小夥計順子還沒走上十天半個月,那大雪便幾乎要將整座山給封住。

好在,西門德馨有著一份文人情懷,看到如許的大雪,竟然不愁、不惱、不煩,而是欣欣然地大步地走著,待走過一段後,回過頭,看著那一行——不,是兩行——腳印,深深淺淺如藤一般編著故事,他就禁不住放聲大笑。笑得順子一邊喘著,一邊直在後麵叫:“少爺,慢點,等等我。”因為他還背著一副他們日常用品的背架呢。

“順子,你說我們這是走到哪了?”西門德馨站在一片雪中,四周望了望。

四周很美,尤其是那樹,被雪一覆,仿如發了酵般,雍容。

“少爺不是說,翻越過這太行山,就進入河南了嗎?”

“你是說,我們到河南了?”

“少爺說到了就到了。”

“你個馬屁精,我還說到了江西了呢。”

順子就嘿嘿笑著,道:“這個我知道,沒到。”

“你怎麽知道沒到?”

“江西,江的西麵嘛,哪有這大山。”順子自作聰明。

“也是。”西門德馨附和著順子,“還是你能耐。”

“少爺英明。”順子本來是自謙,意思是西門德馨比他能耐,結果聽上去,卻是西門德馨對他的誇讚。

“我英明,我還想抽你呢。”

“為什麽?”

“你說為什麽?”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對了。”

“為什麽?”

“你說為什麽?”

順子就愣在了那,伸手擦了下鼻涕道:“少爺,不帶這樣繞人,我都給你繞暈了,不知道什麽為什麽了。”

“暈了就對了。”

“為什麽……”

兩人這麽一路上“為什麽”地“為”著,兩個月也許是三個月吧,他們卻真的走到了河南——

何以為證?

很簡單。

那天,看著樹上的葉子越來越綠,尤其是在朝霞中,顯得不僅綠得那麽鵝黃,而且葉背上的絨絨的細毛,越發地柔和。還有那透過葉縫映射的太陽,讓人的毛細血管不由也透明起來,賁張起來,以至形成一首首詩或一曲曲歌情不自禁地飛翔起來。

太陽啊,我偉大的母親,你每天從東方升起,從西方落下……

西門德馨對著東方,伸出雙臂,不由吟誦起來。

可是,他剛吟了這兩句,不想,一邊的一個牧童卻在牛背上大笑了起來。

“你們笑什麽?”順子望了一眼西門德馨然後望向那牧童問道。

那牧童咧著嘴仍笑著。

“笑你個娘。”順子作勢彎身要撿塊土坷垃砸過去。

“是咧——笑你個娘,還太陽啊母親,累不累咧?”誰知那牧童一點也不害怕,仿佛知道順子是拿拿腔作作勢。

“累不累?”牧童又望了眼西門德馨。

西門德馨一時來了興致,道:“那你說,怎麽著才不累?”

沒想到,那牧童張嘴便來——

日頭啊,俺裏娘,你見天從東邊日溜上去,從西邊禿嚕下來,你使裏慌不使裏慌啊?

直唱得念得誦得西門德馨他們倆站在那一愣一愣的,不是那牧童的童聲童氣,而是他們簡直沒聽懂。

“哎,那個小娃,我問你——”西門德馨向那牧童招了招手,“這是哪?”

“是大路。”那牧童的“聰明”一點也不遜色於順子。

“當然知道這是大路,我們家少爺是問,這裏是不是河南?”順子上前一點,用手點著那牧童。

可牧童一點也不懼順子,竟然拍了一下牛背,“駕”,將牛向前趕著了去。

去了一兩丈遠,才傳來那牧童的聲音:“再往前,就是嵩山了,你說是不是河南咧?”

嵩山?

往前,是嵩山,就是前不久乾隆皇帝題寫“少林千載寺,少室一房山。禪悅偶重叩,秋岩此乍攀。樹姿紛綺繡,澗響靜潺湲。卻見來時路,轘轅雲外關”詩作的嵩山!

西門德馨放眼望去,果然,前麵山巒環抱、峰峰相連、簇擁起伏、錯落有致。再一細看,一條河流逶迤蜿蜒,從中穿過——西門德馨知道,這便是少林河;少林河將這嵩山一分為二,東為太室山(據傳,禹王的第一個妻子塗山氏生啟於此,山下建有啟母廟,故稱之為“太室”。室都,妻也),西為少室山(禹王的第二個妻子,塗山氏之妹棲於此,人於山下建少姨廟敬之,故山名謂“少室”)。北魏太和十九年(495年),孝文帝為了安置他所敬仰的印度高僧跋陀尊者,在少室山北麓的茂密叢林中敕建一寺,名為“少林寺”。

“走,進山!”西門德馨神采飛揚地一揮手,好似號令三軍其實隻是對著順子一個人道。

“好嘞,進山。”順子學著剛才那牧童的腔調應道。

於是,主仆二人興致勃勃地向嵩山走去。

正如俗話說的“望山跑斷腿”,看著那嵩山近在眼前,可是,他們走了整整十幾天,卻還不知有沒有進山,因為那山中“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他們根本分不清哪是東哪是西,自然也就不知道哪是太室山哪是少室山了——當然他們分辨不清,那太室山36峰,岩幛蒼翠相間,峰壁環向攢聳,恍若芙蓉之姿;少室山36峰,諸峰簇擁起伏,如旌旗環圍,似劍戟羅列。他們初來乍到,又沒有向導,分辨得清那才叫人匪夷所思呢。

這一日,走著走著,前麵又是一處斷崖,西門德馨隻好與順子舍了原來的路徑,改從山下一條小澗前行。

小澗風景雖美,但在這深山中,不免美得有些陰森,特別是一陣風過,那“呼呼”聲,就像一隻巨大的怪獸衝他們發著笑。

“少爺,我們回吧。”順子聲音有些顫抖。

西門德馨看了看兩壁石崖,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道:“你看這岩壁,峰回路轉的,我們往哪回?”

順子朝前望望,又回首朝後望望,前前後後都是崖,如果不是他們一直往著前,簡直就分不清哪是前哪是後。

“這裏要是藏著一隻老虎或是豹……啊!”順子剛說到虎豹,突然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西門德馨以為是他腳打滑,跌倒了,可不想,那順子坐在地上,用手指著前麵一塊巨石中間,哆嗦著,道:“少爺,少爺——”

什麽?

呻吟。

西門德馨與順子對視了一眼,然後向那石下問道:“誰?誰在那!”

“誰?誰在那!”順子見西門德馨大聲喝問,他也壯了壯膽跟著問道。

可是,不問還好,這一問,那聲音居然沒有了。

“是不是我們聽錯了?”西門德馨默默地等了老半天,見仍沒有回應,便回過頭來望著順子。

順子一邊嘴裏說著“錯了”一邊往起爬。可剛爬起來,那聲音又傳了過來,嚇得他“撲通”又坐了下去:“在……在那……”

“我聽到了。”西門德馨說著,開始向那聲音發出的石下走去。

見西門德馨向前走去,順子護主心切,一下站了起來,叫了聲“少爺”一下就躥到了前麵,誰知,他這一躥,不提防,腳下這次真的打了滑,一下直直地栽向那塊石中——是的,是石中,因為那巨石裏麵,卻是一片的空心,空心中卻還長著野草和雜樹。

“順子!”

“少爺——”哆嗦。

“你沒事吧?”

“沒,沒——啊,少爺!”

“怎麽了?”

“有……有個人,死人……”

“你怎麽知道是個死人,是不是剛才我們聽到的那個呻吟的人?”

“他渾身是血,血幹了。少爺,我怕。”

“別怕,我這就下來。”

西門德馨說完,沿著石縫,一馳三滑地下到了石底。

果然,一個僧人半臥在一塊石縫中——不是臥,是被卡在了那。“喂,能說話嗎?”雖然對於死人西門德馨早就見慣,但這樣血糊糊的,而且那全身還落滿了各種小蟲,西門德馨還是眉頭皺了又皺。

“喂,和尚,能說話嗎,我們少爺問你呢?”順子見西門德馨站在了他麵前,雖然還是坐在地上,但膽子也大了起來。“沒動靜,死了。”

西門德馨試著向前靠了靠。

那“屍體”仍一動不動。

西門德馨向四周看了看,他想看看剛才聽到的聲音,是不是在別個地方發出來的。可是,四周除了草、樹,當然,還有這一具屍體,並沒有其他了。看來,剛才的聲音就是從這“屍體”發出來的——且慢,既然能發出來聲音,又怎麽能稱作屍體?西門德馨不由為自己的這一“弱智”羞慚得冒出汗來,忙上前,伸手試著拉了拉。

僧人沒動。

西門德馨轉過一邊,伸手將他的頭捧了捧,然後試著他的鼻息:“還有氣。”

“還活著?”

西門德馨懶得理順子地道:“有氣你說還活不活著?快過來幫我一把。”

順子就連忙爬起來轉過去,與西門德馨一起,將那僧人從石縫中給拖了出來。

僧人一出來,他身上的血便又流了起來。

“呀,他的肋骨斷了。”順子見血正從他肋間洇出來,不由叫道。“還有腿。”

“我看見了,來,扶著,先替他止血。”西門德馨在順子的幫助下,熟練地將那人的衣衫撕成幾片布條,給他包紮起來。

“他怎麽不說話?”順子一邊看著西門德馨包紮,一邊道。

西門德馨現在真的抽不出手,要是抽得出來,非要給順子一個栗鑿不可,道:“能說話還要我們救?”

“謝謝。”

西門德馨話剛一落音,不想那手中的人卻囁嚅著嘴唇說出了這兩個字,雖然輕微,但西門德馨他們還是聽清了。

“他能說話,不要我們救了!”順子不知是故意地還是真的以為地說道。

西門德馨這次真的想給他一巴掌了,可是,他還沒騰出手來,那僧人又說了一個字:“水。”

“哦,水,這有。”這次,順子算靈光,一聽僧人說“水”,忙遞上了水壺。

西門德馨接過水壺,輕輕地喂了起來。

也許是“水”的作用,那僧人在西門德馨與順子的注視下,慢慢睜開了眼睛。

睜開了眼睛的僧人,順子以為他會向他和少爺表示下感謝,誰知,他竟吃力地想雙手合十(他那雙手,不知是跌壞了還是這久躺在石縫中僵了,合了幾次也沒能合成“十”),同時嘴中卻道出了一句“阿彌陀佛”。

“托什麽福哦,要不是我們少爺……”

“順子。”西門德馨立即打斷順子,“別無禮。”

順子舔了下嘴唇,有些不服,直了直身子,嘀咕道:“本來就是嘛,要不是少爺,他還在石縫中夾著呢,托什麽福!”

“托你的福。”西門德馨被順子那副委屈相給逗得不由笑了起來,“是你救了他,行了吧?”

“明明是少爺你救的,怎麽是我?”

“你要不跌下來,我們怎麽能遇上他?”

順子想了想,然後很認真地道:“這樣說來,也是。”

“是什麽是,快幫我將他移到那邊去。”

那邊,是一個半洞狀,一塊石頭從上麵撐出,中間像被誰掏了一般,現出一個洞來,儼然一個帳篷。

“我們且先在這裏住著,你的傷勢很重。”安頓好僧人,西門德馨道。

僧人動了動嘴唇,可是,卻發不出聲音——他實在是無力了。

“別說話,我們不會走的。”西門德馨安慰他。

順子往前湊了湊,也道:“我們不會走的,別說話。”

果然,僧人就不說話了。

僧人不說,順子與西門德馨卻要說,因為他們既然一時“不會走的”,就得要為他們“住”下來準備準備。

他們先用一些樹枝搭建了一個小窩棚,因為雖然現在節令已漸漸轉暖,但這山中,夜晚還是很涼的,接著,他們又用石頭搭了一座小灶,不僅僅因為他們要燒鍋煮吃,還因為那僧人的傷口,得有開水來擦拭……

山中無曆日,也不知過了多少天,僧人可以說話了,甚至還可以坐起來了,這個時候,西門德馨才知道,僧人法名了空,是因為出山誤了路(是誤,不是迷),一不小心跌了下來,要不是遇上西門德馨,估計再有個半天一天的,他就魂歸山林了。他說,他們能夠相見,一是看來他的塵緣還未了也未空,二是西門德馨有佛緣,要不是他的德行,讓他停下來救了他,他們也就沒有機會相遇了。

然後,了空大師開始給他們說法——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他要療傷,他們便無法繼續行走——他先是介紹了一番關於少林寺的“禪、武、醫”文化以及“禪宗祖廷,天下第一名刹”之譽的由來,接著又介紹起佛教中四大菩薩,即九華山的地藏菩薩、五台山的文殊菩薩、峨眉山的普賢菩薩和普陀山的觀音菩薩。說菩薩的主要職責是協助佛一起教化眾生,傳播佛法,普度眾生。智、悲、行、願是大乘佛教四大菩薩之標征,文殊表智慧、觀音表慈悲、普賢表行踐、地藏表願力……對這些,西門德馨聽得如癡如醉,可順子,聽得則是如墮霧中,不是打哈欠就是挖鼻孔,再不,幹脆找個借口譬如去打水什麽的到別處去玩一玩,不過,他對了空介紹的四大菩薩的坐騎,倒是十分的興趣,譬如文殊菩薩坐騎青麵獅虯首仙即青獅,觀音菩薩坐騎金毛犼賽太歲即朝天犼,普賢菩薩坐騎黃牙老象即靈牙仙,地藏菩薩坐騎諦聽。

“諦聽,是什麽?”順子歪著腦袋不知是問了空還是問著自己地問著。

“阿彌陀佛,小施主,有機會你們去九華山一拜,便知。”了空單手仄掌道。

是呀,這四大菩薩,西門德馨對五台山的文殊菩薩形象最為熟悉,因為他從小就到過五台山——頂結五髻,手持寶劍,騎著青獅,智慧威猛。至於其他菩薩,也就隻存在於了空的講述的想象中了。

如果說此前西門德馨一路上盡管與順子說說笑笑地開著玩笑地笑是掩飾他內心的一種悲傷,那麽,自從結識了空以來這一兩個月,他才是真正地從那“傷悲”中走了出來。

“此時節,剛剛入秋,天高氣爽,如果可以的話,施主正是動身的好時候。”了空進一步地道。

“可是,師傅的傷,還沒痊愈呢。”順子正待要問什麽是“百子會”,不想被西門德馨這一句給打斷了。“要不,我與順子將你護送去寺裏?”

了空見說,馬上接了一句“阿彌陀佛”,然後才道:“施主放心吧,我已無大礙,況且還有施主為老衲搭建的這座禪宮——”了空指了指他們身後的那半個山洞,洞裏不僅鋪了一層樹葉,而且還設了一張小石桌,桌上放著也不知順子從哪找來的石碗、石盞、石杯等日常用具。“心在佛在,這裏修行一樣地自在。”

果然,後來的後來,了空得道,這塊自在修行之地,被奉為“別有洞天”,成為文物遺存——當然,這是後話。

“我們不走。”順子原本還是想問一問那“百子會”的,隻是這時另一個念頭卻突然冒了出來。

了空望著順子笑著問道:“為什麽?”

“你還沒教我們少林功夫呢。”順子這份崇敬與景仰早在聽了空介紹少林寺的由來時就已蠢蠢欲動,隻是那時了空還隻能躺著頂多也隻能是坐著,因此,他也就一直“有心”地沒有提出。

了空一聽,不由“哈哈”大笑了起來。

“怎麽,不是‘和尚’就不能學嗎?”順子被了空笑得綻紅了臉。

“功夫豈是一朝兩日就可學會的?”西門德馨替了空解釋道。

“非也,施主,難得小施主有這份慧心。”了空對西門德馨道,“既然這樣,施主,老衲不如就教你們一套短小精悍、靈活多變的七星拳吧,雖然時間短不能一時融會貫通,但記住口訣要領,時時練著,倒也是有可能成就的呢。”

“那我們拜過師傅。”西門德馨一聽,就要跪下來施禮。

“不可,萬萬不可。”了空忙伸手攔了,“我不能指導你們什麽,隻是教你們幾句口訣,算不得收徒的。”

“就是。”順子也接上嬉皮笑臉地道,“少爺,如果要是一拜師傅,那我們不是成了師兄弟了?”

“掌嘴。”西門德馨故意地黑了臉對順子道。

“是,掌嘴。”可順子嘴裏說著,手卻沒動,眼睛望著了空。

了空知道順子在向他求援呢,於是道:“罷了罷了,施主就不要逗這小施主了,我這就教你們口訣,你們且記住了……”

這樣,每天在了空的指點下,西門德馨與順子一起,真的練起了什麽弓步衝拳、縮身鉗子手、彈腿扳手,而且十幾天下來,那一招一式,還真的有點模像點樣,隻是,了空怕他們錯過了季節,錯過了“百子會”,便一再地催促他們,早早動身。

無奈,在一個微風輕拂的清晨,西門德馨隻好告別了了空,了卻他們的這一段的佛緣,繼續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