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以我的視線尋找

秉著做事不留尾巴的原則,鬱吟還是去艾德辦理了自己的離職手續。

見到鬱吟的員工們都忍不住打量她,這位月餘之前從總部空降來的總監,椅子還沒坐熱乎呢,竟然就去寓鳴集團做了執行總裁。

鬱吟大概也知道這些人背地裏對她的風評,無非是說她年紀輕輕就心機深沉,剛回國就擺了總公司一道,利用虛假的收購項目作為跳板,意在掌寓鳴的權。

辦完手續,安德魯眨著他迷人的藍眼睛,給了鬱吟一個緊緊的擁抱,並說:“哦,鬱,真可惜我們不能相親相愛地共事了,歡迎你經常回來看看。”

鬱吟看著與之前判若兩人的安德魯,也不計較他前段時間在背後搞的小動作,微笑著說:“希望日後有機會合作,以及,希望你的成語水平能再精進一些。”

“哦,我會的,漢語太難了,成語更是難上加難。”安德魯又饒有興致地追問,“你就這麽離開艾德了,孟謙沒有意見嗎?”

“放心,總部的問題我已經處理好了。”她以為安德魯問的是,她突然離職會不會影響到孟謙這個直屬上司。

安德魯沉默片刻:“不,我是說,其實你回湖市的當天,孟謙就給我打過電話,希望我能照拂你。當然,我並不想這麽做,空降總是令人厭惡的。可是不可否認,孟謙的確對你很用心。”

鬱吟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她為了現在的局麵布局了很久,也付出了很多,可是唯獨麵對孟謙,她總是心有愧意。

鬱吟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追憶過去,拿到了寓鳴詳細的財務報表後,她很快投入到了工作當中。

她這才發現,寓鳴的整體狀況其實比她想象中要好。雖然賬麵上的財務狀況已經千瘡百孔,可是集團的底蘊還在,如果能好好運作,未必不能扭虧為盈。

新任總裁特助盧婉也翻著報表說道:“寓鳴是百貨商場起家,這幾年卻開始涉足科技領域,科技行業投資巨大,但是短時間內看不到回報,這才掏空了現金流。”

“First blood(第一滴血)。”

身旁傳來的音效聲讓盧婉的視線忍不住飄忽了一下。

“這些我已經知道了,既然已經投入了,就不能停止,否則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Double kill(雙殺)。”

鬱吟頓了一下,別過頭說:“致一,你能不能換個地方打遊戲?”

鬱致一抬頭看她:“我沒事做,來你這裏待會兒不行嗎?”

還不等鬱吟回話,他又挑了挑眉:“你要是嫌我礙眼,我現在就走,絕對不在鬱總裁麵前礙眼。”

一個“走”字已經到了嘴邊,可是一看鬱致一那雙最像孫婉的眼睛,鬱吟又把話憋了回去:“你……算了,你愛幹什麽幹什麽吧。”

鬱致一又低下頭去玩遊戲,表情上也看不出喜怒。半晌,他關上手機,站起來往門外走,沒有給鬱吟一個眼神。

“沒勁,走了。”

看著鬱致一大搖大擺離開的背影,盧婉真誠地建議道:“孩子不聽話,多半是傲嬌,打一頓就好了。”

回應她的隻有鬱吟的苦笑:“你來?”

看著鬱致一一米八九的背影,盧婉連忙搖頭:“算了算了,你弟就是我弟,愛護咱們弟弟,人人有責。”

“說正事吧,我讓你查寓鳴的盈利,你查得怎麽樣了?”

盧婉說:“寓鳴百貨的絕大部分盈利來自自有商超,可是在品牌管理的收支上一直是虧損的,商場裏的入駐品牌參差不齊,極度影響寓鳴百貨的聲譽。實際上,這一部分如果好好運作,盈利會很可觀,但是之前是鬱勇振負責的,在他手裏耽誤了。不過,現在讓他乖乖地吐出來給我們可不容易,少不了要軟磨硬泡。”

鬱吟冷笑:“沒什麽容不容易的,我兜了一圈才坐上執行總裁的位置,可不是為了事事都跟他軟磨硬泡的。”

兩個人又商量了許久。

盧婉走前,想起什麽,又回身問道:“對了,大眾的關注點還停留在你養父母去世的消息上,寓鳴換帥了解的人不多,是不是應該給你安排幾個采訪?”

鬱吟沒有拒絕,一個集團掌權者的形象,有時會直接關係到集團未來的發展。

可是還沒等她想明白應該怎麽做采訪,回家的路上,就接到了鬱兆的電話:“姐,致一出事了!”

他的聲音慌亂,鬱吟聽得心中一跳,立刻讓司機掉頭。

“走,去中心醫院。”

鬱致一進了醫院。

他在主幹路上超速行駛,撞上了迎麵而來的私家車。相撞的時候,兩輛車都發生了漂移,周圍的車閃躲不及,造成了連環相撞。

還好,隻有兩三個人受了輕傷。

本來隻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鬱吟已經做好了負全部責任、道歉、賠償的準備,可是沒想到,鬱致一的身份被人大做文章。車禍不過半個小時,網上就有了標題不友好的新聞,諸如“寓鳴集團太子飆車,致多人受傷,現場大發雷霆”之類的。

寥寥幾句,將一個招人恨的富二代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

鬱吟趕到醫院的時候,鬱致一的病房外已經圍了一圈記者,病房外還有兩個護士在攔著。

一個年輕的護士叉著腰,凶巴巴地攔在這群躍躍欲試想要衝進去采訪的記者前麵:“這裏是醫院,我管你們是想做什麽采訪呢,裏麵是病人,誰都不能打擾!”

小護士聲音清脆,臉蛋由於憤怒漲得通紅,就像對著一群黃鼠狼勉力撲騰翅膀、奮力驅趕它們的小雞,鬱吟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可是她畢竟勢單力孤,一個不耐煩的男記者伸手就將人揮到一邊:“別擋路啊。”

眼看小護士站不穩身子一歪,鬱吟疾走兩步,扶住了她。

小護士一抬頭,就看見一個著裝優雅、留著卷曲長發、妝容精致的女人,動作是溫柔的,神情卻很冷淡。

鬱吟伸手堵住了鏡頭,將它壓下,冷著臉道:“拍夠了嗎?”

“你誰啊?”男記者不耐煩地看向鬱吟,視線在她的臉上劃過,總覺得這漂亮女人麵熟得很。

同事低聲說:“她是寓鳴集團新任的執行總裁。”

這麽年輕?

男記者立刻將照相機對準了她,快門聲頻頻。

鬱吟不躲不避,順勢將眾記者的注意力都牽引到自己身上。

“由於我的家人行車不規範導致了這場事故,我在此對受傷者及其家屬致歉,我們保證,一定會負責到底。隻是除此之外,我注意到現在網絡上已經有很多不實消息,還望各位有職業操守,明白什麽可以寫,什麽不應該寫。如果再看到不實報道,我們公司的法務部會追究責任。”

鬱吟話音一頓,表情緩和了些,繼續說道:“如需采訪,我們會有專人配合,但這裏畢竟是醫院,不太方便。大家辛苦一些,轉移到別的地方,助理已經給諸位訂了咖啡,可以邊喝邊談。”

巴掌配甜棗,讓這些人沒了脾氣。

等趕來的盧婉安撫好了記者,鬱吟這才走進病房。

鬱致一半躺在**,雙手操作著手機,裏麵傳出遊戲的音效,聽見有人進來,他也隻是瞥了一眼。

鬱吟回頭看了看鬱兆。

鬱兆也為方才的慌張感到不好意思:“致一隻是擦傷,但是我擔心他撞到腦袋了,還是讓醫生做了檢查。”

“你處理得很好。他躺在病**,總比讓記者們看到他活蹦亂跳還滿不在乎的樣子要好一點。”

“謝謝。”

鬱致一手下一頓,抬起頭來:“這不是我們女總裁嘛,大忙人怎麽有空過來了?”

鬱吟走過去,看了一下他包紮的傷口。說實話,那點擦傷如果不盡快處理,幾乎都要愈合了。

鬱吟的臉色沉了下來,說:“為什麽在路上超速,你不知道這很危險嗎?”

“太無聊了,玩玩而已。”

跟鬱兆不同,鬱致一這幾年過去,性格似乎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低著頭看著手機,一副拒絕交流的模樣,讓鬱吟滿肚子的話不知道該從何開口。

鬱吟揉了揉額頭:“事情沒平息之前,先讓他在醫院待著吧。”

鬱吟又去看了幾個傷者,鬱兆全程陪同。等到結束已近深夜了,鬱兆揉了揉太陽穴,一副很疲倦的樣子。

月光下,鬱兆的側臉已經有了成熟男人的輪廓。

鬱吟扭頭問他:“如果爸媽沒死,你現在會在做什麽?”

“他們去世前……我剛接到了盧登堡科學院的邀請,去讀博士,如果不是寓鳴集團陷入危機,我可能已經出國了吧。”

提起自己的學業,鬱兆眼底閃過不容忽視的亮光。

鬱吟想伸手摸摸他的腦袋,可是鬱兆已經是個男人了,很多隻有小時候可以做的動作現在顯然不合適了。

她的話在唇齒間輾轉了幾番,最終說道:“出國去吧,去完成你的夢想,然後再回來。”

盡管已經和記者再三溝通,可是第二天,網上還是出現了很多負麵報道,大多圍繞著鬱致一的花邊新聞,“寓鳴集團”四個字被頻頻提起,每看一次,鬱吟的眼皮都要跳一下。

上午處理完積壓的工作,鬱吟下午又去了醫院。

掛號大廳裏,一個護士正蹲在一個哭號的小孩兒麵前,溫聲細語地安撫。

鬱吟本已經走過去了,又退了回來。

“你好。”

護士抬頭,驚訝地站起來:“是你啊……鬱總?”

“你認識我?”

“我聽他們都這麽叫你。”

鬱吟友好地衝她伸出手:“叫我鬱吟就好。”

小護士莫名有些羞赧,握了握鬱吟的指尖就連忙縮回來了:“我叫李思然。”

鬱吟打量了她半晌,幾乎將人的臉頰都燒紅了,才滿意地點點頭:“你現在的工作,高尚、穩定、有前途,所以為了挖你去我那裏上班,我給你開出三倍薪酬,五險一金掛在寓鳴集團,工作輕鬆,氣氛愉悅,有興趣了解一下嗎?”

李思然張大了嘴:什麽情況,我被女霸總看上了?

見她呆呆愣愣的,鬱吟皺了皺眉頭:“五倍?”

“我願意!”這三個字生生被李思然說出了結婚誓言的氣勢來。

鬱吟剛要開口,身後就傳出一個男人冷冰冰的聲音。

“願意什麽?”

嚴樓沉著臉站在鬱吟身後,麵色不善地打量著李思然。

鬱吟覺得這場景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給李思然留下自己的電話,囑咐她聯係自己之後,便陪著嚴樓往前走。

“嚴總,你怎麽來醫院了?是有什麽人生病了嗎?”

嚴樓目光流連,神情帶上幾分溫和:“我是來看鬱致一的。你弟弟住院了,我理應過來探望。”

鬱吟訕笑,心想:倒也不必這麽周到。

嚴樓不經意地問:“你身邊為什麽需要一個護士,她也幫不上你什麽忙吧?”

鬱吟沒想到他還在糾結這件事,不免覺得好笑,神情自然而然地帶上了三分笑意:“不是我需要。那個女孩兒性格開朗,勇敢樂觀,我想讓她來照顧詠歌。”

“你對你的弟弟們都很好。”

鬱吟淡淡地說:“一家人,沒有什麽好不好的。”

“隻要是家人,都會這樣嗎?彼此照拂,不計付出。”

嚴樓的聲音很輕,沒什麽特別的情緒。

鬱吟還以為他在開玩笑,可是一抬頭,就看見嚴樓的眼神。

真摯又有點好奇。

活像隻薩摩耶,隻是這一隻,血統要更名貴點。

他是認真的,這才讓鬱吟更加不解:“嚴家枝繁葉茂,而且親戚們依照嚴老先生的意思,都生活在湖市,你應該也有很多家人吧?為什麽要問這麽淺顯的問題?”

嚴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有那麽一刻,鬱吟幾乎以為他要向她傾訴一個大秘密,可是下一瞬,他已經移開視線,當先往前走去。

“有機會再告訴你吧。”

兩個人一起去看了鬱致一。

鬱致一對她這個姐姐不假辭色,但是對嚴樓卻顯得乖覺很多。就連嚴樓削的一個蘋果,他都安安靜靜吃進去了,那老實的樣子,令鬱吟都忍不住憐愛他了。

嚴樓稍微坐了會兒就走了。

嚴樓一離開,鬱吟忍不住問鬱致一:“你怎麽好像很怕嚴樓?”

鬱致一扯起嘴角,冷笑了一聲:“你懂什麽,嚴樓一看就深不可測,氣場和你這種剛上任總裁的人不一樣,能不惹就不惹,我這是合理規避未知風險。”

鬱致一說了這麽多,鬱吟隻將它歸結為一句話——小動物麵對食物鏈中比他高級的存在時的本能反應。

眼見鬱致一又摸出了手機,鬱吟起身,無視鬱致一不滿的目光,伸手按了一下他的頭頂:“你也收拾收拾出院回家吧,別占用醫療資源了。”

那邊,嚴樓一坐上車就對小趙說:“你去查一下跟這場車禍有關的人,尤其是受傷住院的那幾個。”

“為什麽啊?”

“第一家爆出車禍的事,並且給鬱致一潑髒水的媒體之前給鬱勇振做過專訪,我懷疑這場車禍有問題。”

“這個巧合確實有古怪。”小趙突然咂摸出味來,“不對,就算裏麵有蹊蹺,可是那又關咱們什麽事?”

嚴樓抿唇:“你最近越來越多話了。”

“我看您現在就是上了頭的狀態,您之前無論喜歡什麽東西,雖然執拗,但是都還有節製,現在喜歡上鬱吟後,不僅自己出馬幫助她坐穩總裁之位,還連她的家人都要一並照顧。”

小趙話音剛落,嚴樓便說:“你錯了。”

嚴樓看向車窗外飛速閃過的霓虹,按向自己的心髒,感受到有力的、規律的跳動,輕聲說:“她是不同的,從前我想要的東西,我隻會想長久地擁有,可是鬱吟……我想看著她發光,也想和她做一家人。”

家人?

小趙想到了什麽,臉色一變,低下頭不說話了。

本以為車禍的事已經逐漸平息,可是沒想到,最後還是出了岔子。

盧婉是在一個會議中敲門進來的,她俯身湊到鬱吟耳旁說了幾句。

鬱吟蹙起眉頭:“視頻給我看看。”

盧婉點了幾下,將平板電腦遞過來。

視頻裏是一個中年男子,他是最後一個還沒出院的傷者,正麵對鏡頭聲淚泣下,看著十分可憐。

“原本我已經自認倒黴了,可是鬱致一非但沒有真心悔改,反而心懷怨氣,他找到了我的病房,當著醫生護士的麵打了我。有錢了不起嗎?太仗勢欺人了,我絕對不會和寓鳴集團和解的!”

盧婉皺起眉:“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我們都賠付了,幾個傷者也很滿意,這個男人是最後一個出院的,沒想到來這麽一出戲。”

鬱吟沉思道:“這個人有問題,我們中套了。”

“你好像不意外,也不生氣?”

“樹大招風,我既然留下來了,就做好了麵對這些煩心事的準備,一件一件解決就是了,沒什麽可生氣的。”

鬱吟趕到醫院的時候,鬱兆正在應付聞訊而來的記者們,雖然他焦頭爛額的,但是場麵也沒有失控。

鬱吟剛想走過去,忽然,手臂被人拉住。一扭頭,她就看見嚴樓的俊臉。

嚴樓像是匆匆趕來的,微微喘息著,襯衫都不大規整。

“跟我走。”

他拉著她避開記者們的視線,進了樓梯間裏。

空間狹小,昏黃的感應燈亮起,鬱吟微微有些不自在。

她清了清嗓:“你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嚴樓垂眸看她,雖然樓梯間燈光微弱,可是那抹昏黃卻令她的輪廓更加柔和。

鬱吟無奈。

又來了,奇奇怪怪的注視又來了!

她側了側身子,避開嚴樓的眼神,又叫了一聲:“嚴總?”

嚴樓回神,他表情淡淡的,鎮定自若,好似剛才他並沒有失過神。

嚴樓說:“鬧事的這個傷者是鬱勇振一個同鄉的侄子,叫吳勇。”

鬱吟立刻反應過來:“怪不得,我總覺得奇怪,這些媒體就好像事先都知道要出事一樣,一有風吹草動比我到得還快,原來是鬱勇振在背後搗鬼。”

“那你想怎麽辦?”

鬱吟眯起眼,冷笑了一聲說:“自然是從根上解決問題。我去找吳勇談談,談不攏就報警抓他。同鄉的情誼而已,不值得這個人背上敲詐勒索的罪名。”

嚴樓伸手拉住她:“我替你去,你先去前麵穩住記者。”

“這……”明知道嚴樓對自己有好感,依舊不拒絕他的幫助,鬱吟忍不住覺得自己有點厚臉皮。

看穿了她的猶豫,嚴樓淡淡地說:“現在不是怕麻煩我的時候,先解決眼前的事要緊。”

嚴樓身為一個上市公司的總裁,對付吳勇這種滿腦子小聰明的人自然不在話下,等鬱吟安撫好記者回來,事情已經水落石出。

鬱勇振給了吳勇一筆“零花錢”,暗示他去找鬱致一的麻煩,因此他開車跟著鬱致一,故意別車,鬱致一下車同他理論的時候,他又極盡侮辱之詞辱罵鬱吟,挑起鬱致一的怒火後揚長而去。

鬱致一開車追逐,追趕中為了躲避一個闖紅燈的行人,緊急刹車,車子橫向漂移出去,這才導致了車禍。

可是鬱致一什麽也沒跟鬱吟說。

鬱勇振行事還算小心,給吳勇的錢都是現金,除了吳勇的話,沒有證據能證明他也攪和其中。鬱吟隻好退而求其次,讓吳勇出來背這個鍋。

吳勇當眾承認,事先知道鬱致一是寓鳴集團的公子,刻意接近,想敲一筆。事情至此反轉。

送走記者們之後,鬱吟總算有時間去看鬱致一。

鬱致一的臉青了一塊,嘴角的血跡已經幹涸,手上的血跡不知道是屬於誰的,比起剛進醫院的那陣要嚴重多了。

他瞥了一眼鬱吟,扭過頭,用後腦勺對著她。

鬱吟歎了口氣,站在門口沒再往裏走:“你不想見到我,我可以出去,但是傷要趕緊治。”

聽到離開的腳步聲,鬱致一猛地轉頭,冷漠地盯著她:“你出去?你又要去哪兒?”

沒有意識到這孩子的脾氣已經有噴薄之勢,鬱吟理所當然地說道:“公司的事還沒處理完,我得趕回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鬱吟也算得上直女了。

果然,鬱致一看見她真摯的眼神,立刻就爆了。

他咬牙切齒地怒視鬱吟:“你憑什麽?想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不是親生的就是不一樣,來和走都這麽瀟灑!”

怨氣積攢到現在,才一股腦地發出來。

鬱吟喉嚨一癢,訥訥道:“我隻是想關心你。”

“關心?你用什麽關心?是幫助鬱兆奪回寓鳴集團,還是在我闖禍時給我收拾殘局?”

“要不然呢?你們遇到了困難,我該放任不管嗎?”

“又不是親姐姐,別裝得這麽深情!”由於太激動,鬱致一眼眶都紅了。

“你……好好休息吧。”

刺耳的話像是利劍一般刺進她的心裏,再也待不下去,鬱吟勉力維持著表麵上的平靜,奪門而出。

鬱致一躺回**,黑漆漆的雙眼盯著天花板,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尖銳又無望的氣息。

忽然,門又開了,鬱致一猛地扭頭,眼底爆發出未明的光彩,在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後,他又嗤笑一聲,躺了回去。

那人走到他的床邊,身影高大,周圍安靜得跟驚悚片裏的氛圍似的。

鬱致一閉著眼憋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皺眉看向來人,問:“你有什麽事嗎?”

嚴樓的表情冷淡:“你以為是她回來了?”

頂著骨子裏的畏懼,鬱致一梗著脖子說:“跟你有什麽關係?”

“本來是沒什麽關係的,可是我覺得你的話很過分。”嚴樓看著他,表情不複麵對鬱吟時的溫和,而是嚴肅又冷淡,“你失去了父母,她也失去了父母,甚至在此之前,你們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她卻一個人漂泊在國外。而現在,她為了你們又放棄了她在國外拚搏的一切,你這麽對她,不公平。”

“沒有人讓她走!”鬱致一從**坐起來,滿臉不甘,“是她自己選擇走的,是她拋棄了我們所有人!”

“你們問過她,那是她真正的選擇嗎?我不知道你們家的事,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是被迫,誰願意背井離鄉?從嬌小姐到現在手段果決的女總裁,你們有誰問過一句,她在國外經曆了什麽嗎?”

就在鬱致一以為嚴樓隻是來說幾句話為鬱吟鳴不平的時候,嚴樓忽然又輕聲說:“不過也好……你就堅持自己的想法吧,等到她有一天累了,我會把她從你們身邊帶走。你應該知道,你不想要的,是我所奢求的。”

他的話說得很認真,認真到鬱致一忍不住後背竄起涼意。

嚴樓嘴角一勾,冷笑道:“小朋友,既然要叛逆就徹底點,有能耐就別後悔。”

鬱致一氣得抽出枕頭朝他的後背扔過去,卻隻砸到了緊閉的門板上。

嚴樓,偽君子!

周一的晨會,鬱吟布置完工作後,企宣部的部長跟她匯報最近的宣傳方案,順便也提了一下鬱致一車禍的事。

在寓鳴集團的努力下,他們通過尋找路過車禍現場的車輛影像,找到了吳勇故意下車挑釁鬱致一和別車的視頻,並公開到網上。再加上吳勇因為怕被起訴,在記者麵前承認是他在說謊,輿論有了很大的反轉。

意外的是,鬱致一那張俊俏的臉以及狠戾的拳頭,使得他暴躁小狼狗的形象深入人心,甚至在財經板塊,鬱吟的專訪下麵,評論都一溜煙刷起“姐,你還缺弟妹嗎”之類的話。鬱吟看到的時候緊緊皺起了眉頭,完全不明白現在的小姑娘怎麽那麽容易就認親戚了。

但是寓鳴集團隨之名聲恢複總歸是一件好事。

會上,鬱勇振笑眯眯地說:“都解決了就好。”

說完,鬱勇振又看向坐在後排的男人。

嚴樓雖然坐的位置偏角落,可是沒有人敢忽視他。

“對了,聽說這次風波多虧了嚴總才能查清楚。嚴總現在也是寓鳴集團的股東了,不知道嚴氏集團對我們寓鳴未來的發展有什麽規劃啊?”

嚴樓麵無表情地說:“我隻是持股而已,不負責具體的經營,並且我的私人持股也和嚴氏集團無關。”

鬱勇振就等著嚴樓這句話,聞言立刻掉轉槍口衝著鬱吟:“還是嚴總識大體,懂得該是誰的項目就由誰負責,不像有些人,位置還沒坐穩呢,就急急地想要收攏權力。”

鬱吟對鬱勇振的發作早有準備,她端正地坐在上首,餘光都不給他一個。反正也沒指名道姓,鬱吟權當說的不是她。

這副事不關己的裝傻態度,將鬱勇振氣了個半死。

他當著眾人的麵一拍桌子,憤憤道:“我就直接說了。鬱吟,你想要我手下品牌管理部的項目,不可能。”

鬱吟看著鬱勇振,就像看著一個耍脾氣的孩子,無奈又頭痛,盡管這個“孩子”已經四十多歲了。

“如果你有不滿的話,可以私下裏找我抱怨,但這裏是公司,還請你遵循公司的決定。”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讓鬱勇振忍不住想起兩個月前,同樣是在這個大會議室裏,鬱吟還隻是一個闖入者,而現在……

鬱勇振陰惻惻地說:“如果你強硬地接手品牌管理部,恐怕現在入駐的幾個服裝品牌換了負責人,就不會繼續跟我們合作了。”

“那就讓他們走。”

鬱勇振質問:“品牌撤櫃了,我們賣什麽?”

管理層們也紛紛看向鬱吟,揣測著這位新掌權人要做什麽大動作。

鬱吟也沒令他們失望,她起身,讓盧婉把一早準備好的企劃書分發下去:“我要調整寓鳴百貨入駐品牌的標準,現在的入駐品牌魚龍混雜,我讓人查過,有些品牌甚至連資質都存疑,原本就不應該出現在商場裏,同時,我還要做我們寓鳴自己的服裝品牌。”

企劃書做得很詳細,寓鳴集團有自己的廠房、物流、倉儲等,甚至還有一條老舊的服裝生產線,這個想法還真的不是異想天開。

鬱勇振越看臉色越僵,最後幹脆將企劃書往桌麵上一摔:“行,你是執行總裁,你說了算。但是我告訴你鬱吟,等你把寓鳴集團攪和黃了,別哭著回來求我!”

哭?她早就不會哭了。

會議一散,鬱勇振一派的人氣急敗壞地離開。

眾人隻知道這一次交鋒是鬱吟贏了,可是隻有她心裏明白,現在的品牌管理部是個爛攤子,她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見鬱吟歎了口氣,盧婉倒是笑了:“你最近歎氣的次數有點多。”

“歎氣有助於長壽,我隻是在養生。下班了,走吧,去吃飯。”

盧婉驚訝地問:“你不回家嗎?”

鬱吟的表情變得有點一言難盡。

盧婉了然,帶著點幸災樂禍:“鬱致一那小孩兒還在給你臉色看?”

“求你別說。”

盧婉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又對好友的近況表示了同情:“我還記得,你在國外的時候經常跟我提起你的弟弟們。你說鬱兆自小就貼心,雖然比你小了三歲,卻像個哥哥一樣照顧你。鬱致一雖然頑皮叛逆,但是也聽你的話,現在怎麽變成這樣了?”

六年的時間太久了,久到許多記憶已經褪色,鬱吟喃喃地說道:“是啊,怎麽會變成這樣……”

寓鳴百貨是家全國連鎖的百貨商場,商場本身就有著極為龐大的顧客基數,自主品牌的服裝在自家商場銷售,雖說便捷,可是和入駐的服裝品牌相比,並不具備壓倒性的競爭力。

鬱吟也沒打算一開始就走中高檔路線,相反,她將新品牌定位在舒適、日常、性價比高上,直接在超市裏規劃出大塊空地,每個來采購日用品和食品的顧客都能途經那裏,銷售額肯定不會低。

計劃是完善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到一個成熟的設計師團隊,趕在年前上架第一批服裝。可是這畢竟不是鬱吟擅長的領域,一時間,在團隊選擇上,她也犯了難。

鬱勇振還在上躥下跳,聽說他最近頻頻約見那些服裝品牌的負責人,大抵是蠱惑他們站隊,一起跟寓鳴解約。

在第三次接到底下員工反映,有品牌借口明年欲撤出寓鳴百貨,實則是想少支付品牌管理費之後,鬱吟終於厭煩了,泄憤似的將手裏的筆在桌麵上敲了幾下,說:“我不能留著鬱勇振了,他雖然沒什麽威脅,但是像隻蚊子一樣,成天哼哼唧唧的,煩人。”

盧婉失笑:“你想怎麽辦?”

“查他的賬。我聽說他有個私人秘書,職位也沒有掛在寓鳴集團下,應該是他的親信,就從那個人身上查吧。”鬱吟頓了一下,“這個人叫什麽你好像沒跟我說過?”

盧婉避開了她的目光,隻是說:“我回頭查到什麽,再一起跟你說吧。”

鬱吟這才覺得有點不對勁,盧婉行事周全,但凡寓鳴集團裏有點名號的人,資料都被她調查得清清楚楚,沒道理會放過這麽一號人物,還要自己從別人口中聽說。

鬱吟蹙起眉,鄭重地叫了她的名字:“盧婉,那個人是誰?”

盧婉抿了抿唇,神色有點暗。

就像是寧靜山穀上的一方天空,遠處烏雲飄來,有一種壓抑的氣氛籠罩了她。

盧婉輕聲說:“孫俸……鬱勇振的私人助理就是孫俸。”

鬱吟握筆的手指一縮。

如果說,鬱吟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草草離開,出國讀書,那麽盧婉就是在無路可走的時候,狼狽流離到了國外。

罪魁禍首就是這個孫俸。

“抱歉,我……”鬱吟立刻就改變了主意,準備讓另外的人去做。

可是還沒等鬱吟開口,盧婉就對上了她的目光,霎時,神色鎮定了下來:“我可以的,我去查。”

她們都是將一道刻骨傷疤埋在心裏的人,六年異國生活,她們彼此依靠,彼此給予對方勇氣,也曾彼此承諾過,當她們滿身鎧甲歸來時,必不會再次退回到陰影裏去。

下班後,還沒到停車場,鬱吟就被一個陌生的西裝男人攔住了。對方雖彬彬有禮,但擋在她的身前不讓路,態度顯得十分強硬。

“鬱小姐,我們老先生想見您一麵。”

她順著男人伸出的手看去,一輛黑色的車停在路邊。

“你們老先生?是誰?”

“他姓嚴。”

鬱吟心中似有所感,沒有拒絕。

車行到了一處會所,庭院是中式園林的布置,花草和假山流水一應俱全,置身其中就令人心曠神怡。

鬱吟一上樓,就見到了一位六七十歲的老者,他穿著休閑裝,可是腰背挺直,精神抖擻,自有一派風骨。

鬱吟衝他點頭,以示禮貌。

“嚴老先生。”

老人招呼她坐下,擺弄著桌上的茶具,給她添了杯茶,沸水入杯,蒸汽氤氳在兩人之間,模糊了空氣中的銳意。

“你就這麽沒有防備地來了?你知道我是誰?”

“您是嚴樓的爺爺,嚴樓對我、對寓鳴集團都有很大的幫助,您要見我,我不能不來。”

鬱吟不卑不亢的態度仿佛令他很滿意,老人點了點頭,伸出手,說:“我是嚴勝江。”

鬱吟連忙起身:“久仰大名。”

嚴家在湖市世代經商,本就底蘊深厚,嚴勝江更是一個商業奇才,他緊跟著時代發展,帶領嚴氏從傳統產業成功轉型,如今不管是民生業、製造業、科技業等等都有嚴氏涉足,鬱吟遠在國外都聽過他的大名,對他頗為敬佩。

兩個人一邊品茶,一邊閑聊。

嚴勝江自然不可能單純隻為見見她,沒聊幾句話,他就開門見山,表明了來意。

嚴勝江悠悠地說:“我知道你在為寓鳴百貨品牌管理和新服裝線的事發愁,你眼中的難題,其實我打一個電話就能替你解決。”

“我對嚴家的底蘊有所耳聞,隻是您今天約我前來,不隻是為了向我炫耀嚴家的能力吧?”

“當然不是。”嚴勝江哈哈大笑,語帶玄機,“我是想邀請你,共享嚴家的能力。”

鬱吟搖搖頭:“我不明白。”

“鬱吟,我看好你做我的孫媳婦,你嫁給嚴樓,寓鳴的事就是嚴氏的事。”

嚴勝江話音一落,鬱吟的思維有一秒鍾的停擺,從語出驚人這個特征看,嚴勝江真不愧是嚴樓的爺爺。

她輕咳一聲,竭力顯得雲淡風輕:“謝謝您的好意,但是恐怕我不太合適。”

方才還一副城府深沉模樣的嚴勝江,聞言猛地站起來,眼睛瞪大:“怎麽不合適了?難道你瞧不上嚴樓?”

“怎麽會?”鬱吟連忙搖頭。

見嚴勝江一副她說不出個子醜寅卯就絕不罷休的樣子,鬱吟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得更明白一些。

她垂下眼,輕聲說:“您大概不知道六年前我為什麽會遠走他鄉,和我在一起,對嚴樓,乃至對嚴家都沒有好處。”

嚴勝江忽然笑了一聲,意味深長地說:“湖市,沒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

不管嚴勝江是不是在詐她,鬱吟都不希望當年的事再起波瀾,是以沒有探究他話裏的深意。

她問:“那您還希望我嫁給嚴樓?”

老人笑得坦然淡定:“不管是嚴樓,還是我們嚴家,都有能力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這一點請你放心。”

嚴勝江的保證很誘人,嚴樓本身更誘人,鬱吟的心裏微妙地湧起了一絲可惜。

可惜過後,她的立場依舊堅決。

“很抱歉,我不能接受這個提議。”

“為什麽?你真的覺得嚴樓配不上你?”

“恰恰相反,嚴樓他很……”鬱吟頓了一下,“他很有吸引力,說得嚴謹一點兒,不考慮他的財富,他就已經是一個令人心向往之的男人了。但恰恰是這樣,我在沒有感情的前提下得到他,是對他的不公平。而且,我也不能接受我的事業發展是建立在我的婚姻上。”

嚴勝江冷起臉的時候,氣勢凜然,令人忍不住從心底裏生畏。可是鬱吟並沒有避其鋒芒,而是以一種溫和但堅定的方式,表達了她的態度。

鬱吟起身替嚴勝江續上了茶,然後以沉默應對。

這種油鹽不進的架勢,令嚴勝江臉色更加鐵青。

鬱吟離開後,嚴勝江坐了會兒才起身,一把拉開茶室旁邊的門,露出一直坐在裏麵的嚴樓的身影來。

嚴樓不知道在隔間裏待了多久,他麵前的茶杯還是滿的,茶水卻已經涼了。他神色有些放空,就連嚴勝江走進來,他也沒什麽反應。

“我覺得,她配得上你。”

嚴勝江語氣欣慰,麵對鬱吟時的那股鬱氣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先前的怒火都是演出來的似的。

嚴樓的目光移到麵前的老人身上,神色凝重地問:“我該怎麽做,才能……讓她接受我?”

嚴勝江看著已經成長為合格的集團總裁的嚴樓?卻不禁想起他小時候。

——“爺爺,那些小朋友為什麽躲著我呀,我該怎麽讓他們跟我一起玩?”

——“爺爺,我該怎麽做爸爸媽媽才會回來?”

——“我該怎麽做才能得到嚴氏?”

嚴家是個混亂的家族,有一些不能大白於天下的秘密。嚴樓也曾經是個糯米團子一樣的小孩兒,可是隨著他漸漸懂事,嚴家變故接連。自從他成年那一天起,嚴勝江再也沒有聽他問過類似的話了。

嚴樓的性格逐漸變得偏執,他以掠奪撻伐一切的雷霆手段,帶領著嚴氏集團大步前行,甚至比嚴勝江年輕的時候做得還要好。這一切都令嚴勝江時常忽略,嚴樓還隻是個年輕人。

嚴樓總能得到一切他想要的,可是同時,他好像也忘了,該怎麽去感受溫情,該怎麽去愛一個人。

而現在,嚴樓用略帶茫然的眼神看著他,問他要怎麽讓一個女人接受自己。

嚴勝江隻能沉默。

和嚴勝江不愉快的見麵後,鬱吟並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寓鳴百貨品牌管理部門提交了新的合作方備選,她每日都在大大小小的會議中度過,其餘的時間就用來尋找合適的服裝設計團隊。

周一忙了一天,本該是下班的時間,鬱吟還是自覺回到總裁辦加班,一進來她就交代鬱兆:“你整理好的設計師團隊名冊再發給我看一下。”

“哦,好。”鬱兆將資料遞給鬱吟,“對了,裏麵還有一個新加的團隊,是剛從國外回來的,雖然沒有經驗,但是我看過他們的作品,覺得很不錯。”

“好,我看看。”

鬱吟接過來,掃了一眼,就知道哪個是新加的團隊。

這個團隊雖然不曾服務過哪個知名品牌,但是團隊中每個人的學曆和獲獎情況都異常華麗,這種團隊放在國際一線服裝品牌,都是會被積極招攬的。

這樣的團隊,怎麽會主動接觸寓鳴集團?

鬱吟正埋頭分析,過了一會兒,鬱兆又進來了,將杯子輕輕擱到她桌子上:“給你咖啡。”

鬱兆低下頭的時候,額前的碎發剛好擋住了眼神。

鬱吟抬頭看了他一眼,連續忙了幾日,她眼中有揮散不去的疲憊:“謝謝,今天沒什麽事你就下班吧,回家多陪陪詠歌,等你過段時間出國讀書,你們又要很久見不到了。”

鬱兆隔了很久都沒說話。

久到鬱吟以為他已經離開的時候,他才輕聲說:“我不走了。”

鬱吟順口答道:“也行,那你等我一會兒,我忙完下班,我們一起回家。”

“我是說……我不出國了。”

鬱吟筆尖一頓,抬起頭來,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天邊的彩霞如火,如同油畫裏濃豔的筆觸,室內充斥著橘紅色的光暈。

鬱兆抿唇,聲音淺淡:“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曾經說過,我要保護你。

“我不想做被你保護的那一個,現在我不能為你遮風擋雨,但是至少我可以站在你身邊。”

鬱吟微愣。

那段時光太久遠了,那還是鬱吟十歲,鬱兆七歲的時候。

鬱詠歌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鬱致一還是個衣服永遠無法幹淨地穿到第二天、無時無刻不在調皮搗蛋、討人厭的四五歲小男孩兒,他還格外喜歡纏著鬱吟,鬱吟煩得要命。

某一天,鬱致一手上的金屬玩具模型脫手,正好砸到了鬱吟的眼睛,劇痛令她睜不開眼,就連閉上眼感受到的黑暗都帶著血色,鬱致一當場就嚇傻了。

周圍沒有大人,鬱兆攥著她的手出門,他不顧穿行的車輛,獨自跑到馬路中間,小小的身體,第一時間替她攔下了過往的車,鬱吟及時被送到了醫院。

鬱吟被推進手術室之前,這個比她還矮了半頭的男孩兒,緊緊握著她的手,臉上滿是堅決:“你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一晃多年,不知不覺間,鬱兆的輪廓已經有了成熟的棱角,可他的初心仍未改變。

鬱吟的神情軟了下來。

鬱兆還在說:“父親嘴上說著,我隻知道死讀書,不能幫助他們管理集團,但實際上我知道,寓鳴集團之所以投入巨額資金在科技領域,完全是因為我……姐姐,讓我去子公司吧,子公司是科技公司,我多少懂一些,不會拖你後腿的。”

“可是……”

鬱吟還在猶豫,忽然,門被敲了兩下,盧婉靠在門邊,雙手抱胸:“鬱總,看在他這麽懇切的分兒上,你就答應他唄。”

盧婉走進來,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乖。”

盧婉本身五官豔麗,更有一身禦姐氣質,這一拍令年輕男人麵頰微紅。鬱吟再沒說一句話,扭頭匆匆離開了。

盧婉走到鬱吟身邊,不住地回頭望,嘖嘖感慨:“這才是好弟弟啊,我在外麵都聽得熱淚盈眶了。”

鬱吟也感歎:“我也沒想到,他成長得這麽快,但畢竟還是年輕,還有很大發展空間。”

“別明貶暗秀了。”盧婉受不了地瞥她一眼,又好奇地問,“那你會答應他嗎?”

“當然,隻要這是他想做的,我都支持他。”鬱吟看向盧婉手中的文件夾,“你有什麽事嗎,怎麽還沒下班?”

“證據我拿到了。”

鬱吟立刻反應過來盧婉指的是什麽,兩個人默契地對視一眼——鬱勇振的賬目果然有問題。

可是鬱吟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見到孫俸了?”

盧婉聽見那個男人的名字,眉宇間有淡淡的厭惡之色,說:“算是吧。賬目的事是我找人做的,沒直接接觸,但我遠遠地看了孫俸一眼,他衣冠禽獸的樣子跟六年前如出一轍。”

雖然盧婉的語氣已經盡量放平,可鬱吟還是從中聽到了些許戰抖。

孫俸是盧婉的心魔。

鬱吟將麵前的文件一收,撂下筆,問道:“喝一杯?”

“行,喝一杯。”

大三的時候,鬱吟忙著畢業論文,這個關頭,孫婉又懷孕了。

對於這個孩子的去留,一家人各執一詞,家裏已經有四個孩子了,鬱從眾心疼妻子,不想再要,可是孫婉最終還是沒舍得。

孫婉偶爾會摸著鬱吟的頭頂,看著窗外和暖的陽光,臉上洋溢著笑容:“要是能再生一個小吟這麽乖巧懂事的女兒也不錯。

“這個小孩兒出生,就叫她‘詠歌’好不好?你是小吟,她是詠歌。”

鬱吟笑眯眯地問:“那要是個男孩子呢?”

想到家裏的幾個男孩兒,孫婉擺出了頭疼的架勢:“那也叫他‘鬱詠歌’,說不定叫著叫著,就跟你一樣乖巧了。”

鬱吟是孫婉的掌上明珠,自從被鬱從眾和孫婉從福利院領回來後,孫婉對她傾注了全部的母愛,讓她成了一個善良、大方、優秀的千金。

鬱吟想,如果孫婉生下了一個小公主,那麽自己就要拉著妹妹的手,帶著她一起在春天的草地上嬉鬧,嗅著原野上悠遠的芳香,將她寵成童話裏的公主。

那個繼承了孫婉性子的孩子,一定可愛極了。

可是變故發生得那麽突然。

冰冷的體溫、無助的哭號,最後定格在鬱爺爺的歎息中,他說:“鬱吟,你離開吧。”

她的未來還未開始,就已戛然而止。

哪怕漂洋過海,愧疚感也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她的五髒六腑。可是越痛苦,就越要冷靜,她的生命中還有諸多羈絆,雖然無法團圓,可是她知道,還有很多惦念著她的人,不允許她就此在深淵中沉淪。

在最堅持不住的那段日子,她遇到了盧婉。

異國午夜的大街上,盧婉喝得爛醉,被幾個外國男人攔住,他們言語輕佻,還對她動手動腳。是路過的鬱吟衝過去,不顧自身安危,高聲喊叫,趕走了那些人,將幾乎癱倒在地、滿身狼藉的盧婉費力帶回了自己的出租房。

盧婉無處可去,鬱吟也不提讓她離開的事,兩個人就這麽默契地當起了室友,這一當就是六年。

鬱吟也漸漸知道了盧婉的故事。

盧婉原本也是個富家小姐,年輕漂亮,家境優越,父母恩愛,還有一個對她千依百順的男朋友,兩個人感情穩定,雖然父母覺得有點快,但盧婉還是決定跟他結婚。

可就在婚禮前幾天,盧婉父親的公司被做空,短短幾天內,公司破產,父親因為欠款自殺,母親因為家中驟變,在驚惶中病逝。盧婉一下子就從一個衣食無憂的大小姐,變成了無家可歸的可憐蟲,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未婚夫,孫俸。

孫俸蓄意接近盧婉,利用她取得了她父母的信任,然後,出賣了盧婉父親公司的商業機密給競爭對手。

盧婉父親的公司毀了,孫俸卻從中大大撈了一筆。婚自然是不能結的,盧婉的家甚至都被孫俸變賣了,她被逼得隻能出國。

再後來,盧婉和鬱吟一起進了艾德資本,兩人不是親人,但是與親人無異。這次回國,於鬱吟是幸事,可是於盧婉,卻是噩夢重臨。

盧婉是為了她才回來的。

她們在酒吧點了一排雞尾酒,喝得昏天黑地。兩個年輕女人,一個比一個長得漂亮,旁邊的男青年們都躍躍欲試地想上來搭訕,可是她們無論是從穿著還是氣質上看,都不像是好招惹的。

盧婉偏頭看了一眼已有醉意的鬱吟,心想:都醉成這樣了,還是回家吧。

翌日清晨,鬱吟起晚了,手機裏四五通未接來電都沒能喚醒她。

她從**坐起來,太陽穴突突地疼,思維有一瞬間的停滯:昨天晚上我是怎麽回來的來著?

記不起來,鬱吟索性不去想了,反正是和盧婉在一起。

盧婉這個朋友靠譜到什麽程度——還在國外的時候,有一次,一些朋友去酒吧跨年,鬱吟醉到斷片,是盧婉一手包,一手鬱吟,將她架回家,不光替她卸妝,還替她摘了隱形眼鏡,堪稱絕世好閨密。

但是很奇怪,這天鬱兆也起晚了,兩個黑眼圈掛在他白淨的臉上,格外明顯。

姐弟倆就像是上學快要遲到的學生,隨手抓起早餐,在鬱致一不屑的冷笑中,爭先恐後地出了家門。

一出門,一陣涼風吹來,鬱吟抬起頭,看到露珠掛在陽台的欄杆上,有幾片葉子的邊緣,已經隱隱泛著黃。

鬱吟恍然,今日是立秋了。

上午的高層會議上,鬱勇振借由掌管商場品牌入駐的便利,從中收取回扣的事,被孫董底下的人捅出來了。

看著品牌部主管義正詞嚴地譴責鬱勇振,將對方懟得啞口無言,鬱吟忍不住在心底為他鼓掌——要知道,在兩個小時之前,她和孫家興才將“挑事”的這個重任委派給他。

現在看來,小夥子年紀輕輕,演技了得,是個可造之才。

鬱勇振在寓鳴集團十多年,一直利用職位之便從公司牟利,多年下來,這個數字十分龐大,鐵證如山,哪怕鬱勇振抵死不認,他那灰敗的臉色也說明了一切。

事情發展得差不多的時候,鬱吟才板起臉開口說:“即日起,鬱勇振卸任寓鳴集團總經理一職,並且公司會向他追究賠償。”

有人猶豫著問:“這……合適嗎?”

“沒什麽不合適的,公司規定就是公司規定,不管你是姓鬱還是姓什麽,不管你是誰的舅舅還是叔叔,一旦違反,都走人。”

頓了頓,她睨著下首的眾人:“我的話說得清楚嗎?”

可能作為一個集團總裁來說,鬱吟過於年輕了,可是她來到寓鳴後所做的種種,似乎都在不斷地向他們證明,她是一個合格的掌權人,她可以帶領著寓鳴,繼續走上康莊大道。

這一刻,眾人才清晰地意識到,寓鳴集團的天,真的變了。

散會後,盧婉和鬱兆目光相接,鬱兆不自覺走上去想說什麽,可是盧婉已經飛快地移開目光,不知道在躲避什麽。

等眾人離開後,一個男人才從角落的座位上站起來,走到鬱吟跟前。

那麽大一個嚴氏集團嚴樓不去操心,作為寓鳴一個名義上的小股東,每一次例會他倒是從不缺席。

鬱吟正心裏腹誹著,就見嚴樓遞過來一盒……解酒藥?

嚴樓的手伸著,修長的手指上,有一道可疑的紅痕。他神色如常地說:“開會的時候我就看你不太舒服,你頭還疼嗎?”

“你怎麽知道我頭疼?”

頭疼是宿醉後的連鎖反應,鬱吟還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最起碼那些被她鎮住的公司高層都沒有發現。

忽然,她瞪大了眼睛:“你臉紅什麽?!”

嚴樓微垂下頭,欲說還休,原本堅毅冷冽的側臉因為這個表情,連帶著整個人都柔和了起來。

鬱吟脖子後麵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她扭頭看向盧婉,拚命用眼神畫著問號,後者聳了聳肩,視線遊移著,就是不肯看她。

嚴樓抬頭定定地看著鬱吟,眼神有點奇怪:“昨天晚上的事,你不記得了?”

昨天晚上的事?什麽事?

鬱吟剛想問點什麽,嚴樓已經將解酒藥塞進她的手裏,神色莫辨:“不記得……就算了,把藥吃了吧。”

“撲哧!”旁邊的盧婉沒忍住,嘲笑出聲。

嚴樓皺了皺眉,顯然沒想明白解酒藥為什麽能和熱水畫上等號。他猶豫了一下,問:“你今天晚上有什麽事嗎?”

“應該沒有,怎麽了?”

嚴樓抿了抿唇,忽然掉頭就走,隻留下一句話:“晚上再告訴你。”

鬱吟一臉茫然,有點……莫名其妙。

嚴樓走後,鬱吟拉住要開溜的盧婉,皺眉問道:“昨天不是你送我回家的嗎?嚴樓怎麽會知道我們昨晚喝酒了?”

“可能是你身上還有酒氣吧,離得近了,就能聞見了。”盧婉調笑著,鬱吟並沒有懷疑。

“那就好,除了工作上的事,我們最好不要跟嚴樓和嚴氏有額外的交集。”

“為什麽?”

鬱吟有些糾結:“嚴樓這個人……我無論提出什麽要求他都答應,完全不考慮會不會給他帶來麻煩或者給嚴氏集團帶來損失,我不想占他便宜。”

知道自己這位摯友的脾氣和耿直的性格,盧婉也不勸,隻是感慨道:“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嚴樓喜歡的是我,我肯定一秒都不遲疑,立刻奔向他的懷抱,還能以身為寓鳴集團做奉獻。”

鬱吟搖頭失笑:“這麽想為寓鳴奉獻,那也別考慮嚴樓了,直接在寓鳴集團找一個男朋友不就行了,把你這輩子都賣給我。”

“好啊,我找誰呢?”

“我四個弟弟,你隨便選一個。”

盧婉頓了一下,笑道:“我都行,都可以。”

鬱吟和盧婉開玩笑都成了一種習慣,絲毫沒留意到盧婉一閃而過的尷尬。

兩個人很快又無縫銜接到工作中。六年的默契,盧婉這個總裁特助的存在,讓鬱吟的工作效率提高了不少。

直到夜幕降臨,兩人才相攜下班。

走出電梯時,鬱吟還在跟盧婉聊:“那就按照我們說的,定啟明星這支設計團隊吧,如果不出差錯,我們今年冬天能趕上新品發布。”

“嗯,到時候在我們商場裏鋪開,銷售也會不錯的。”

啟明星……鬱吟忍不住在嘴邊念了幾回:“你覺不覺得,這個設計師團隊的名稱有點眼熟?”

“什麽意思,是我們在國外的時候就接觸過嗎?”

鬱吟搖搖頭,正要說什麽,目光落在寓鳴大廈正門口,忽然驚訝得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