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隱秘(一)

第三章 隱秘

回小人之腹,為君子之慮。

——潘嶽

若是說到魏國景元年間洛陽城中最有權威的所在,第一等無可爭議是大將軍府,而第二等的名單不論由誰擬定,都必定要包括新建不久的臨沂侯府。

此刻的臨沂侯賈充以散騎常侍身份兼任廷尉,深得大將軍司馬昭寵信,而賈充也勤勤懇懇夙夜在公,家中事務不論大小均由後任夫人郭槐做主,久而久之,竟落了個懼內的名聲,賈充卻也混不在意。唯一感到不平的,是賈充前妻所生的大女兒賈荃,但她勢單力孤,加上後母郭槐對這個繼女也不算苛待,多年來整個侯府內宅的氣氛也算是風平浪靜。

可是表麵的平靜之下,偶爾也會翻起水花。

“娘,荃姐姐今天又賭氣不吃飯呢。”四小姐賈午向母親郭槐偷偷告狀,“她還砸了平時最喜歡的硯台,弄得滿地都是黑墨。那個硯台,她平時連摸都不讓我摸……”

“哦,是司馬家二公子送給她的那個硯台嗎?我記得她一向愛若至寶的。”郭槐放下手裏的卷宗,看著自己的兩個親生女兒淡淡一笑。她大約三十多歲年紀,容貌不過中人之姿,體態也已經微微發福,然而眼中一片精明通透,絕非小家碧玉所能比擬。

“可現在司馬二公子納了妾,所以荃姐姐就不要那個硯台了。”賈午心直口快地揭穿了大姐賈荃的心事。

“是啊,女人都是要嫉妒的。所以她要砸就砸吧,反正我是後娘,也不能管多了她,免得被人說閑話。”郭槐說著,執起書案上的毛筆在硯台中蘸了蘸,繼續在手中的廷尉府奏報上寫批文。

“女人一定要嫉妒嗎?”一旁的三小姐賈南風忽然接下了話,若有所思,“可我長大了不想這樣。”她隻比賈午大兩歲,頭上和妹妹一樣梳著女童的雙鬟,可是神態語氣卻像大人一樣老成。

“說說看,你要怎麽不嫉妒?”郭槐停下筆,忍不住逗賈南風。這個女兒雖然長得不夠美,但心思靈敏性格堅毅,倒比賈午更讓郭槐看重。

“很簡單,我不許我的丈夫納妾。”尚未及笄的賈南風說。

郭槐忍住笑,一本正經地追問:“可是男人隻要做了官,大多都會納妾的,別以為他們都和你爹爹一樣。”

“那是因為娘有本事,熟悉朝廷的典章律法,爹爹無論家事公事都要與您商量,所以敬重您而不敢納妾。”賈南風崇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我以後也要很有本事,讓我的夫君敬重我而不敢納妾。就算他敢,我也可以像娘一樣,把那些人殺了……”

“好了好了,你還小,說這些做什麽?”郭槐臉色一沉,“都出去,我還有正事呢。”

賈南風和賈午知道此時父親賈充兼任廷尉一職,母親經常幫助他審閱卷宗,因此不敢再打擾,乖乖地退了出去。

此刻春光正盛,賈府院中更是開滿了牡丹、芍藥、丁香等花卉,姹紫嫣紅,就連空氣中都彌漫著濃重的甜香,如同輕柔的漣漪徐徐**漾,浸透了兩個女孩明豔的絹裳。賈南風和賈午正在院子裏撿落花玩,卻見一角素衣在側院一閃而過,徑直往大小姐賈荃的住處去了,賈午不由撇了撇嘴:“那個楊小姐又來了。”

“楊容姬?”賈南風沒有抬頭,撿拾落花的手卻停住了。

“就是她。”賈午忽然興奮起來,一臉神秘地對賈南風道,“姐姐,我才知道,那個楊小姐居然就是檀郎潘嶽的未婚妻!也不知她哪裏修來的福氣,居然能和檀郎定親……”

“這話你哪裏聽來的?”賈南風仍是頭也不抬地問。

“胡芳姐姐告訴我的。對了,胡芳姐姐還拚命跟我打聽這位楊小姐生得美不美,多高多胖脾氣溫不溫柔呢。”賈午回憶起在上巳節看到潘嶽的情形,忽然嗤笑道,“我跟胡芳姐姐說楊小姐的容貌比她差遠了,若非早早地訂了親事,隻怕檀郎看都不會看楊小姐一眼的……”

“誰說女子隻能長得美的?”賈南風忽然冷笑了一聲。

賈午一怔,驀地想起自己這位姐姐貌不驚人,卻一向心高氣傲,便訕訕地解釋:“不是我,是胡芳姐姐說的,楊小姐就是運氣好罷了。”

“美的以後會變醜,運氣好的以後也會變壞,到最後還不知怎麽樣呢。”賈南風站起身,將兜在懷中的落花全都拋灑在地上,用力碾了幾腳,將那些花瓣全都碾成了爛泥。再抬頭時,賈南風的臉上已經掛出了小女孩的頑皮笑意,“走,我們偷聽她們說話去。”

兩個女孩躡手躡腳地走到大小姐賈荃的住處,隔著紗窗窺視裏麵的動靜,正看見賈荃拿著張手帕抹眼睛,而那個楊小姐楊容姬則坐在一旁,神色還是如往常一般清淡。

“他在大公子那裏喝醉了,大公子留他住一夜,他就……他就看上了那個胡姬。天亮時他酒醒了,大公子說要把胡姬送給他,他還不肯要。”賈荃用力扭著手帕,忿忿地說。她的眼睛已經哭紅了,看上去就像一隻委屈的兔子。

賈荃口中的“他”自然是指大將軍府的二公子司馬攸。賈荃與司馬攸青梅竹馬,關係非同尋常,如今鬧出這樣的緋聞,賈荃自然惱羞成怒。

“或許隻是那胡姬見二公子醉了,安排他歇息,並沒有發生什麽。”楊容姬安慰道。

“什麽啊,現在那胡姬已經懷孕了,大公子便把人送到了他府上,而他居然就接受了!”賈荃說著又恨恨地抹了一把眼睛,“男人真的沒有一個好東西!”

“兄長所言,二公子確實沒法直接否認。”楊容姬拉著賈荃的手,眼波流轉似在思索,“如果這是一個圈套,二公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孩子生下來掐算懷孕的時間。何況他若是拒不承認的話,胡姬就會以私通罪名被處死。你常說二公子為人正直善良,他不會眼睜睜看著胡姬和她肚子裏的孩子去死的。”

“為了一個匈奴女人,他就寧可自己背這個黑鍋嗎?”賈荃一把將手抽回來,轉過身不理楊容姬,“他心裏肯定有鬼!反正我是死了心,再也不理他了,他愛娶多少侍妾生多少孩子都不關我的事!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就連大將軍聽說了這件事,也責罵他行為不檢,要他閉門思過呢——他才十六歲,急著生什麽孩子!”

楊容姬一向也不會勸人,寬慰兩句見賈荃不聽,便也無法可想,隻是默默地坐在賈荃身邊聽她哭訴。她原本羨慕賈荃和司馬攸兩小無猜情投意合,如今聽來,事實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完美。

聽了好一陣子,見賈荃絮絮叨叨還是沒有住口的意思,楊容姬無奈地站起身來:“荃姐姐,我還有點事,先告辭了。”

賈荃淚眼朦朧的看著楊容姬,見她的臉上一片純淨,竟有些事不關己的漠然。賈荃心下失望,抽噎著說:“說不定有一天,你的檀郎也會讓你如此傷心。”

“我不會給他機會的。”楊容姬淡淡一笑,沒有多加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