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陳墨北與顧萌的事情引起了我的一些反思,正當我對周嘉年這個人開始有那麽一點點淡忘的時候,他又出現了。

陸意涵陪我在商場少女館選春裝,我換上新款的裙子從試衣間裏走出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陸意涵,而是迎麵走進來的周嘉年,以及他身邊的,晴田。

我臉上的笑容在那一刻僵住了,原本安靜下來的心又開始變得浮躁起來。陸意涵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臉上忽然挑起了擠對的笑,我聽見他說,真是難得啊,周嘉年居然也會陪女朋友逛街。

晴田在聽到這句話之後露出了一副很受用的表情,周嘉年也隻是笑笑,並沒有解釋。

那一刻在場的四個人,隻有我的臉上隱去了笑,我承認我有那麽一點兒吃醋。

其實想來真是無理取鬧,就算晴田真是他的女朋友,又關我什麽事。

我二話不說又進了試衣間,換下那身原本覺得很漂亮的裙子,怒氣衝衝地走出來對陸意涵說,醜死了,我不想要了。

結果陸意涵說了一句讓我想當場崩潰的話,相請不如偶遇,一起吃飯吧。

真是一場鴻門宴,我不知道陸意涵和晴田是真的那麽單純還是大智若愚,他們兩個人的臉上一直保持著很歡樂的笑容,那種笑容看上去發自肺腑。

周嘉年麵無表情地咀嚼著食物,對陸意涵和晴田的話題沒有表示出任何興趣,我手裏的刀叉割著麵前的牛排,用力之猛好像這頭牛生前是我的宿敵。

趁周嘉年起身去夾水果沙拉的時候,我不動聲色地跟上去,走到餐廳那頭的時候我還特意回頭看了一眼我們那一桌,晴田跟陸意涵聊得挺開心,兩個富家子一副不知人間憂愁的模樣。

那是一個注定與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馳的年紀,我故意跟在周嘉年的身後裝作漫不經心地說,那是你女朋友嗎?真的是你女朋友嗎?既然是女朋友的話,就正式介紹一下呀。

他大概是真的很討厭我,竟然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我忍不住惡語相向,我說,我覺得你不會喜歡她吧,呆頭呆腦的樣子!

正好晴田在那邊打了一個噴嚏,我和周嘉年一起看過去,我承認那一刻我的眼神有點慌亂,結果周嘉年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得那麽舒展,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他那張臉上是不可能呈現這樣的表情的,帶著一點兒孩子氣的明朗,又帶著一點兒成年人的淡薄,兩種氣質明明很衝突,但在他的臉上就是得到了完美的統一。

我靜靜地看著他,我想,天啊,我要怎麽樣才能得到這個人呢?

他把目光收回來落在我的臉上,輕聲說,呆頭呆腦也挺好的,起碼比背著別人妄加議論要好。

我真失敗,在最初的時候,我給周嘉年留下了一個多麽惡劣的印象啊,這真讓我沮喪。

於是在相當的一段時間裏我的心情都不太好,無論陸意涵送我什麽禮物我都隻能勉強給他個笑臉,有時候我連包裝都懶得拆。

有一天我無意中拆開了一個包,看見裏麵是我那天試過的那款連衣裙,明黃色,一字領,微微收腰,還配了一條很漂亮的鏈子,我試穿的時候室友們都說,真的是太漂亮了。

那一刻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我覺得蘇薇真的很無恥。

我想這樣下去不行了,既然心都不在陸意涵身上了,怎麽還能這樣無所顧忌地接受他送我的禮物呢?我想我一定要找個機會把話跟他說清楚。

無論他罵我也好,打我也好,怎麽羞辱我都好,我不想再做一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人,既然心在漢,那我身也要在漢,否則我既對不起曹營,又對不起自己。

我給陸意涵打電話,說想去吃海鮮,他有點兒受寵若驚,連聲說,你不生氣了就好,我馬上過來接你。

掛掉電話的時候我恨不得給自己兩耳光,人怎麽都這麽賤呢,得不到的永遠是好的,被偏愛的就有恃無恐,我憑什麽這麽對陸意涵呢。

我連跟他說“我不是生你的氣,我是氣我自己”的勇氣都沒有。

我穿著那條明黃色的裙子站在宿舍門口等陸意涵的時候,正好遇到顧萌,她看到我的時候臉上露出了極為不自然的笑,然後將手裏提著的東西往身後藏了藏。

我隔壁宿舍有個暴發戶的女兒,特別喜歡提著大包小包的戰利品宣告世人“我別的沒有,就是有錢”。她真的隻是有錢而已,一點兒品位都沒有,每次買回來的東西都被大家暗地裏批得體無完膚。

這一點兒,顧萌勝她太多了。

她手裏隻有兩個小小的黑色紙袋,紙袋上的雙C標誌透著低調的華貴。

我不是土包子,也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

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沒錯,我能夠理解她對物質的向往和憧憬,在這個萬丈紅塵紙醉金迷的時代,在這座火樹銀花物欲橫流的城市,追求名牌,貪圖物質,這都是合理的。

她若是不懂這些也就算了,也許她也就會安安心心地跟陳墨北一直在一起,畢業結婚,相夫教子,幸福美滿的一生就是這麽簡單的幾個字。

可是她偏偏懂了這些,她周圍的女生,她眼前的世界,都跟過去不一樣了。

人就是這麽奇怪,什麽都沒有的時候也能過下去,可當有了一二三,就會想要四五六,等有了四五六,又覺得七八九也不能少,最後人人都想要十全十美。

我跟顧萌也是朋友,但在那一刻我首先想起的,是那個夜晚,陳墨北映在湖麵上,哀傷的臉。

我冷眼看著顧萌,她在我的注視之中起先臉上還有些怯弱,漸漸地,那些怯弱消失了,取代的是一臉的堅毅。

我頭一次發現,原來顧萌的眼神可以那麽犀利,她不是永遠都那麽靦腆的,笑起來像隻小白兔的。

她對我說,蘇薇,你沒有資格鄙視我。

我應承著她字字鏗鏘的話語,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不鄙視你,你自己覺得問心無愧就好。

多年後我依然記得在我說完這句話拔腿要走的時候,顧萌拉住我的手,誠懇地看著我,那一瞬間我覺得我熟識的那個顧萌又回來了。

她的聲音跟表情是一樣的真切,可是她說出來的話卻讓我不寒而栗。

她說,蘇薇,如果陸意涵一無所有,你還會跟他在一起嗎?

我怔怔地看著她,她並不需要我的回答,這句話不過是為了鋪墊她接下來的那些句子,最開始的時候我也不願意的,最開始的時候我也覺得這種交易很肮髒,最開始的時候我也像你們所有人一樣對那些用青春交換欲望的人充滿深深的鄙夷。

但是蘇薇,每個人都有一個價碼,一千塊固然不肯,那麽五千塊呢?五千塊還是不肯,那麽一萬塊呢?一萬塊如果還不行,十萬塊呢?一路加上去,總有一個價碼可以讓你肯。

蘇薇,無論你怎麽看我都好,我不在乎了,比起窮,這一點點自尊,不算什麽。

她說完這些話就放開了我的手,那麽決絕那麽果斷,我看到她的尾指上戴著一枚小小的戒指,但是上麵鑲嵌著一顆奪目的鑽。

我比陳墨北還要先明白一件事,他永遠失去那個純真得像花蕾一樣的顧萌了。

當晚我跟陸意涵去看話劇,四座安靜,**澎湃的男主角站在台上捂著胸口,用一種極其熱烈而絕望的語氣說著台詞。

你是不同的、唯一的、柔軟的、幹淨的、天空一樣的……你是我溫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帶著陽光味道的襯衫、日複一日的夢想。

我坐在黑暗中忽然流下淚來,我不知道我是為了我身旁的陸意涵還是為了尚不知他無論怎麽努力都無法挽留住顧萌的陳墨北,我想曾幾何時,他們也是我們日複一日的夢想,原來愛情是這麽脆弱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無跡可尋。

那一刻我想起了周嘉年,那個我對他的了解僅僅還隻局限在他的名字,他的樣子,偶爾從陸意涵嘴裏提起過的一些簡短的往事的人,我對他的那種感情,能夠被稱為愛情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後,才能對自己肯定地說是。

出來的時候陸意涵看著我被眼淚弄花了眼線的雙眼,笑著說,你也太入戲了吧。

我沒有笑,我忽然用從來沒有過的語氣對他說,意涵,我們去喝一杯吧。

陸意涵跟我在一起之前是著名的夜店公子,他創下了一個傳奇的紀錄就是在某兩年當中隻有三天晚上沒有出去泡吧,這件事被很多人津津樂道,直到他認識了我。

我是個占有欲很強的人,我不能忍受我的男朋友在那些燈紅酒綠的地方跟媚眼如絲的女生打情罵俏,何況以陸意涵的條件,就算他不去招蜂引蝶,也自然會有女生趨之若鶩。

他確實為我改變了很多,他大概是真心想跟我有個好結果。

如果沒有周嘉年的話,也許我們就一直這樣走下去了,牽著手完成所有的天長和地久。

但生活不是小說,沒有一個作者可以信誓旦旦地說這就是最好的結果,我呆呆地看著玻璃杯裏的龍舌蘭,整個人處於失語的狀態。

是陸意涵先聊起了晴田,他說,世界真小,我爸爸跟她爸爸的公司居然有業務往來,聽說這個大小姐脾氣不怎麽好,但在嘉年麵前倒是一點兒沒看出來。

聽到周嘉年的名字我終於從失語中驚醒過來,我舔掉虎口上那層鹽,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意涵,跟我說說你和周嘉年以前的事吧。

陸意涵與周嘉年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到了初中的時候,陸意涵父親的生意越做越大,從此陸意涵躋身為本城貴公子。但周嘉年就沒那麽好運了,從政的父親因為經濟方麵的一些原因被拉下馬,吃了官司,進了監獄。

原本門庭若市的周家,從此門可羅雀。

而他本人的學業也一落千丈。

在學校裏人人都知道周嘉年有個貪汙犯爸爸,有一次有個男生無意中提起這件事,周嘉年當場翻臉,揪著對方的頭就往牆上撞,撞得對方頭破血流。

這件事是陸意涵的爸爸幫他擺平的,從政教科出來,陸伯伯對他說,你父親是你父親,你是你。

周嘉年沉默不語,但這個人情他心裏記下了。

從那以後,沒人敢再當著周嘉年議論他家裏的事,但也沒人願意再和他做朋友。人性的醜惡投射在原本應該單純無害的少年身上,更顯殘酷。

好在還有陸意涵,他跟他們不一樣。

周嘉年骨子裏有一些很江湖的東西,萬事義為先,他一直想要找一個機會把欠陸家的那個人情還掉。

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

彼時的陸意涵和周嘉年都是血氣方剛的少年,做事做人都是勇猛有餘但欠缺考慮。會考之前陸意涵跟班上一個男生打賭,保證自己能弄到會考的試卷,對方一臉的不屑,正是那不屑的神情激怒了陸意涵,他拍著桌子保證一定弄到。

賭注是一千塊錢。

錢對陸意涵來說不算什麽,但他丟不起這個臉。

那天晚上晚自習結束,陸意涵是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的,當他走出教室門,便看到了倚在樓梯口抽煙的周嘉年。

周嘉年用腳碾滅了煙蒂,走過去淡淡地笑著:“是兄弟的就不會讓你一個人去。”

一切都很順利,試卷在哪間辦公室哪個辦公桌的哪個抽屜裏,陸意涵一早就打聽好了,甚至連鑰匙都配了一份。

但是離開的時候,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而來的是大聲的喝令,手電筒的光在黑暗的夜裏那麽亮,往日失靈的走廊的聲控燈忽然全部恢複了正常……

他們麵麵相覷,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緊要關頭,是周嘉年將陸意涵推進了旁邊的陳列室,而他自己卻拔足向相反的方向跑去,他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晚那麽突兀,陸意涵在陳列室裏整張臉嚇得蒼白。

最後周嘉年被保衛處的人捉到的時候,他們大聲地問他,你的同夥呢!

陸意涵清清楚楚地聽見,在走廊的末端,周嘉年的聲音那麽鎮定,他說,隻有我一個人。

第二天周嘉年的名字隨著學校的廣播飄**在校園裏的每一個角落,雖然陸意涵向家中坦白他才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並且還因此遭受了一頓暴打,但這件事的嚴重後果讓陸意涵的父親都不知道要如何收場了。

最後陸爸爸還是盡了力,將“開除”變成“勸退”,雖然實質差不多,但總算還是好聽一點兒。

周嘉年離開學校的時候笑著對陸意涵說,兄弟,我欠你家的,算是還了。

其實他骨子裏很重感情,知恩圖報。這是陸意涵對周嘉年的評價。

隔幾年當時陸意涵說起這件事還是麵有愧色,覺得很對不起周嘉年。五光十色的鐳射燈中,他的眼裏有藏不住的無奈。

他說,嘉年退學之後就開始闖**社會,他媽媽自顧不暇,更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管他。他有時候會一個人出去旅行,一走就是幾個月,他跟別人不一樣,出行之前不做任何計劃,不定酒店,也不帶很多錢,有時候火車停站上客的時候,他會下去走走,如果吃到什麽他覺得好吃的東西他就會反身上車把行李拿下來就此改變行程。

我呆呆地聽著陸意涵的敘述,他說,真是再也沒見過他那麽隨意的人了。

他說,天啊,蘇薇,你怎麽不知不覺喝了這麽多?

我一看,麵前的瓶子都空了,我說,意涵,不知道是你說得動聽還是周嘉年本身動人,你看我就著你的故事居然喝了這麽多酒。

這個夜晚我哭了很久,陸意涵一直以為我是沒從那出話劇裏抽離出來。

我哭得好厲害,因為我知道,完蛋了,陸意涵,我們之間真的完蛋了。

我就是愛上了,我就是認真了,有什麽不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