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法(一)

感三良之殉秦兮,甘捐生而自引。

——潘嶽

這是一個漫長而黑暗的夜,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

潘嶽默默地坐在後院裏,抬頭看著頭頂如墨的天空。整個蒼穹就仿佛一口倒扣的鐵鍋,萬物都不過是一盤燴在一起的食物,高尚也罷,卑賤也好,全都要被放在火上烹煮,再被無形的饕餮巨口吞噬。

夜風輕拂,卻吹不散無處不在的窒悶。坐了一會兒,潘嶽按捺不住地站起,繞著牆根慢慢地踱步。雖然在心裏告誡自己無數次要冷靜淡定,但急速跳動的心髒還是一次次地將沸騰的熱血壓向四肢百骸,讓他耳中都聽見了血液在血管內奔湧的突突聲,激烈震撼,如三年前親耳聽到打鐵聲。

口幹舌燥,卻急需傾吐些什麽來抒解心中的塊壘,於是他下意識地在心中默念:“或明於見物,或勇於決斷。人情貪廉,各有所止。譬諸草木,區以別矣……明以見物,膽以決斷;專明無膽,則雖見不斷;專膽無明,則違理失機……”背了一陣,潘嶽這才意識到,自己背誦的正是嵇康所寫的《明膽論》。

“明以見物,膽以決斷。”細細琢磨這兩句話,潘嶽再度擔憂地看了看牆頭。他知道,昨天司馬攸已經去過大將軍府,為今日午時處斬的名士嵇康求情。然而枉他一直等到昨天深夜,也沒有任何舞陽侯府的人來通知司馬攸此行的結果。

嵇康雖然從不對政治發表意見,但他藐視世俗禮法的行為,無疑是對司馬家族的對抗。任何人為他求情,都會冒著觸怒司馬昭的風險。然而在潘嶽心中,千百年來隻有一個驚才絕豔的嵇康,隻要心中還存有一點勇氣和是非之心,他們都必須盡到最後的努力去挽救。

他相信司馬攸也是這麽想。

坐立不安地等待了良久,終於,一顆小石子從牆外飛了進來,恍如流星一樣劃破這窒悶壓抑的黑夜。聽到動靜,潘嶽如同逐風的海鳥,朝著小石子飛來的方向用力一躍,雙手頓時扒住了牆頭。與此同時,兩雙手從牆頭伸過來,將他從自家後院中拉出了牆外,正是夏侯湛和韓壽。

“沒被人發現吧?”夏侯湛看了一眼潘嶽家黑沉沉的房舍,謹慎地問。

“現在沒有,估計天一亮就會發現了。”潘嶽說著,動作敏捷地鑽進了牆外一輛遮蔽得嚴嚴實實的馬車。

“你都這麽大了,你爹還管著你。”韓壽半開玩笑地抱怨,“我看啊,如今洛陽很多世家小姐都比你自由些,就像那個胡芳小姐,還經常女扮男裝去太學聽課呢。當然,她不是想去聽課,是想去看你……”

“潘伯父也是擔憂安仁出事,畢竟安仁太過引人注目。”夏侯湛說到著,對車夫吩咐,“去太學。”

“不,先去舞陽侯府。”潘嶽忽然說,“桃符已經去過大將軍府了,我們先去他那裏打聽一下情況。”

“那就去舞陽侯府。”夏侯湛笑了,“正好安仁還可以和二公子見一見。”

馬車轉了個彎,徑直駛向壽丘裏的舞陽侯府。此刻天還未大亮,當值的侯府門房睡眼惺忪地開了門,一眼看見夏侯湛,不由麵露驚訝:“表少爺?”

夏侯湛是司馬攸的表兄,舞陽侯府的常客,因此很熟稔地和門房打招呼:“袁伯,對不起,我們來得太早了。若是二公子還沒起身,我們就在這裏坐著等一會。”

“二公子早起身了,不……是一直沒睡……”袁伯是從小伺候司馬攸長大的老仆,此時看見夏侯湛就仿佛看見了救星,哭喪著臉道,“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昨天二公子從大將軍那裏回來以後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誰也不見,連飯也不吃。老奴我都快要急死了……”

“快帶我們過去看看!”潘嶽一聽,立刻猜到司馬攸去為嵇康求情惹怒了司馬昭,心中不由一緊。

“跟我來。”見袁伯一派老邁顢頇,夏侯湛帶著潘嶽和韓壽,熟門熟路地進了舞陽侯府。一直走到司馬攸的房外,但見房門緊鎖,屋內一枚燈焰明滅閃爍,卻又朦朧晦暗,無端給人一種淒清蕭瑟之感。

見窗戶上並沒有人影,眾人正猜測司馬攸是不是已經睡下,卻聽屋內傳來了一聲極輕的歎息,然後又是幾聲壓抑的咳嗽。

“二公子,你醒了麽?”夏侯湛試探著拍了拍門,而裏麵的聲響,卻驟然停止了。

知道司馬攸無心見客,夏侯湛隻好說:“安仁來了,你要不要見見他?”

“檀奴?”屋內終於響起了一個低啞的聲音,隨即便是嘩啦一聲,似乎有什麽東西摔碎了。

“桃符,是我。”潘嶽一驚,趕緊撲到門前,對著裏麵擔憂地道,“發生什麽事了?你開門讓我們進來。”

“沒什麽,隻是……隻是我被大將軍訓斥了幾句,心情不好,想一個人靜一靜。”司馬攸口氣如常,加上刻意提起了力氣,聲音聽上去便沒有一開始那麽喑啞。而他被燭火拉長的身影,也終於從窗紙上一晃而過,隨即隱沒在緊閉的門扇之後。

“是因為嵇康先生的事情嗎?”見潘嶽一下子怔住了,夏侯湛隻好接口問。

“是。”司馬攸停了停,用袖子捂住嘴艱難地喘息了幾下,方才竭力平淡地說,“我盡力了,但是救不了他,實在是抱歉。”

“桃符,難為你了。”潘嶽想起司馬攸是因為自己的暗示才去冒險求情,心中頗為歉疚,“那你好好休息,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不,檀奴,我告訴過你們別管這件事!”見潘嶽還是不肯放棄,司馬攸一驚,想要開門阻止,手一放在門閂上卻又僵住了。他背靠著門,急切地道,“沒人能救嵇康先生的,再卷進來,隻怕你自己也會受連累!從井救人,聖人不為,你千萬不要做傻事!”

“桃符,你記不記得,八歲時我就說過,要永遠守護你的安危?”潘嶽忽然說。

“記得。”司馬攸的聲音低啞下去,“所以我同樣也會守護你的安危。”

“可是我現在想清楚了,如果違背本心,一味怯懦畏縮,就算身體安泰長命百歲,又有什麽意義呢?桃符,我不僅要守護你的安危,也要守護你的本心,希望你對我也是如此。”說著,潘嶽從門前傲然直起身子,臉上散發出一種自信的光彩來,“憑我們幾個人,自然救不了嵇康先生。不過若是萬民請命,就算是大將軍也不能不善加考慮。”

“你是說,煽動洛陽民眾為嵇康先生請命?”韓壽一驚,“可是這些天大將軍府門前已經有很多人了。”

“那些人還不夠多,我們先把所有的太學生都發動起來。”潘嶽說著,見司馬攸還是沒有開門相見的意思,便告辭道,“桃符,時間緊迫,我們先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就算要去,也千萬別讓人抓住把柄……”聽到眾人腳步聲遠去,司馬攸再也支撐不住,靠著門慢慢坐在了地上。司馬昭帶兵多年,弓馬嫻熟,他盛怒之下的踢打不是自幼養尊處優的司馬攸經得起的。剛才那一番佯裝無事的話,已經耗盡了司馬攸的力氣。

“我不僅要守護你的安危,也要守護你的本心,希望你對我也是如此。”潘嶽的話回響在司馬攸的腦海中,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欣慰和默契,就像明知道為嵇康求情會觸怒司馬昭,他自己也義無反顧地開口一樣。正因為對仁人誌士有著同樣的崇敬,懷抱理想,不計私利,他們才會誌趣相投,才會結為知己。司馬攸攔不了潘嶽,也不想真的去攔。何況,誰說潘嶽的計劃就沒有成功的希望呢?大將軍馬上要進封晉王,取代魏國天子稱帝也是早晚的事,這時候的民心向背,他絕對不能不考慮。

揪住胸口的衣服彎下腰,司馬攸將衣袖塞進嘴裏,堵住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喉嚨裏再度感覺到了熟悉的甜腥味道。還好,剛才掩飾得不錯,誰都沒有發現他受傷的事情,而這件事,他也不願意任何人知道,包括親生父親司馬昭和生死之交潘嶽。

畢竟是年輕人,回來之後咳出淤血,他感覺自己正在慢慢地好起來。那麽就算不告訴他人,不請醫用藥,司馬攸相信自己也能挨過這場傷痛。

司馬家的人最擅長什麽?作偽。所以他寧可被人誤會為怯懦,也絕不願被人看破自己的苦楚。司馬攸自嘲地一笑,慢慢平複下呼吸,伸開了手指。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中指一側還帶著常年握筆練字磨出來的薄繭,爹爹司馬昭就曾經誇讚過僅憑這雙手中之筆,就足以顛倒乾坤。可是現在,司馬攸卻覺得這雙手太過荏弱,挽救不了任何人,甚至挽救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