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晴田與周嘉年的相識,就是因為那個錢包。

那天晴田是出去給朋友買生日禮物的,在商場逛了一圈後她想送一套安娜蘇的彩妝好了,偏偏碰上商場的刷卡機出了故障,隻能付現金。

無奈之下她隻好去對麵的ATM機取錢。

她哪裏有什麽防人之心,對那個跟了她好久的灰色身影完全懵懂不知,直到她把錢放進錢包裏轉身被一隻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擼了一把,然後,錢包不見了。

那天她穿著高跟鞋,踉踉蹌蹌地追了幾步之後差點兒摔倒在地上,平日裏去超市買零食都有司機接送的千金小姐,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要穿著8厘米的高跟鞋在鬧市裏親自追賊。

眼看著那個灰色影子就要消失在茫茫人海裏了,晴田哇的一聲就哭了。

她是很容易哭的女孩子,看到流浪貓流浪狗滿身傷痕時她會哭,會帶它們去寵物醫院做檢查,替它們治病;看到在寒冬臘月衣衫襤褸沿街乞討的乞丐,或者是挺著大肚子但不知道裏麵究竟是孩子還是枕頭的孕婦跪在大馬路上無聲地控訴著負心的丈夫時,她也會默默地流淚然後扔下一些錢。

晴田其實是個很善良很善良的女孩子,我想她後來對我做那些事兒,不過是因為她太愛周嘉年了。

愛一旦扭曲,就會讓人變得麵目猙獰。

在她當街大哭的時候,人群裏突然躥出一個白色的影子向那個灰色的身影奔去,若幹分鍾之後,周嘉年氣喘籲籲地把錢包扔在晴田麵前。

晴田就是那麽呆呆地看著周嘉年,他終於不耐煩地提醒她,你先看看錢少了沒有,沒事我走了。

晴田這才慌慌張張地打開錢包,但她自己也不記得原本裏麵有多少現金了,她對錢這個東西完全沒有概念,她的錢包好像一個聚寶盆,永遠不會空。

周嘉年的臉上浮起一個戲謔的笑容,他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一點點往右邊歪,原本是個缺點,但在女生看來卻是略帶一點兒邪氣,更叫人難以招架。

他說,媽的,早知道我就抽兩張了。

晴田睜著一雙圓眼睛看著麵前這個滿嘴髒話的男生,他不同於她之前認識的任何一個男生,那些溫文爾雅的男生,那些傲慢無禮的男生,那些被家庭和學校教育得千篇一律的男生,那些滿嘴理想抱負卻偷偷摸摸躲起來看黃色小說的男生……

晴田曾經哭著要我離開周嘉年,她對我說,蘇薇,我在認識了嘉年之後看任何男生都不順眼了。

她哭起來很動人,但我隻能鐵石心腸地告訴她,對不起,晴田,這個世界上除了周嘉年我看不見別的男生。

陸意涵曾經告訴我,很多人都誤會了嘉年,以為他是不學無術的小混混,其實要不是高中的那場變故,他應該會像很多人一樣參加高考,升入大學,平鋪直敘的一生可以很輕易地就看到結局。

但命運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有的人柳暗花明,有的人激流直轉,在措手不及的時候,人生翻開了全新的篇章。

周嘉年對於晴田來說,就是一場浩浩****的劫難,但多年後晴田在信中給了自己一個很好的解釋:在劫難逃,索性不逃。

那天她為了謝謝他替她搶回了錢包,特意請他去吃飯,周嘉年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況且他也覺得自己受之無愧。

那是一處安靜優雅的餐廳,人人都在意自己的用餐儀態,喝湯的時候沒有人發出一點兒聲音。

但是,周嘉年是個意外,他惹來了周圍所有人側目,當然,除了服務生,訓練有素的服務生臉上是不會出現任何失禮的表情的。

晴田用一種新奇的目光看著麵前這個大快朵頤的男生,然後,她笑了。

就是在我琢磨著要怎麽才能從陸意涵那裏不動聲色地弄到周嘉年的聯係方式的時候,就是在我已經下決心要做一枝出牆的紅杏的時候,陳墨北忽然在一個深夜給我打電話了。

我迷迷糊糊地接到他的電話,他一直不吭聲,我還以為他是手機沒鎖鍵盤,正當我準備掛電話的時候他卻開口了,在寂靜無聲的夜晚聽到那麽憂傷的聲音,我在頃刻之間完全清醒了。

我蘇薇絕對不是不講義氣的人。

我摸黑穿好衣服,想起宿舍門禁,隻得跑到二樓走廊,深呼吸一口,然後縱身躍下,幸好下麵是草坪,要不我真想叫陳墨北賠我醫藥費。

我趕到學校湖邊的時候遠遠就看到了煙蒂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滅,雖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但隱約的,我知道一定不是什麽好事兒。

他抬起頭來對我笑了笑,笑裏泛著一點兒苦,我在他身邊的石頭上坐下來,夜涼如水。

他忽然問我,蘇薇,是不是兩個人在一起久了,真的就會厭倦?

我有點兒心虛,我想我總不能告訴他,厭倦不過是借口,背叛感情有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生活中出現了新的**吧。

好在他並不在意我的回答,這個問題不過是他的開場白,我知道接下來一定是一番冗長的獨白,我在這個夜晚隻需要充當一個安靜的傾聽者。

陳墨北說,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爸爸去世的時候,我媽媽那副萬念俱灰生無可戀的模樣,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她很恨他,因為她被他折磨了那麽多年,我以為她會很高興看到他死。

但是她沒有,她哭得很傷心,好像天塌下來了一樣。

我木然地站在太平間裏看著此生與我最親近的那個男人,我不明白一切為什麽可以如此完美地靜止,心髒不會跳了,眼睛不會眨了,怨恨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那天晚上顧萌找到我,我對她說,我沒有爸爸了。

她抱著我哭得很傷心,我也哭得很傷心,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對我的意義不僅僅是一個女朋友,更是一個親人,我想我以後就是為兩個女人而活了,一個是我媽,一個就是顧萌。

我們一直在一起,連高考的時候填的誌願表都是一模一樣的,這些年無論做什麽事情都是一起,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們之間會產生間隙。

以前我家裏沒錢,有一次我作為學生代表去參加全市高中生演講競賽,我媽媽很內疚地對我說,實在很對不起我,因為我隻能穿校服去。

我跟我媽說,腹有詩書氣自華,我不怕。

那次我拿了第一名,我媽很高興,顧萌也很高興,我看著她們的笑容覺得很心酸,但我不怕,不是有句話嗎?莫欺少年一時窮。

我一直相信天道酬勤,我對顧萌就是這麽說的,我相信我們想要的人生可以靠我們的雙手去掙得,我希望她對我,對我們的未來都充滿信心。

但是蘇薇,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不再是以前那個顧萌了。

她開始羨慕那些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女孩子,驚歎她們一件外套的價格等於她一個月的生活費。

她說我太過理想主義,好高騖遠,不切實際。

她跟我說,墨北,我窮怕了,我真的不想再等下去,我怕等我有錢買那些名牌的時候,已經沒有同等的青春去呼應了。

陳墨北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有那麽一點兒心驚肉跳,雖然我對顧萌所說的那些不能完全讚同,但我能夠理解她,我想很多女孩子成長到一定的階段都會開始變得有那麽一點兒虛榮,有那麽一點兒物質。

這都是正常的,因為青春太貧瘠,而物質太豐富,欲壑難填這是生命的常態。

但我不曉得要如何寬慰我眼前這個失意的少年,我覺得那些話太殘酷,任何完美的措辭都不能避免對他造成傷害和打擊。

我隻能沉默,一直沉默。

他說,從大一開始我和顧萌都是一等獎學金的獲得者,閑暇時我們都會去找兼職來做,我們都是很優秀的學子,我兼職的那家公司已經對我說,隻要我畢業願意過去,他們可以給我超過以往應屆畢業生的待遇。

生活已經往好的方向駛去,我不明白在曙光來臨的時候,為什麽身邊的這個人卻日漸陌生起來。

有一天她穿了一件新衣服跟我去食堂吃飯,正好碰見我們班一個女生,她一看見顧萌身上那件衣服就像瘋了一樣跑過來問,說什麽這麽精仿的A貨是在哪裏買的?

顧萌的臉色很難看,我以為她是不舒服,等那個女生走了之後她恨恨地罵了一句,狗眼看人低。

蘇薇你知道嗎,從前顧萌她從來不會這樣說話,她是公認的有修養的女孩子,臉上永遠帶著溫暖的笑,那一刻我看著她,我想是不是我產生了幻覺,是不是我聽錯了?

但這樣的事情發生得越來越多,她身上開始帶著一種我從來沒有聞過的香味,像是梔子花又像是玫瑰,但跟我從前聞過的那些又不一樣。

我對女生的東西不熟悉,直到有一天我跟你一起吃飯,我在你身上也聞到了一模一樣的香氣,你告訴我那是陸意涵送給你的聖誕禮物。

我去查了價格,我看著那個數字,我承認我有點兒受驚。

那不是顧萌買得起的東西。

我黯然低下頭,那是嬌蘭的愛朵。因為我很喜歡所以陸意涵特意送給我做聖誕禮物,價格確實不便宜,也確實如墨北所說,那不是顧萌依靠自己的能力買得起的東西。

顧萌曾經有多麽節儉,我知道。

有一次周末我閑著無聊,就叫她陪我去看電影,我說我請客。

她原本很高興地跟我一起出來,但看到我化了妝的時候她嚇了一跳,她問我,去放映廳看個電影你還化妝幹嗎?

我也很驚訝,我說,去什麽放映廳啊,我們去電影院啊。

結果她死活不肯。她很認真地對我說,我覺得學校的放映廳挺好的,才兩塊錢一張票,你要是不喜歡的話,我們可以去宿舍裏用迅雷下載下來看嘛。

我徹底無語。

不用墨北再贅言,我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我想這件事一旦得到確認,對他來說不啻於當初他父親的病逝。

如果這件事真的得到確認,那麽在他心裏,等於再次麵對了一次至親的人的死亡。

那個單純的、謙和的、溫暖的、知足常樂的顧萌,就此死去,取代的是一個拜金的、下賤的、虛榮的、物質的、為了欲望可以出賣自己的肉體和靈魂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