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隱秘(二)

與此同時,位於洛陽壽丘裏的舞陽侯府內,二公子司馬攸正坐在書案前,專心致誌地練字。自從前大將軍司馬師死後,司馬攸作為嗣子承襲了舞陽侯的爵位,兩年前與司馬師的遺孀羊夫人離開大將軍府,另外擇宅居住。此番由於擅納兄長司馬炎的姬妾而被司馬昭斥責後,司馬攸更是閉門不出,隻在家中以書法自娛。

司馬攸寫字的時候不喜旁人打擾,侍從們都遠遠地站在門外,屏息靜氣,一點響動也沒有。因此當侯府長史溫裕進來的時候,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還是顯得十分突兀。

溫裕今年二十一歲,兩年前被舉為秀才後,一直在司馬攸府上擔任僚屬。因為溫裕的父親溫老博士曾經給司馬攸講過課,司馬攸對溫裕格外看重,特許他隨時可以不受通傳,直接向司馬攸稟報事務。

溫裕的到來並沒有打擾司馬攸寫字的興致,他略點了點頭,繼續將手中的句子寫完。雖然剛被司馬昭斥責了一番,司馬攸的表情還是一貫的平和淡定,仿佛他並未卷入或明或暗的奪嫡之爭,隻是洛陽一個錦衣玉食的普通公子。然而溫裕看得清楚,司馬攸筆下所寫的乃是一句古詩:“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溫裕也聽說因為胡姬的事情,青梅竹馬的賈荃與司馬攸決裂,不由想寬慰這個失意的少年主君:“二公子不是專門寫了一封信派人送給賈小姐麽?賈小姐看了信,必定會體諒公子的難處。”

“信在這裏。”司馬攸用筆杆指了指書案角落,“她沒拆,原封不動退回來了。”

賈家的女人嫉妒心重,舉世皆知,那賈大小姐賈荃看來也不能免俗……溫裕心裏為司馬攸哀歎了一聲,麵上卻隻能安慰:“那個胡姬,公子是交給羊夫人安置了吧?其實隻要等孩子生下來,是不是公子的一眼便知,隻是賈小姐誤會的時間會長一些了。”

“嗯,大家都說剛出生的孩子最像父親,況且胡姬是匈奴人,她生的孩子硬要冒充司馬家的後代,也沒那麽容易。”司馬攸說著,輕輕呼了口氣,“檀奴那邊怎麽樣?”一邊問,一邊提起案上毛筆,繼續寫下去。

溫裕作為司馬攸的僚屬,一個職責就是每天向他稟報潘嶽的情況。因為礙於司馬昭的訓示二人不便相見,司馬攸便在潘家奴仆中安排了眼線,隨時可以獲得潘嶽的動向,再由溫裕進行匯報。因此雖然五年間隻見了十一麵,司馬攸和潘嶽互相卻並不陌生。

“潘公子今天照例去了太學,聽齊東大儒蔡先生講解《春秋公羊傳》。”溫裕回稟。

“那本書他早讀熟了的,蔡璟也算不得什麽大儒,我看他未必真想去聽課。”司馬攸握筆書寫,淡淡一笑。

“二公子說得極是,潘公子去了太學之後確實沒怎麽聽課,反倒聯係了一些有門第的太學生,商量怎麽上書相救嵇康先生。”溫裕說著心中不由歎服,最了解潘嶽之人,果然非二公子莫屬。

聽到“嵇康”兩個字,司馬攸的手一頓,剛剛寫好的“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的最後一個“飛”字便染了多餘的墨跡。他一把將寫壞的字紙團好丟棄,有些沉悶地道:“嵇康先生的事情,叫他不要管了。大將軍本就對他有成見,若是為了嵇康先生的事情觸怒大將軍,隻怕對他前程有損。”

“是。”溫裕知道司馬昭一向看不慣潘嶽聲名太盛,司馬攸的擔憂不無道理,連忙答應。見司馬攸又取過一張紙準備寫字,溫裕猶豫了一下,再度開口:“二公子,還有一件事需要您知道。”

“說吧。”司馬攸又重新提筆,寫的還是剛才那四句詩。

“今天潘嶽公子在太學,收到了一封信,乃是安樂亭侯仰慕他在上巳節的風采,想要約他單獨相見。”溫裕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交給司馬攸。

“九叔?”司馬攸接過那封信後匆匆看了兩眼,頓時臉色一變,。

司馬昭的九弟司馬倫是已故太傅司馬懿最小的兒子。司馬懿年老時寵愛小妾柏夫人和幼子司馬倫,甚至因此羞辱原配夫人張春華,導致張夫人想要絕食自殺。張夫人的親生兒子司馬師司馬昭等陪著母親一起絕食,司馬懿心疼幾個優秀的兒子,這才羞慚道歉,恢複了對張夫人的尊重。因此司馬倫雖然從小深受父親寵愛,司馬懿死後在司馬家卻頗不受待見,加上他本人不愛讀書,性情愚鈍狠戾,司馬師司馬昭等更是冷眼相對,巴不得他躲在沒人的地方自生自滅。好在司馬倫雖然不聰明,對當權的哥哥們倒頗為恭敬,養幾個孌童美姬之類無傷大雅的娛樂,兩任大將軍都懶得管他,眼不見心不煩了。

司馬倫一向知道檀郎的美名,也早早打聽了潘嶽的住址打算結交。隻是說來也怪,每次他派給潘嶽送請帖的仆人總會出點狀況,不是錢袋和請帖都被小偷偷走,就是當街有人潑水,把仆人和請帖一起潑了個精濕。後來司馬倫下定決心放下架子登門拜訪,卻不料馬車還沒走到潘嶽家,車輪輻就散了架,種種不祥之兆,讓篤信鬼神作祟的司馬倫心生恐懼。

司馬倫不知道這些都是司馬攸派人暗中搞鬼,便熄了結交潘嶽的心思,消停了兩年。不料今年上巳節潘嶽在洛水河邊大出風頭,擲果盈車傳為美談,讓司馬倫的心思又活泛起來。想了又想,司馬倫決定繞個彎子,派仆人蹲守在太學裏,終於把請帖交到了潘嶽手上。而潘嶽推辭了幾次後,終於迫於司馬倫仆人的哀求恫嚇,不得不收下請帖轉手交給溫裕,擺明了請司馬攸代為推托。

“我不是早就吩咐過,不能讓九叔接近檀奴嗎?”司馬攸麵沉如水,隻有司馬家標誌性的狹長雙眉微微一挑。他知道潘嶽最恨別人將他與孌童男寵做比,因此對這個有斷袖之癖的九叔,司馬攸一直嚴防死守,甚至不讓司馬倫親見潘嶽一麵。

“是,謹遵二公子吩咐,我們已經想法阻止了安樂亭侯多次拜訪潘公子的舉動。”知道司馬攸一向對潘嶽保護得甚是周密,溫裕隻能辯解,“可是隻要安樂亭侯存了結交潘公子的心思,我們總是防不勝防。”

司馬攸拈著筆杆,沒有說話。他其實也知道,想要一直把名動洛陽的潘嶽從好色的司馬倫眼中完全隔離,是不可能的事情。現在他唯一能做的,隻是拖延這位九叔遇見潘嶽的時間,直到自己有能力保護朋友的時候。

思索了一陣,司馬攸忽然吩咐溫裕,“去叫韓壽過來。”

魏晉之時貴族世家大多居住在壽丘裏,因此韓家公子韓壽很快就到達了舞陽侯府。韓壽進門的時候,正看見司馬攸從書案前直起腰,從容地放下手中毛筆,滿意地看著自己新完成的作品。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韓壽念出了紙上的詩句,不由笑道,“人人都說二公子的字寫得好看,卻不知道寫字時候的二公子才是最好看。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這份寫字時氣定神閑的表情,銀鉤鐵畫的英姿,就是傾倒眾生的檀郎也要遜色三分。”

“算了吧,你是在諷刺我,當我聽不出來?”司馬攸笑著搖了搖頭,隨即向溫裕使了個眼色。溫裕會意,轉身走過去屏退書房外侍立的仆從,將書房門嚴嚴地關上了。

屋內光線一暗,韓壽方才玩笑的心思頓時一斂,躬身正色道:“二公子找我來,可有什麽吩咐?”

“你先看看這個。”司馬攸指了指桌案上的請帖。韓壽依言看了,有些莫名其妙——司馬倫要見潘嶽,跟自己什麽關係?

“檀奴不能見我九叔,你想辦法去擋一擋。”司馬攸說。

“為什麽是我?”韓壽也對司馬倫的男風癖好有所耳聞,不由苦了臉,“二公子,我最近沒有得罪你吧?”

“因為大家都說,潘嶽是天下第一美少年,而第二美少年就是你韓壽韓德真。”司馬攸有些抱歉地看著韓壽,“所以,隻有你可以冒充潘嶽,暫時騙過我九叔。”

此言一出,不僅韓壽,連溫裕都忍不住瞠目結舌:“這算什麽?三十六計中的李代桃僵?”

“二公子你太偏心了!”韓壽愣了一下,差一點沒哭出來,“您不能隻為了保護潘嶽,把我往火坑裏推啊。”

“我多派幾個侍衛跟你一起去,不會有事的。”司馬攸極力安慰,“我那九叔雖然脾氣倔,可是心眼實,其實很好應付的。”

“可是……”韓壽還想推托,不妨司馬攸坐直了身子,淡淡道:“其實我並不想說這是命令。”

“是。”見一向隨和的司馬攸難得拿出了主上的身份,韓壽無奈,隻好正色斂容,畢恭畢敬地躬身領命。他自幼被司馬昭選為司馬攸的伴讀,實際上早已確定了與司馬攸的君臣身份,因此司馬攸的命令,他不情願也隻能照辦。

可是除了自己,應該還有別的人可以冒充潘嶽吧?腦子裏忽然冒出這個念頭,韓壽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