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隱秘(四)

才沒走多久,司馬攸迎麵就遇見了大哥司馬炎,連忙向他躬身行禮。而司馬炎身邊,還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這青年雖然也是世族公子打扮,但高鼻深目,頭發微微有些卷曲,一望而知並非中原人士,正是匈奴送到洛陽為質的王子劉淵。

似乎猜到了司馬攸的用意,司馬炎對司馬攸意味深長地笑道:“父親今日被那些外臣鬧得心情不好,剛剛才看劉淵王子演示騎射疏解了一些。桃符前去請安,說話可要仔細些。”

“多謝大哥提醒。”司馬攸神色恭謹地道了謝,又與劉淵拱手作別,一絲不苟地盡完了禮數,這才走向後宅。

“二公子這些年越發沉穩了。”劉淵看著司馬攸的背影,輕聲評論。

“是嗎?”司馬炎輕笑了一聲,“可惜他還是太年輕了。十六歲的孩子,不管再怎麽刻意收斂,腦子裏還保存著拯救天下的夢想,心中的熱血也免不了會沸騰,一不小心就會引火燒身。”說到這裏,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自己十六歲的時候,其實比司馬攸還要意氣用事,明知道是錯誤的事情,也會如飛蛾撲火般不顧一切地去做。不過慶幸他比司馬攸大了十二歲,過去的錯誤他不會再犯,而司馬攸,此刻卻必須為他的青春少年付出代價。年輕的衝動,真是讓人羨慕,卻又讓人憐憫和嘲弄。

“是啊,太年輕了。”劉淵也附和著點了點頭,“所以就連常侍賈充,最近也開始對大公子你親近起來了吧。”

“賈充那個老狐狸,一貫的見風使舵。”司馬炎語氣雖然不善,唇邊卻帶出了笑容,“多虧你那條美人計,讓賈荃和桃符徹底鬧翻。而父親一向家風嚴謹,不喜歡孟浪放縱之人,賈充這下子對桃符更沒有信心,可不得上趕著來巴結我?”

“二公子一向持身謹慎,能讓他落入圈套有苦難言,也多虧了大公子的布置。劉淵怎麽敢居功?”劉淵開懷笑道。

“可是……”司馬炎忽然想到一事,眉頭一皺,“萬一你安排的那個胡姬生下孩子,卻完全不像我司馬家的後代,豈不是會惹人疑心?”

“大公子放心,決然不會有破綻。”劉淵高深莫測地一笑,信心滿滿,“就連那個胡姬,也會對大公子忠心耿耿,將來必定能派上用場。”

“哦,這是為什麽?”司馬炎好奇地問。劉淵隨即在他耳邊低聲解釋了幾句。

“我果然沒有白交你這個朋友!”司馬炎大喜,拍了拍劉淵的肩膀,“你放心,將來我若是得償所願,必定放你回歸匈奴,助你奪得大單於之位!”此言一出,兩個人都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

司馬昭的書房乃是府中最清淨的地方。一棵巨大的紫藤沿著窗框和木梁攀援而上,將書房包裹得如同巨龍看護的寶珠。而此刻正是花期,一朵朵在風中微顫的紫色小花就如同抖動的鱗片,讓整棵紫藤更像從土中躍然飛天的巨龍,充滿了眾人隱隱相傳的祥瑞之氣。

司馬攸走到司馬昭書房時,被侍從們客客氣氣地擋在了外麵:“二公子,大將軍說今日因為嵇康的事情,任何人非宣召不得求見。”

“連我也不行嗎?”司馬攸目光一凝,隨即笑道,“那就煩請稟報叔父,我並非為嵇康之事求見,而是另有要事。”

侍從們知道司馬攸一貫受大將軍寵愛,當下不敢怠慢,立刻進去通稟。果然沒一會兒,就有人領著司馬攸進了書房。

“桃符見過叔父!”見司馬昭正坐在上位看書,司馬攸趕緊跪下見禮。

“起來吧,坐這兒來。”司馬昭放下書,朝司馬攸慈愛地笑笑,指了指身邊最近的座位。而書房內的侍從,則按照慣例退了下去,絕不敢打擾了父子兩人的獨處。

“你母親這些日可好?等我處理了棘手的公事,就去向她請安。”司馬昭端詳著司馬攸日益長大的麵容,目光中都是歡喜。

司馬攸知道司馬昭說的是司馬師的遺孀羊夫人,連忙代自己的嗣母道謝。見司馬昭又閑閑地說著家常,似乎根本不在意外麵激憤的人群,司馬攸到底按捺不住,起身長跪道:“叔父,桃符今天來,是為了一個人。”

“不是說不談嵇康嗎?”司馬昭臉色一沉,似乎早已料到了司馬攸的來意。

“桃符想說的不是嵇康先生,而是現正領兵伐蜀的鎮西將軍鍾會。”司馬攸說到這裏,見司馬昭果然神色一凜,便繼續說道,“桃符以為,如今有礙我司馬家大業的,不是嵇康這種不遵禮法放浪形骸的狂士,卻是鍾會那種手握重兵居心叵測的大將!”

“為什麽?”司馬昭長眉一挑。鍾會是他最信任和倚重的大臣,否則他也不會放心讓他率領十萬大軍遠征蜀國。而且最近鍾會還密報副帥鄧艾有謀反之心,司馬昭已經密令將鄧艾父子擒拿,用囚車押送洛陽。隻是這件事,司馬攸還不知曉。

“鍾會這個人,性情奸猾,心胸狹隘。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嵇康下獄乃是鍾會陷害,而起因不過是因為嵇康生性高傲,對鍾會不屑一顧而已。叔父若是為了向鍾會示好而斬殺嵇康,隻怕天下人都要嘲笑叔父受小人的蒙蔽和挾製了……”

“如果你再提嵇康,就直接滾出去。”司馬昭打斷了司馬攸的話,不耐煩地取過案上奏疏,假裝重新閱讀。他的語氣雖然不嚴厲,但司馬攸知道司馬昭已經動了怒,隻能趁著自己還沒有被趕出去之前,把想說的話說完。

“是,那桃符便不談嵇康,隻說鍾會。”司馬攸頓了頓,忽然對著司馬昭莊重地行了一個大禮,正色道,“大將軍,我父親之死鍾會嫌疑甚大,請大將軍明察!”

司馬昭一凜,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司馬攸所說的“父親”乃是自己的大哥司馬師,麵色頓時鐵青,過了一會兒才冷笑了一聲:“眾所周知我大哥是眼疾複發而死,與鍾會有什麽關係?”

“不錯,父親是因為在征討淮南叛亂時,因為受到敵軍驚嚇眼瘡迸裂,年僅四十七歲便與世長辭。可是這些年來我細細思索,覺得父親之死仍有諸多疑點,而這些疑點卻都與鍾會有關。”司馬攸見司馬昭隻是定定地看著自己不說話,便將自己的懷疑和盤托出,“疑點一,當初淮南叛亂時父親剛剛割除了眼瘤,大夫吩咐要臥床靜養,大臣們便建議由您帶兵去清剿叛軍,可鍾會卻說服我父親抱病親征。疑點二,我父親身為中軍主帥,身邊重重大軍守衛,怎麽可能任憑對方幾百人就衝殺到中軍帳旁,甚至一夜之間往返六次,導致我父親受驚發病?而鍾會當時擔任駐守中軍的參謀,一應警戒都由他負責,要做手腳太過容易。疑點三,害死我父親的叛將文鴦後來投降,眾人都說要殺他報仇,偏偏鍾會為他求情,讓他不僅無罪,還得封關內侯……”

“好了,那關內侯的爵位是我封的,你不會想說我和鍾會是同謀吧?”司馬昭猛地一掀幾案站起身來,冷笑著盯住司馬攸。

“叔父與父親兄弟情深,桃符自然不敢生此悖逆之念!”司馬攸覺察到司馬昭神態有異,一時卻隻當他信任鍾會多年,自然要為鍾會分辯遮掩,當下膝行一步,繼續說,“桃符隻是覺得,鍾會這個人行事大膽,手段狠辣,他在我父親麾下常受打壓,便刻意害死我父親,推舉您繼任大將軍,從而取得您的信任,掌握大權……”

“住口!”司馬昭猛地把手中奏疏摜在司馬攸身上,臉色已是駭人的鐵青,“原來你這些年,都在偷偷調查我大哥的死因,是不是?”

“是!”司馬攸今日已是橫下一條心扳倒鍾會,索性不管不顧地說下去,“鍾會既然敢害死我父親,還有什麽不敢幹?如今他已經接管了蜀國的一切,那裏易守難攻,便於割據,隻怕現在已經在策劃謀反了!若是叔父還為了拉攏他殺害嵇康先生,他日鍾會謀反的消息傳來,天下人豈不是要恥笑叔父是非不明……”

“住口,你給我住口!”司馬昭見司馬攸不聽勸阻,狂怒之下,一腳朝司馬攸踹去,隻盼能讓他早點閉嘴,不要再說出那些刀子般鋒利的話來。那些話雖然句句指向鍾會,但聽在司馬昭耳中,卻別有一番意味。他忽然在狂熱的惱怒中感到一種毛骨悚然的寒意:這個孩子,到底知道了多少?

“其實要查明真相十分容易,隻需將驚擾父親發病的降將文鴦招來審問便可。可惜——”司馬攸還想說,卻被司馬昭一腳踹在胸口,當下氣息一窒,後麵的話便說不出來。

“可惜,你現在還沒有權力審問文鴦,也沒有權力報複鍾會!”司馬昭冷笑著替他補充了下麵的話,又是一腳,將司馬攸踹倒在地。一個可怕的想法突然在司馬昭腦中炸開:如果這孩子將來有了權力,他會不會真的將司馬師的死因查個水落石出?

司馬攸知道司馬昭寵信鍾會,這番指責必定會引發司馬昭的震動,卻沒有料到會引來這狂風驟雨般的震怒。趴在司馬昭腳下,司馬攸在眼前的重重黑影中恍然明白了一個恐怖的事實——鍾會對前大將軍司馬師所設的陰謀,司馬昭全都知道,而且以事後鍾會幫助司馬昭接管了司馬師的一切權力判斷,司馬昭不僅知道這些陰謀,他甚至可能就是鍾會的同謀!想起司馬師在世時司馬昭對大哥情深意重的模樣,司馬攸隻覺得一陣惡寒。從鍾會推到司馬昭並不難,隻是司馬攸的內心堅決不信最疼愛自己的生父會做出這種事情,所以一意孤行地認為他隻是被鍾會利用而已。可是此刻司馬昭的表現,卻讓司馬攸冷入骨髓。

司馬攸一向性格沉靜穩重,若是認定了什麽事情便十分執著,司馬昭以前十分喜愛他這種性格,可是如今對上司馬攸堅定的眼神,司馬昭卻隻覺得厭惡非常。這個他最喜歡的兒子,當年若非老父司馬懿堅持,他斷斷不會舍得過繼給大哥,可是如今看來,這個孩子不僅名義上屬於了大哥,就連心思也一並轉去了大哥那裏,怎麽不讓司馬昭感到失望和憤怒?

“這些話,是誰教你的?”司馬昭森然問。見司馬攸咬著牙不答,恨得又是一腳踹下。

“沒有人,是……是我自己……”司馬攸不敢躲,在痛楚的喘息間吃力回答。這些話關係到司馬家最大的隱秘,他怎麽可能和別人討論?也隻有對內心最親近的爹爹,他才會大膽說出心中的疑慮,可這出乎意料的結果,卻讓他神傷心寒。

“滾回去閉門思過,沒我的命令不許出來!”見司馬攸臉孔煞白,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司馬昭終於有一絲不忍,回到座位上坐下。他一向對臣下十分寬和,但一旦有人觸碰到他內心的忌諱,就會立刻翻臉無情。此番司馬攸刺痛了他最不可告人的隱秘,若是旁人,他必定殺之而後快。

“是。”司馬攸咬了咬牙,努力撐起身體跪好,卻依然忍不住再度開口,“如今嵇康未死,鍾會未反,大將軍若能多等幾天,多做一些準備,一切都還來得及挽回。”

“這些話,等你做到天下之主的時候再說吧!”司馬昭冷笑著回答。

這句話比剛才的任何話語和踢打都讓司馬攸心中刺痛。他緊緊抿著雙唇,將衝上喉頭的一股血腥強咽下去,一絲不苟地行了一個大禮,慢慢走了出去。

看著司馬攸的背影消失在書房門外,司馬昭頹然地坐在一片狼藉的書案前。他一向城府極深,即使暴怒也很少如此失控,而上一次失控則是因為大哥司馬師為了贏得軍心,將前鋒將領的失敗推到自己身上,將自己的官職全部罷免。

那一次失控,司馬昭殺死了附和司馬師指責自己的屬官王儀,而這一次,還是因為大哥司馬師,司馬昭親手打傷了自己最寵愛的兒子。

原來自己的心裏,是那麽嫉恨大哥。司馬昭的嘴角慢慢掛出了冷笑,那麽,他好不容易從大哥那裏奪來的地位和權力,是絕不可能再還回去的!

哪怕隻是還給大哥名義上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