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發起瘋來比晴田更可怕,她隻是不斷地對周嘉年說“我喜歡你,我們可以試試在一起”,但我背著行李拿著車票在車站的入口處擋住周嘉年的時候,我說的是“你必須跟我在一起”。

在我的一生之中,再也沒有那麽炙熱的時刻了,我也是第一次了解到,原來我也可以這樣狂熱地去愛一個人而不是擺成一個矜持的姿態接受別人對我的愛與崇拜。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該是我還的時候了。

完全顛倒過來了,從前隻會接受的蘇薇開始明白什麽叫做付出了。

費了多大的勁兒才一點一點得到關於他的消息,每每裝作無意慫恿陸意涵跟他聯係,強裝鎮定地在每一次聚會時悉心收集關於他的隻言片語,點滴信息,偷偷摸摸地從陸意涵的手機裏找到他的名字,背熟那個號碼,不敢將它存在自己的手機裏,怕打草驚蛇。

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讓蘇薇變得這樣神經兮兮,小心翼翼。

我想我大概是瘋了,而那個令我瘋狂的原因或許就是所謂的愛情。

我編了一個謊話,我給周嘉年發短信說,下個禮拜六是我的生日,希望朋友們賞臉,此短信群發,蘇薇。

天知道我為什麽會這樣,從前我是多麽鄙視那些為了男生而耍小心眼兒的女孩子們,原來我沒有我以為的那麽與眾不同,真正想要接近一個人,我也會無所不用其極。

周嘉年隔了一天才回我短信,當時我正陪陳墨北一起看攝影展,手機振起來我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那一眼過後我簡直想要在大庭廣眾下尖叫!

他回我說,我有事,去不了,提前向你說一聲生日快樂。

我急忙搖陳墨北,快教教我,怎麽接話,我腦袋轉不動了!

陳墨北冷著一張臉看著我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我怎麽會想要求助他呢,他此刻是多麽憎恨像我這樣對感情不忠的人。

但我還是強硬地辯駁,如果我明明愛上了別人卻還堅持跟陸意涵在一起,那我才叫不忠於愛情。

陳墨北冷笑一聲,他覺得對我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講道理。

他舉起他在公司年慶聯歡會上抽獎抽到的單反,對著人群裏一個靜靜佇立的女生,摁下了快門。

如果說我們的漫長橫亙的青春裏,每個人都曾遭遇一場劫難,那麽那張相片,就是林闌珊劫難的開端。

而我在一旁,絞盡腦汁,回了一條信息:為什麽不能來?陸意涵會很失望的。

過了幾分鍾,他打電話過來,他說,我好討厭發短信,打電話說得比較清楚,我下個禮拜真的有事兒,意涵那邊我自己跟他說。

我怎麽能夠讓陸意涵知道我編造了一個這樣的謊言,於是我急忙說,算了算了算了,沒事兒沒事兒沒事兒。

那端忽然沉默了一下,不知為什麽,我感覺到他的臉上又出現了上次那種笑容,一時之間我不曉得自己要如何是好。

就在我黯然地想掛掉電話算了的時候,他忽然說,我下個禮拜六要回鄉下去看我奶奶。

直到我們在一起了之後,他才承認,在看到我發過去的那條所謂的群發的信息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其實蘇薇也沒那麽討厭。

他忽然覺得,如果蘇薇不是陸意涵的女朋友,如果蘇薇隻是蘇薇,僅僅是一個叫做蘇薇的女生,那一切又多麽簡單啊!

我提著機車帽穿著運動服站在車站的入口處擋住周嘉年,我承認我騙了他,這天不是我的生日,但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日子。

他看著我,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他說,蘇薇,你這種行為放在古代隻怕要浸豬籠。

我說,我是新時代新女性,敢於追求真愛,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不怕。

他輕蔑地笑了,丟下一句,隨便你。

上車之後我把手機關了機,因為我買的是站票所以隻能局促地站在狹窄的過道裏,來來往往的推車讓我不知要如何是好。

但我沒有開口懇求周嘉年把他的位子讓給我坐,我清楚地明白,我自己選擇的這條路,將來會有比要站四個小時更辛苦的事情要麵對。

半個小時後,他終於起身把我拉過去坐在他的位子上,旁邊的一個阿姨笑著說,年輕人談戀愛就是喜歡賭氣。

我抬起頭來看了周嘉年一眼,他依然是麵無表情。

四個小時之後我跟周嘉年站在破舊不堪的小車站的月台前,我看著泛黃的牆壁和斑駁的標語,努力想要表現得很無所謂。

周嘉年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像是鄙視,又像是見怪不怪。

我頓了頓之後說,我本來沒以為這次是去香港掃貨,你用不著這麽看著我,再艱苦的環境我也不怕。

他側過臉來戲謔地問我,沒有獨立衛生間也不怕?要你自己倒痰盂也不怕?

怎麽會不怕,我光是聽他這麽說就已經想嘔了,但我不能表現出來,要不從此之後他看我跟看晴田,和看別的女生有什麽不同?

我裝得很淡然,我的演技比陳墨北和顧萌那真不是好了一點兒,如果說他們隻是三流電視劇演員,那我就是奧斯卡影後。

我是到了周嘉年奶奶家才發現這個渾蛋騙了我,環境哪有那麽差,隻是比不上城市的繁華而已,日常生活根本不成問題。

院子裏曬了一地的花生,我一走進去就踩爛了幾顆,周嘉年回頭瞪了我一眼,我立刻噤若寒蟬。

他高聲叫了一聲奶奶,然後我看見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太太從裏屋走了出來。

其實我以前也跟幾個男朋友回家吃過飯,見家長這種事情對我來說算是輕車熟路了,但不曉得為什麽,我哪次都沒緊張成這樣過,我緩緩地挪到周嘉年的身後,緊緊地揪住他的衣袖,奧斯卡影後的淡定完全破功。

周奶奶先是笑著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周嘉年,最後才發現蜷曲在他背後、笑得比哭還尷尬的我,她那雙被歲月侵蝕得有些混濁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亮了。

接下來她很熱情地把我拉進屋,問我想吃什麽,想喝什麽,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她就端出了很多我兒時很喜歡吃的零食,什麽花生酥、冬瓜糖、開心果之類的。

端出來也就罷了,還一捧一捧地往我手裏塞,生怕我客氣。

我抬起頭看著周嘉年,我快要哭了。

他終於做了件人做的事,他走到他奶奶身後拉住老人,笑著說,奶奶,你誤會啦,她不是你孫媳婦兒。

我又不高興了,這個烏鴉嘴,他怎麽就知道我不是他奶奶的孫媳婦兒!

那天晚飯周奶奶做了很多菜,老人家看我太瘦,怕我吃不飽,連飯都用菜碗給我盛的。我捧著那碗堆得像山一樣的白米飯,心裏琢磨著,這怕是我平時一天所攝取的碳水化合物的量了。

但不吃的話一定會傷老人的心,我隻能心裏一邊流淚表麵上一邊笑著往嘴裏扒飯。

周嘉年像個餓死鬼,隻管埋頭苦吃,周奶奶叫他給我夾菜他也不理,含著飯怒視著我“你自己沒手啊”。

那一刻我想,這人是不是有暴力傾向啊,如果我真的嫁給他了,他會不會每天在家打我?

我陪著老人洗碗的時候,周嘉年坐在院子裏跟那條小黑狗玩得很開心。他手裏夾著煙,對著小黑狗吐煙圈兒。鄉間的夜空星星那麽亮,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個畫麵。

周奶奶小聲跟我說,姑娘,嘉年從來沒有帶過女孩子回來,你要是不嫌棄這裏,以後就多來看看奶奶。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就掉下來了,好在我及時收住,咧開嘴對老人笑,好啊。我總不能告訴老人家,不是周嘉年帶我來的,是我自己死皮賴臉跟著來的。

老人休息得早,還沒九點她就回屋去睡了,臨睡之前還替我準備了新的鋪蓋。我偷偷問周嘉年,我睡床,那你睡哪裏?

他還是那副死人樣,誰說你睡床?是老子睡床,你睡地板。

實在吃得太多了,我央求他帶我到四處走走消化一下,原本做好準備被他拒絕,沒料到他竟然答應了。

我們一前一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空氣裏有植物的芬芳,我看著前麵這個清瘦的背影,頃刻之間忽然覺得,要是我們可以不回去了該有多好。

不回去了,就不用再麵對繁華喧囂的城市。

不回去了,就不用再麵對糾纏不清的關係。

不回去了,就不用再背負來自傳統道德的譴責。

不回去了,就不用再理會內心自責和愧疚的聲音。

我一邊這麽想著,一邊不受控製地走上前去把手插進他的衣服口袋裏,他原本放在口袋裏的手明顯停頓了一下,在這個停頓中,我覺得我的心都提到喉嚨了。

但他沒有,沒有像我以為的那樣惡語相向,也沒有把我的手趕出去。

他輕輕地握住了它,以十指相扣的方式。

他盯著我的眼睛,清亮的瞳人裏是我的臉。他不需要說什麽,他的眼神已經將他心裏所有想說而不能說的話傳達給了我,我把頭靠過去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刻我想,就讓我一個人承受所有的苦難吧。

就讓蘇薇代替這個虧欠了他的世界去彌補吧,就讓我用所有的力量將他從乏愛、無愛的往昔中帶出來吧,就讓我把這顆活蹦亂跳的心雙手奉上任他信手拈來吧。

所有的罪責,由我一個人承擔。

那晚我睡在客房,他睡在客房的沙發上,我半夜口渴醒來,看到月光灑在他的臉上。

眾神,你們靜默吧!萬物,你們消逝吧!我隻要這一刻,這一刻就是一生。

我赤著腳走過去,蹲在他的麵前,輕輕地吻了他。

與此同時陳墨北將在攝影展上拍下來的相片發到了論壇的討論板塊裏,他拍下來的那個女生,穿一身大紅色毛衣,她的氣質孤傲清冷,與她身上的紅形成一種強烈的衝突。

很多人都在下麵留言說,真的很漂亮啊,氣質真好。

第二天陳墨北收到站內短信,那個頭像是個蠟筆小新的人說,我是那個穿紅毛衣的女生,麻煩你把原相片傳給我。

在我失蹤的那幾天,陸意涵平均每天要打三四個電話問陳墨北有沒有我的消息,陳墨北一方麵在心裏咬牙切齒地罵我,一方麵又要替我隱瞞我的去處,很辛苦。

自從顧萌開始躲著他之後,他也懶得再去找她了,但失眠的夜晚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他也覺得很抓狂。

闌珊真的很不幸,她幾乎是在陳墨北人生中最失意最沮喪的時刻出現的,多年後陳墨北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他當初之所以接近闌珊,不是因為驚豔,不是因為愛慕,而是因為寂寞。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寂寞的人在亙古不變的夜裏輾轉難眠,每座城市的大街上有多少對貌合神離的情侶不過是因為害怕孤單而牽起對方的手。

孤獨是世紀絕症,我們這一代人誰都不能幸免。

原本說好周末一起去爬山,可是因為我的不負責任,陳墨北隻能自己一個人去,就在他要關QQ的時候,闌珊的頭像亮了。

陳墨北事後發誓說他真的隻是心血**才叫她一起,我挑起眉毛笑,我說管你是什麽初衷,反正目的是達到了。

闌珊是跟顧萌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孩子,跟我和晴田也完全不同,在她之前和之後,我們都再也沒見過那樣雲淡風輕的一張麵孔。

她少言,少笑,不是隱忍情緒,而是真正的波瀾不驚。後來我們才知道,造就她這個性格的是她骨子裏傳自她母親的那些基因。

那時的闌珊,幾個詞語就可以概括,不嗔、不怒、不爭、獨善其身。

當我跟她成為朋友之後問起她那天為什麽會願意跟陳墨北一起去爬山,她淡淡地回答我,因為他長得帥啊。

我看著她那張素白的臉,我想,這張臉如果哭起來,會是個什麽樣子啊?

但直到她離開我們,去了北京,我都沒有看到她流過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