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凶星(三)

馬車原計劃當天傍晚到達洛陽,不料才行駛了一陣,前方道路卻被人封住。車夫見封路的乃是一隊鐵甲軍,刀槍鋥亮盔甲鮮明,不敢多言,和其他人一樣駕著車停在路旁,卻什麽情況也打聽不到。

潘嶽此刻透過車窗正看見路邊樹枝上停了幾隻鳥雀,紅嘴白肚煞是美麗。他趴著車窗東張西望了一陣,便偷偷把藏在坐席下的彈弓塞進懷裏,借口要下車方便,獨自躡手躡腳地貓進了樹叢裏。

那幾隻紅嘴白肚鳥警醒得很,見有人來便展開翅膀往前飛去。潘嶽雖然聰慧,畢竟是孩子心性,一心隻想打下一隻好帶回去養在籠中,一路追逐,不知不覺走進了樹林深處。等他遲疑著要不要回去的時候,忽然枝葉悉簌作響,竟是有人從林間奔跑而來。

聽聲音來人不止一個,潘嶽一矮身,躲在了一叢灌木之後。卻見樹林中竄出幾個人來,都是身穿黑衣、精明強悍的青壯漢子,他們神色緊張腳步匆匆,其中一個人的肩上還扛著一個孩子。

潘嶽的目光落在那孩子身上,驚訝地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那個一動不動趴在黑衣大漢肩頭的小身影,正是先前在驛館外見到的男孩桃符!

看那幾個黑衣人的打扮,絕非桃符所帶的侍衛。可和他在一起的侍衛到哪裏去了,還有綠衣服的賈小姐呢?看著桃符雙目緊閉毫無知覺的模樣,潘嶽猛地認清了真相——桃符是被人劫持了!

見幾個人扛著桃符繼續往前走,潘嶽悄悄地跟了上去。此刻他並沒有多想什麽,隻是記得桃符看他的時候一雙眼睛溫潤清澈,讓人心裏像窩了一隻小乖貓一樣舒服。潘嶽怕自己若不跟上,以後就再也見不到這麽舒服的目光了。

那幾個黑衣人雖然急著趕路,無奈先前體力消耗了大半,此刻腳力有限,潘嶽勉強也可跟上。潘嶽原本想探明了他們的方向就回去稟告父親,卻不料腳下哢嚓一聲,竟是踩斷了一根枯枝,引得黑衣人們頓時回過了頭:“什麽人?”

黑衣人做的原本就是潑天大事,少不得比其他人更謹慎些。因此潘嶽雖然躲在樹叢中一聲不吭,還是被一個分頭搜索的黑衣人發現了蹤跡。見來者不善,潘嶽拔腿想跑,小身子卻被黑衣人牢牢地抓在了手裏。

潘嶽知道現在就算大聲叫喊父母也聽不到,隻能向黑衣人求饒:“大叔,我是來打鳥的,你放了我吧……”

見潘嶽一副溫順怯懦的模樣,黑衣人有些躊躇地問頭目:“三師兄,這小孩子怎麽辦?”

那三師兄見潘嶽手裏抓著彈弓,果然是來打鳥的樣子,有心放他走又怕泄露行蹤,最終下了決斷:“一起帶回去,讓師父處置。”

“你識相些,不要亂叫亂動,否則把你像他一樣打暈!”黑衣大漢指著桃符恐嚇。

潘嶽做出一副乖巧模樣,用力點了點頭。下一刻,他就被黑衣人推搡著往前走去。

幾個人在林間兜兜轉轉,潘嶽剛開始還努力記憶路徑,後來卻不得不放棄。他記得父親說過洛陽城背靠邙山,那眼前這連綿起伏的群山,大概就是邙山吧。

又走了半個多時辰,黑衣人終於帶著桃符和潘嶽到達了一處偏僻的山穀。山穀中隻有一座簡陋的茅屋,一看就是匆匆搭建而成,而茅屋前方的空地上,則用土堆砌出了一個兩層的圓形高壇。

潘嶽正想看清楚些,黑衣人已經將他和桃符塞進了崖邊一個洞穴內。潘嶽想起書上說邙山土厚水低,因此自古以來就有人在此鑿壁而居,抬頭看看關押自己的土洞正是規整的半圓形,果然是靠人工挖掘出來的。

見幾個黑衣人要走,潘嶽試探著伸手抓住一個人的衣角,可憐巴巴地問:“大叔,麻煩給我家裏送個信兒。我家裏有的是錢,我爹肯定會來贖我的!”

“你當我們是綁人的強盜麽?”一個黑衣人似乎受了侮辱,怒哼了一聲,“我們不過是怕你走漏風聲,所以暫時扣住你。我師父順天憫人道德高深,絕不會傷害無辜。等這裏的事了了,就放你回去。”說著,幾個人走出了土洞,隻在門口留了兩人看守。

潘嶽不知道這群人究竟要做什麽,隻好轉頭去看桃符。此刻桃符躺在土洞的地上,依然緊閉雙眼一動不動,若非小胸脯還在微微起伏,就和死去沒有兩樣。

“你醒醒!”潘嶽畢竟害怕,蹲在桃符身邊用力推他。推了幾下,桃符依然沒有醒,於是潘嶽想起以前看到的急救法子,伸手去掐桃符的人中。狠心掐了幾下,桃符果然輕哼一聲,睜開眼來。

“你是誰?”桃符撐著潘嶽的胳膊慢慢坐起身,靠著洞壁揉揉腦袋,終於看清了潘嶽的眉眼,“對了,我剛才見過你,是你說服荃姐姐跟我回去的。”

“沒錯,我們剛才在驛館外見過的,我還知道你叫桃符。”潘嶽略略有些得意地說出桃符的名字,見他溫潤的眼睛中顯出探究的神色,便自我介紹道,“我叫潘嶽,今年八歲,你可以叫我檀奴。”

“檀奴。”桃符重複了一遍,麵上露出一點笑容來,“我叫桃符,大名司馬攸,七歲了。”

“原來你果然是司馬家的人。”潘嶽點了點頭,奇怪地問,“你不是有侍衛保護嗎?還有你的荃姐姐呢?”

“我今天急著來追荃姐姐,隻帶了一個侍衛,結果回來的路上就遇見了那些壞人。他們把我打昏了,我也不知道荃姐姐怎樣了……”司馬攸說著,小嘴一癟,眼看就要哭了出來。

“別怕別怕,我會想辦法救你的!”潘嶽下意識地安慰,卻在司馬攸刹那點亮的目光中意識到自己說了大話,耳根微微紅了起來。他腦子飛快地轉了轉,半是掩飾半是好奇地問:“不過他們為什麽要抓你啊?這麽神神秘秘的。”

“我不知道。”司馬攸勉強說到這裏,小臉已是煞白。他不再說下去,隻是用袖子捂住了眼睛。

“你不告訴我,我怎麽救你呢?”潘嶽扯開他的衣袖,有些著急起來。

“我不用你救,爹爹會來救我的。”司馬攸看著潘嶽,語氣認真又自信,不愧是當朝第一權貴司馬家族的子弟。

“那好吧。”潘嶽有些小小的失落,在司馬攸對麵坐了下來。

“我剛才說錯了,他現在是我叔父,不再是我爹爹了。”見潘嶽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困惑,司馬攸忍不住笑了笑,“其實說穿了也沒什麽。我伯父沒有兒子,我爹爹就把我過繼給伯父當兒子,所以爹爹就變成我叔父了。”

“你爹爹也舍得?”潘嶽脫口問道。在八歲男孩的心中,隻有不受父母喜歡的孩子才會被過繼給別人吧。

“嗯,爹爹說伯父比他厲害,我給伯父做兒子前途會更好。”司馬攸刻意維護著爹爹的形象,“我知道爹爹是喜歡我,才把我過繼給伯父的。”

“明白了,所以你伯父現在才是你爹爹,對吧?”潘嶽又問。

“我隻稱呼他父親,不會叫爹爹。”司馬攸忽然有些黯然,“我心裏的爹爹永遠隻有一位,我知道他才是世上最疼我的人。就算所有人都嫌棄我,爹爹……叔父都一定會來救我的。”

“看你這麽乖,誰會嫌棄你啊?”潘嶽見他比自己小一歲,自然生出了些哥哥的心思,伸手揉了揉司馬攸的頭發。

“你不知道……”司馬攸有些憂傷地耷拉下腦袋,忽然朝著潘嶽的身邊挨了挨,“檀奴,我冷。”

此刻天色漸晚,山穀中風寒露重,土洞中更是冷如冰窖一般。潘嶽伸手攬住了司馬攸,兩個孩子就這樣互相依偎著,蜷縮在土洞角落裏取暖。

“別人為什麽要嫌棄你?”過了一會兒,潘嶽終究按捺不住好奇心,想要追問究竟。然而尚不等司馬攸回答,土洞中驟然一亮,竟是有人拿著火把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