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凶星(二)

“我去給他們拿點吃的。”潘嶽反應快,轉身就往後跑。而潘釋原本一直盯著遠處的綠衣小姑娘出神,見弟弟提醒,也忙不迭地跟著他往驛館廚房跑去。

驛館的廚房裏沒剩下什麽吃的,潘嶽好不容易在蒸籠裏發現了三個裹蒸,一手拿起一個,剩下一個也被潘釋抓在了手中,兩人便急匆匆地跑出了廚房。

裹蒸是用竹葉包裹的飯團,雖然驛館裏做的裹蒸不像邢夫人做的那樣放入蜜糖、鬆子和胡桃仁,但比起粗麵餅子來已經算是美味了。兩兄弟獻寶一般抓著裹蒸跑到驛館門口,剛想越過官道走到那綠衣小姑娘和她母親身邊,不妨一騎快馬挾塵而來,驚得潘嶽腳下一絆,跌倒在地。

馬上的騎者技術高超,在潘嶽身前堪堪勒住了馬匹,然後一個悅耳的童音便響了起來:“這位哥哥,你沒事吧?”

潘嶽爬起身,見潘釋走上來想拍自己身上的土,下意識地退開一步搖了搖頭。此時他才看清馬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成年男人身材魁梧,卻是做侍衛打扮,而他身前護著的,乃是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那男孩雖然滿臉稚氣,一身衣飾卻華貴非常,一舉一動更是進退有度,顯見出身不凡。

確認自己的馬沒有撞到人,男孩放下心來,趕緊在侍衛的幫助下跳下馬,再度朝潘嶽道歉。他的五官平常,隻可稱清秀,看人的目光卻溫潤非常,讓人心中說不出的舒服。看清楚潘嶽的麵貌時,男孩的目光照例滿是驚羨,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個笑容,潘嶽便也向他報以一笑。

走到李夫人麵前,男孩收斂神情,深深一揖:“桃符見過李家嬸嬸。”

“桃符,你來得正好。”李夫人微笑地朝男孩點點頭,“你是來接荃兒回去的吧?”

“是,桃符聽說荃姐姐跟著嬸嬸出了城,怕出意外,特地帶了人過來。”桃符一邊說,一邊去拉旁邊賈荃的手,“荃姐姐,和我回去吧。”

“我不!”賈荃甩開桃符的手,挨在李夫人身邊,無論母親和桃符如何規勸也不肯離開,竟是鐵了心要和李夫人一起流放到遼東樂浪郡去。

眼看押送的軍官皺起兩道粗眉,站在一旁的潘嶽忽然走上前去,對李夫人躬身道:“夫人,不知我能否對姐姐說句話?”

李夫人轉頭看到潘嶽,見他眉目如畫,一張俊秀小臉上滿是自信,便點了點頭:“小公子請說。”

潘嶽看著賈荃,學著大人們的神情正色道:“我雖然不太清楚姐姐的家事,但作為兒女我也知道,姐姐最大的心願,其實並不是跟著夫人遠行,而是希望夫人能夠回到洛陽家中吧?”

賈荃一怔,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一路跟隨夫人隨身服侍,是孝;但留在洛陽,想方設法為母親求來一紙赦令,也是孝。這兩種孝如何取舍,還請姐姐自己思量。”潘嶽說完,躬身一揖,退到一旁不再開口。

“小公子說得真好。”李夫人見賈荃隻是埋著頭不作聲,便將女兒拉過一邊,在她耳邊低聲說,“你若想為娘以後能重返洛陽,就必須留在你父親身邊,讓他設法救我回來。明白嗎?”

“娘,你還指望父親會求大將軍讓你回來嗎?”賈荃的小臉上湧起一股怒氣,“你不知道,你才被判了流徙,就有人急著給父親又說了一門親事,隻怕等父親從淮南回來,後娘就要進門了!”

李夫人的臉色黯了黯,隨即恢複了平靜:“我家犯了謀逆大罪,你父親要另娶,我也怪不得他。不過如果你覺得父親靠不住,就要快快長大,長大了才有力量幫母親求到赦令。”說完,她的眼鋒一斜,有意無意地瞟了瞟站在一旁的男孩桃符。

“可就是他們家害了你……”賈荃剛說出半句,就被李夫人捂住了嘴,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解鈴還需係鈴人。荃兒,你是個聰明孩子,應該知道怎麽做,否則母親隻能永世流放,埋骨遼東了。”

賈荃站在母親身邊,呆呆地回味著李夫人的話,忽然重重地點了點頭:“娘,我明白了。我這就跟桃符回去,你可一定要等著我來救你!”

“去吧,娘會一直等著,等著和荃兒在洛陽重聚的那天!”李夫人溫婉地笑了笑,又走上前對桃符說,“好孩子,以後嬸嬸就拜托你多照顧荃兒了。”

“嬸嬸放心,桃符一定會保護荃姐姐的!”桃符說著,扶著賈荃上了馬,自己也上馬坐在她身後,朝李夫人拱手告別。

“你若是再敢虐待我母親,我一定會讓父親懲罰你的!”臨走之前,賈荃不忘了朝押送軍官發出威脅。

“是嗎?”那軍官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小聲嘀咕,“隻怕賈長史恨不得撇清關係,哪裏會管?”

“賈長史不管,我管。”桃符忽然開口,一張小臉上竟是與年齡不相稱的肅穆,“我說到做到。”

“你……”那軍官剛想問你是誰,忽然一眼看見桃符身後侍衛的裝束,頓時醒悟了什麽,隻能悻悻地不再作聲。而那侍衛見小主人再無言語,便步行牽著馬韁繩,帶著桃符和賈荃往洛陽方向折返而去。

“哎……”潘釋手裏的裹蒸原本是想送給賈荃吃的,然而自始至終都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此刻見馬上那襲翠綠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了,才發現自己的手臂還傻乎乎地伸在半空,隻好懊喪地垂了下來。

潘家的馬車啟動之時,那群流徙的囚徒也在士兵的催促下起了身,繼續保持著他們被繩索串聯的姿勢,蹣跚地朝著遠方走去。

坐在馬車上,潘芘少不得盤問兩個兒子剛才的去向,兄弟倆便將剛才的所見所聞告訴了父母。而潘釋更是沒忘了問出最關心的一個問題:“那個賈小姐……嗯,還有李夫人,究竟是什麽人?”

聽了兩個兒子的描述,潘芘和邢夫人對望了一眼,心中已經大致了然。於是潘芘對兩個滿眼好奇的孩子問道:“你們可知道,如今天下權力最大的人是誰?”

“自然應該是魏家天子。”潘嶽反應快,搶在哥哥前麵回答。

“應該。”潘芘心中暗讚了一聲潘嶽的用詞,繼續說:“天子自然是天下之主,不過如今天子年幼,朝政都由大將軍司馬師掌管。”雖然車廂內隻有他們一家人,潘芘卻壓低了聲音,嚴肅的氣氛讓兩個頑皮的男孩也乖順下來,老老實實跪坐聽講。

“司馬氏自太傅司馬懿起就開始把持朝政,到大將軍司馬師已是第二代,朝臣大多服膺,但偶爾也會有人不滿。就在幾個月前,中書令李豐聯合了幾個大臣,想要密謀推翻大將軍,卻被大將軍識破,李豐等人被大將軍處死,合族誅連流放,你們剛才看到的那個李夫人,應該就是李豐的女兒李婉。”

“那賈小姐呢?”潘釋亮著眼睛趕緊問。

“聽說李婉嫁的是右長史賈充,那位賈小姐想必就是他們的女兒了。李夫人受父親誅連流放遼東,賈充卻是司馬家的心腹寵臣,因此雖然夫妻感情深厚,卻不得不離異。”潘芘解釋道。

“那桃符是誰,父親猜得出來嗎?”潘嶽忍不住問。

“僅憑你們的敘述還真不好猜,不過能對押送的將軍口出大言的,必定是高門貴族的子弟,大概不姓曹就姓司馬。”潘芘說著,想起潘嶽剛才在馬前跌倒,又沉下臉訓斥,“以後進了洛陽,你們都給我小心些。那裏滿是高官貴胄,一旦出事,就是爹爹我也護不了你們。”

“是。”潘嶽撇了撇嘴,心中老大不以為然,卻隻能和哥哥一起點頭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