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凶星(四)

借著火把的光亮,潘嶽看到來人手裏還握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不由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質問:“你們要幹什麽?”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由於極度恐懼而變了調。

“滾開!”一個黑衣人嫌潘嶽擋路,一把將他扯開,另一人則伸手抓住司馬攸的腳踝,將想要縮進土洞最深處的男孩拽了出來。他們將司馬攸按在地上,一把捋開他的衣袖,尖刀頓時往他右手腕上劃去。

“等等!”原本一聲不吭的司馬攸忽然掙紮起來,“別碰右手,換我的左手!”

“左手右手有什麽不一樣?”黑衣人有些不耐煩,卻也隨手放開司馬攸的右手,將他的左腕抓了起來。刀刃一劃,鮮血頓時從傷口中湧出,流淌進黑衣人手中所持的一個小銅罐之中。

“右手……我以後還要寫字,呃……”司馬攸顫聲說出這句話,隨即痛得臉色發白,雖然沒有慘叫出聲,眼淚卻在眼眶裏盈盈地打著轉。

“等一會兒到了時辰,你命都要沒了,還惦記著寫字?”一個黑衣人嗤笑一聲,接了滿滿一罐血,潦草地給司馬攸裹了裹傷口,帶著火把離開了。

土洞內再次一片漆黑。“桃符,你沒事吧?”潘嶽沒有聽見司馬攸的動靜,趕緊朝他那邊摸索過去,卻引來司馬攸一聲痛呼。潘嶽隻感覺到觸手濡濕粘膩,似乎鮮血還在不斷滲出,心中不禁恐慌起來。他連忙解下自己的腰帶,摸索著找到司馬攸的左腕,用力纏了一圈又一圈。

“檀奴,我害怕……”司馬攸蜷縮著身子發抖,“管輅說我是凶星,爹爹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了?”

管輅?這個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但潘嶽一時間沒想起來,隻能努力安慰:“什麽凶星,都是愚昧之人胡說八道,我才不信!你爹爹……呃,你叔父也一定不會信的!”。

“可我還是怕……”由於失血,司馬攸越發覺得寒氣逼人。他緊緊地將自己縮在潘嶽懷中,小聲央求道,“檀奴,我要死了,你救救我好不好?你剛才說可以救我的……”

“誰說你要死了,你叔父馬上就會來的!我保證他很快就會來!”潘嶽聽司馬攸的語聲顫抖,幾乎已無法連貫成句,隻能緊緊抱著他,一遍又一遍地安慰。

溫暖從身體接觸的地方慢慢蔓延,司馬攸的顫抖也漸漸平息下來。兩個孩子在黑暗中豎起耳朵,想要捕捉救兵的聲音,卻什麽也沒有聽到。

又過了一會,幾個黑衣人再度走進土洞,一把拉住司馬攸就往外拖。在司馬攸的哭喊聲中,潘嶽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不放,卻被人一腳踹到了土洞角落裏。等他再撲過去時,司馬攸已經被強行拽出了土洞,而洞口又再度被黑衣弟子們守住了。

潘嶽沒法出去,卻透過黑衣弟子的身體縫隙看到了外麵的情形。隻見山穀中的圓形高壇上不知何時點上了銅燈,將天上的星空都映襯得失去了光芒。那些銅燈圍繞著高壇邊緣排列,上一層是九盞大燈,下一層則是八十一盞小燈,在黑夜中化為兩個明亮的圓圈。一個黑衣弟子此刻正捧著方才貯滿司馬攸鮮血的銅罐,小心翼翼地在每一盞銅燈內注入了一點鮮血,讓燈油燃燒的味道中摻雜了怪異的血腥氣。

司馬攸被帶出來的時候,九盞大燈和八十一盞小燈已經注血完畢。一個弟子高聲喊道:“時辰已到,請師父登壇!”

話音一落,土壇旁邊的茅屋門隨即打開,一個人邁著方步穩穩地走了出來。借著旁邊的火把,潘嶽看見那人是個術士模樣,大概四五十歲年紀,雖然相貌醜陋,身材矮胖,但頜下三綹長髯,身披羽衣鶴氅,手持鋒利寶劍,倒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樣子。

那術士一出來,四周二三十個黑衣弟子齊齊下拜,高聲喊道:“參見師父!”

術士微微頷首,聲音頗為威嚴:“為師現在就要登台行禳星之術,你等各持皂旗,為為師護法。”眾黑衣弟子應了一聲是,各自散開,將點著銅燈的土壇虛虛圍住。

術士此刻才看了看被押在壇下的司馬攸,嚴肅的麵容中竟有幾分悲憫:“二公子,上天有好生之德,管輅原本也不想為難於你。但你身負紫微六凶星相,日後必定會引起天下浩劫,生靈塗炭。管輅隻能在大錯還未鑄成之前,以你性命行禳星之術,以期壓鎮災星,更改天命,你若怨魂不滅,日後隻管來找管輅便是。”說著,命人將司馬攸綁了,又堵了嘴,將他放置在第二層高壇九盞大銅燈中心。

管輅,原來這個老頭就是父親提到的那個天下第一術士!被困在土洞中的潘嶽猛地醒悟到這一點,更加為司馬攸的命運擔憂起來。

高壇之上,管輅仰望著滿頭星鬥,心中默默掐算著時間。掐算完畢,他舉起寶劍,開始圍繞著司馬攸轉起圈來。他的動作緩慢,口中念念有詞,每一步都踩在特定的位置上,猶如舞蹈,正是所謂披發仗劍,踏罡步鬥,欲以人力更改紫微鬥數,扭轉天命。

等他轉完圈子,念完咒語,就會把司馬攸殺死祭天吧?潘嶽心驚膽戰地看著管輅如妖似魔的身影,心中不斷祈禱上天快快派來救兵,將司馬攸那如羔羊一般柔弱純淨的祭品從屠刀下解救出來。

仿佛上天真的聽到了潘嶽的祈禱,這邊管輅的法術才開始不久,山穀外便傳來了奔雷般呼嘯的聲音。那聲音來得極是迅疾,方才還隱隱綽綽的一片,轉眼間就已近在咫尺,讓人可以清晰地辨認出馬蹄聲、呼喝聲、還有兵刃出鞘的凜冽風聲,竟不知一時間來了多少兵馬,將這山穀團團圍住。

高壇之上,管輅似乎根本沒有聽見周圍的風雷之聲,依舊沉浸在他的儀式之中,隻是步子踏得越來越快,口中的咒語也念得越來越急。而他的一眾黑衣弟子則已團團圍在了高壇周圍,拔出刀劍想要為師父爭取更多的時間。

當初拘押潘嶽隻是怕走漏風聲,如今風聲已經大大走漏,原本看守在土洞外的黑衣弟子便放棄潘嶽,加入了為管輅護法的行列。潘嶽見洞口大敞,便悄悄沿著山壁溜了出來。他躲在陰影裏睜大眼睛望向山穀入口,驟然看見那裏密密麻麻地排列著許多全副武裝的騎士,他們身上的鎧甲和手中的兵刃在火光下發出威懾的金光。相比之下,那些負隅頑抗的黑衣弟子們就顯得如同擋車的螳螂,注定要被碾壓成齏粉。

率領數百騎兵的,乃是一個精明強悍的中年人。他麵如冠玉,眼睛狹長,一眼望去便知心思縝密,不怒自威。而騎馬落在他身後一步開外的,正是潘嶽的父親潘芘!

潘嶽乍見父親,又驚又喜,一瞬間什麽都顧不得了,撒腿就朝父親奔去。幸而那些黑衣弟子隻顧著護住高壇,無人阻攔一個無關緊要的孩子,潘嶽才跑到半路,就見潘芘滿臉喜色,催馬趕了過來。

“爹爹,快救救桃符!”潘嶽也不知父親哪裏變出這許多兵馬來,不顧一切地大聲喊道。

“快見過高都侯!”潘芘顧不得責罵潘嶽,一把將他拉上馬背,帶著他騎馬趕回那個中年人身邊,見潘嶽還扭捏著頻頻回顧,潘芘恨恨地在兒子腦袋上拍了一巴掌,“這位高都侯,可是司馬二公子的親生父親!”

原來他就是桃符的爹爹……呃,現在是叔父了。潘嶽一看高都侯威風凜凜的模樣,心想司馬攸這次一定有救了,連忙在馬上躬身行禮:“檀奴給侯爺見禮!”

那高都侯名叫司馬昭,正是如今權傾天下的大將軍司馬師之弟。他此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的高壇,對潘嶽的見禮隻是輕輕嗯了一聲,隨即摘下背上弓箭,一箭就朝高壇上仗劍作法的管輅射了過去!

司馬昭這一箭蘊滿了恨意,箭勢迅疾,竟直射入管輅的右臂,透骨而出。管輅右手劇痛之下寶劍落地,祈禳的陣法頓時亂了,然而管輅心誌堅定,竟用左手撿起寶劍,支撐著想要繼續踏罡步鬥。

司馬攸此刻被捆綁在管輅腳下,哪怕司馬昭所率領的人馬輕而易舉就能踏平高壇,管輅手中寶劍隻要輕輕一抹,就能結果司馬攸的性命。因此司馬昭不敢輕舉妄動,隻是再度搭弓抽箭對準管輅,口中大聲道:“管輅,你若是識時務放了小兒,我留你一條性命!”說著,他又是一箭射出,這一次卻是射中了管輅的左腿,讓他搖晃著半跪在高壇上。

“管輅區區性命,本就不足掛齒。”高壇上的術士雖然模樣狼狽,一雙精亮的眼睛卻依然盯著頭頂的星空。隻差一刻鍾,六凶星就要入主紫微宮了,屆時一場千百年來前所未有的大劫就要緩緩展開,整個天下都會慢慢滑進無窮深淵。可是如今盡管他竭盡所能,甚至不惜背上殘害無辜的罪名,禳星之術還是被生生打斷,看來想以人力扭轉天命,必是無法實現了。

可是,還有最後一絲希望!管輅低頭看了一眼蜷縮在高壇上,猶如受驚小鹿一般的司馬攸,臉上悲憫的神色漸漸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