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隱秘(三)

接下來的幾天,無論是深居簡出的潘嶽、韜光養晦的司馬攸還是躊躇滿誌的石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同一個消息所吸引——鎮西將軍鍾會和征西將軍鄧艾率領的魏國軍隊殺入蜀國腹地,蜀國後主劉禪投降,魏軍占領成都。

蜀國滅亡,一統天下指日可待,這天大的好消息讓一向自持的大將軍司馬昭也難得地開懷暢飲,大加封賞。而當天子再次冊封司馬昭為晉王的詔書下達之後,司馬昭終於不再推辭,晉王進封大典也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

然而就在這片普天同慶的歡樂氣氛中,一個消息卻如同晴空中的烏雲一般襲來,讓許多人措手不及——大將軍司馬昭下令,兩日之後的八月初五,在洛陽東市處斬大名士嵇康。

嵇康名滿天下,又娶曹魏宗室之女為妻,雖然早已下獄,但罪名並不嚴重,加上朝野多人奔走相救,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司馬昭會一意孤行判嵇康死罪。一時間群情激憤,前往大將軍府為嵇康求情之人絡繹不絕,司馬昭不勝其煩,幹脆下令緊閉府門,拒不見客。

眾人見不到司馬昭,隻好把希望寄托在大公子司馬炎和二公子司馬攸身上,希望他們能勸說大將軍收回成命。然而不僅大公子司馬炎始終袖手旁觀,連一向對嵇康頗多敬重的二公子司馬攸也是沉默以對,讓前來遊說的群臣頗為失望。

送走了最後一批訪客,司馬攸終於可以鬆懈下端正的坐姿,疲憊地趴在案幾上,用手撐住了額頭。他不是不想救譽滿天下的嵇康先生,也清楚嵇康的罪名都是栽贓和陷害,可是他更明白司馬昭的用意。蜀國已滅,司馬家的新天下指日可待,而不肯歸順的士林領袖嵇康,勢必要成為新朝的犧牲,用以震懾其他心懷異誌之人。這個時候,無論誰去為嵇康求情都是徒勞,而他作為司馬昭的親生兒子,更是不能觸碰司馬昭的逆鱗。

等到終於抬起頭,司馬攸看見溫裕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正跪在地上安靜地等待自己。

“檀奴怎麽樣?”司馬攸知道溫裕是特地來稟告潘嶽情況的,“我告訴過他不要在嵇康先生的事情上輕舉妄動,他做到了嗎?”

“潘公子確實沒有做什麽,今天甚至連太學都沒有去,隻在家中閉門不出。”溫裕回答。

司馬攸暗暗鬆了一口氣。太學生們年輕氣盛,對嵇康之事反響最大,潘嶽與他們保持距離,無疑是最明哲保身的行為。“那他說了什麽沒有?”司馬攸疲憊地問。

“潘公子說,二公子若願意相救嵇康先生,是勇是義;若不願相救,則是明是智。無論二公子如何取舍,他都沒有異議。”溫裕一字不差地回稟,讓司馬攸於焚心的煎熬中獲得了幾分慰藉。相交多年,潘嶽畢竟是理解自己的。

“不過……”溫裕猶豫了一下,繼續道,“潘嶽公子還提到了三年前和您一起拜訪嵇康先生的事,說情景如昨,言猶在耳。不知二公子是否還記得?”

“他問我是否還記得?”司馬攸眼神一黯。他怎麽可能不記得,三年前,他好不容易跑出府和潘嶽見麵,兩個人相約到洛陽西北角去看名士嵇康打鐵。嵇康的鐵鋪子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柳樹下,柳樹下挖了一個坑,引來山泉形成了一個水池。他們到達的時候,嵇康正從水池中遊泳出來,身上隻穿了一條犢鼻褲,**健美的上身還沾滿水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嵇康的眼睛從兩個少年的臉上掠過,卻沒有任何特別的神色,擦幹身體就走到鐵鋪子裏,而他的朋友向秀早已在那裏拉著風箱,將要鍛打的鐵器燒得通紅。嵇康將燒紅的鐵器移到一個大鐵墩上,掄起大錘重重地敲打在鐵器之上。敲打之時他手臂上的肌肉虯結,結實的胸膛被四濺的火花映紅,充滿了成年男子健康與自然之美,而向秀則在一旁手持鐵鉗,為他翻動被鍛打的鐵器,兩個人神情專注,一剛一柔配合默契,仿佛這簡陋悶熱的鐵匠鋪就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家園。

“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司馬攸忍不住讚歎,“我以前一直奇怪以嵇康先生的清雅怎麽會做打鐵這種苦事,如今卻發現做人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瀟灑磊落,哪管旁人誹謗非議。”

“我看重的,卻與桃符不同。”潘嶽目不轉睛地看著嵇康和向秀默默合作的身影,羨慕道,“要想打出合格的鐵器,不僅要有掄錘人大力錘打,也要有助手幫他持鉗翻動,這樣默契的配合,隻有心氣相通的朋友才能完成。嵇康先生能得向秀這樣的人物為友,也是人生幸事。”

“如果有一天我也掄錘,不知檀奴可否為我持鉗?”司馬攸心中一動,轉頭問潘嶽。

“那就要看你想鍛造的是什麽了。”潘嶽故意笑道,“是鋤頭、剪刀還是鍋鏟?”

“我要鍛造的,自然是絕世之劍!”十三歲的司馬攸難得露出了深藏的豪情,“上保社稷,下安黎庶,斬盡天下不平之事!”

“好,那我不僅為你持鉗,還可以為你拉風箱,燒爐子,劈柴禾,做什麽都行!”潘嶽說著,伸出手和司馬攸重重一擊,兩人握著手一起放聲大笑,隻覺知己難得,足慰平生。

三年之後的今天,司馬攸想起當日兩個小小少年擊掌許願的場景,不由輕歎了一聲。雖然在救不救嵇康的事情上潘嶽說沒有異議,但救是義勇,不救是明智,義勇與明智,潘嶽其實內心已經有了取舍。

而司馬攸,又怎麽能讓朋友失望,又怎麽能讓三年前的自己失望?

“備車,我要去大將軍府。”一念及此,司馬攸站起身來。

“二公子!”溫裕不知道他想起了什麽,卻猜到他是要去大將軍那裏為嵇康求情,不由擔憂地喚了一聲。

“我知道,現在去求叔父很不明智,但是如果不去,大概我一輩子都良心難安。”司馬攸看著忠心耿耿的屬下憂慮的表情,寬慰地笑了笑,“放心,我知道怎麽說服大將軍。”

馬車還沒靠近大將軍府,司馬攸遠遠就看見各色官民聚集在大將軍府門前,人聲鼎沸,全都是來為嵇康求情之人。而大將軍府的大門則緊緊關閉,門口的侍衛們密密麻麻站了一圈,顯然嚴格執行著司馬昭拒不見客的命令。

“走角門。”司馬攸吩咐了一句,馬車便繞向了大將軍府的後牆。作為司馬師的嗣子,司馬昭的親子,司馬攸進入大將軍府並不需要門房通傳,順順當當就進了後宅。聽說大將軍此刻並不在辦理公事的前廳,司馬攸徑直就往後宅的書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