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檀郎(五)

當喧鬧的上巳節終於過去,夕陽的光射在緊閉的木門上,也照亮了站在門前的少年和他身邊載滿瓜果鮮花的馬車。此刻穿著月白錦袍的少年踩著自己斜長的影子,眼角帶著洛水邊遺留的風發意氣,微微顫抖的手指卻出賣了內心的忐忑——由於路上又被洛陽百姓堵車圍觀,他早已過了應該回家的時辰。而前去侍奉大將軍司馬昭的父親,想必早已回來了。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站在門後的,竟然不是看門的仆人,而是大哥潘釋。

“你終於回來了!”潘釋抱著手,挑起嘴角上下打量了一下潘嶽,“今日你出了這麽大的風頭,‘擲果盈車’都要成流芳千古的典故了,可真給我們潘家長臉啊。”

“大哥此言,檀奴愧不敢當。”潘嶽聽出潘釋話中有話,心中微微有些發涼,隻好岔開話題問,“父親回來了?”

自從八歲那年潘嶽被選為大將軍嗣子的伴讀,此後九年間兄弟倆的差距越來越大,感情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親密無間。有時候潘嶽甚至覺得,難得見麵的二公子司馬攸反倒比天天相處的潘釋更像自己的兄弟。

“父親早就回來了,一直在上房等著你呢。”潘釋收斂了嘴角的笑,不無憂慮地提醒了一句,“父親心情不好,你一會兒回話當心些。”

“多謝大哥。浮華非我所求,謠諑亦非我所懼。”潘嶽默默挺了挺脊背,朝潘釋感激地笑笑,邁步朝父母所住的上房走去。剛走進房間,還沒來得及見禮,一個茶杯就朝他飛了過來,正砸在他身前的地磚上,碎了一地。

“父親。”潘嶽仿佛沒有看見那個茶杯,端端正正要跪,一旁的邢夫人趕緊衝過來拉住他,又一疊聲地叫外麵老仆來打掃碎瓷。

“你發這麽大火做什麽?今天的事我聽說不怪檀奴,是上巳節人太多,才困住了他的馬車。”邢夫人不滿地瞪著潘芘,“我家檀奴又不是深閨弱女,給人家看看又怎麽了?”

“都是你把檀奴寵壞了!再寵下去,他以後還不知要怎麽討大將軍憎惡,連累父母,禍及家門!”潘芘說到這裏,狠狠朝潘嶽嗬斥道,“我早就告誡過你要謹言慎行,為什麽不聽?今日在洛水邊引出這麽大的亂子,早知道就該把你關在家裏,一步都不許出去!”

“兒子今日並未做什麽十惡不赦之事,就算民眾圍堵,也未釀出任何傷損,實在不知父親怒從何來?”潘嶽跪直身子,定定地注視著盛怒的父親,心中滿是委屈。

少年的目光清澈明淨,因為先前受到萬眾歡呼,飛揚的神采至今未曾熄滅,仿佛日月一般熠熠生輝,晃得潘芘閉了閉眼睛。他在心中無聲地歎了一口氣,睜開眼睛訓誡道:“難道你忘了當初為什麽被趕出大將軍府嗎?恃才放曠、嘩眾取寵本就是大忌,更何況你一舉一動都招人注目?若不再加收斂,隻怕要招來大禍。”

潘嶽原本想要向父親解釋石崇作弄自己的事情,不料父親又翻起舊賬,心中頓時憤懣,賭氣冷笑道:“誰說如今恃才放曠是大忌?竹林七賢裏的阮籍、嵇康、劉伶等人才是真正的恃才放曠,不羈禮法,卻不但不被怪罪,反倒被奉為天下名士,萬眾景仰,連大將軍都青眼相加。兒子不過是效仿他們的舉止風度,怎麽又會招來禍端了?”

“你!”潘芘被這幾句話噎住,氣得伸出手指著潘嶽,喘息了一會兒才壓低聲音道,“我說你糊塗你竟然還真糊塗,阮籍嵇康那些人是學得的嗎?他們佯狂放任其實是要掩飾什麽,你以為大將軍心裏會不明白?難道你忘了,嵇康現如今已因呂安一案牽連入獄,你且睜大眼睛好好看著,看看所謂藐視名教的名士風度,最後都落個什麽下場!”

“嵇康先生雖然入獄,但普天之下都知道他是無辜的,更有無數名人高士自願入獄陪伴嵇康先生,被天下傳為美談。兒子雖然不敏,若是日後能趕上嵇康先生一星半點的風采,也雖死無恨了!”潘嶽爭鋒相對地回答。

“好好好,看來你真是準備好要流芳千古了!”潘芘氣得發抖,卻見潘嶽緊緊抿著嘴唇,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知道自己一時之間無法說服青春叛逆的少年,隻能色厲內荏地甩了甩袖子:“別在這兒礙眼,到院子裏跪著反省去!”

“是。”這次潘嶽應答得倒是快,話音一落便站起身利落地走了出去。他在堂前院子裏看了看,邁步繞到僻靜無人的後院,仔細選了塊鬆軟的草地,這才撩起衣襟跪了下去。

其實父親說的話潘嶽也不是不明白。大將軍司馬昭對那些佯狂避世的名士不是不憎惡,隻是暫時找不到借口一起懲治了他們,嵇康之事,也許隻是開端而已。這個表麵上風流蘊藉縱情豪邁的年代,仿佛一條氣象萬千的大河,絢麗波光下麵,其實都是腥臭腐爛的泥淖。

父親所憂慮的,不過是怕自己也會陷入這片沒頂的泥淖中去。可是始終隻能沿河觀望而不能掬水弄月,這對十七歲意氣風發少年而言,不啻於束縛手足的桎梏,比死還難以忍受。

跪了一陣,潘嶽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驚呼,轉頭一看,正見牆頭上露出一張雪白俏麗的臉來,明媚如同她今日扔在他懷中的那朵芍藥花。

“檀郎!”女孩靈活的大眼睛四下張望了一下,確定院中無人,便雙手用力一撐,坐在了牆頭上。

潘嶽認得她就是今天帶著一群貴族女孩攔住她馬車的那個少女,心道這下子丟臉丟大了,便假裝沒有聽見,隻盯著膝下磚縫中的青草。

“我叫胡芳,芳草的芳。”女孩也不惱怒,自我介紹完了,烏溜溜的黑眼珠關切地看著潘嶽,“你為什麽跪在這裏?你做錯事了嗎?”

見她天真爛漫的模樣,潘嶽根本無法解釋原因,索性一言不發,裝起了啞巴。

胡芳性情開朗,也不以為忤,隻是坐在牆頭,認真努力找話說:“幸虧我今天叫馬夫遠遠地跟著你們的車,才找到了你家。說實話,你家的圍牆沒有我想象的高,那以前是不是也有很多人像我這樣爬牆來看你呢?”

潘嶽此刻巴不得她走得越快越好,哪裏有心思和她閑聊,便板著臉開口道:“小姐是高門貴女,這樣青天白日地逾牆偷窺,實在會有損清譽,請快快回去吧。”

“我才不怕呢。就算我爬牆丟臉,你罰跪就不丟臉了?所以今天的事,我不說,諒你也不會說。”胡芳俏臉一揚,輕嗔薄怒轉瞬變為得意洋洋,容色越發嬌豔動人,“我爹爹是將軍,我爺爺我伯伯也都是將軍,所以他們都說我是將門虎女,和那些風一吹就倒的嬌小姐截然不同。如果你真的討厭我,那我每次來你就躲起來不讓我看好了。”

“好,那下次我一定會躲起來。”潘嶽故意認真地說。

“沒關係,你要躲,我就找,遲早能抓到你。”胡芳說著便咯咯笑了起來,倒仿佛在談論一個有趣的遊戲。她笑的時候,兩隻穿著紅色繡鞋的腳就在牆頭上晃悠,仿佛一對在水中活潑潑遊泳的金魚。

潘嶽無語,將門虎女果然是他惹不起的。忽然,他心念一閃——她的父親也是領軍駐守的一方儒將,那她也算是將門虎女了吧,五年過去,也不知她現在是什麽樣子了。莫非真像石崇所言,現在哪怕她站在自己麵前,自己也認不出她了麽?

胡芳自以為行動謹慎隱秘,卻不妨自己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落在了一個人的眼中。那人站在街角默默地看了一陣胡芳的身影,隨即轉身離開。

“阿容?哦不……楊小姐。”忽然一聲驚喜的呼喚,讓微微出神的素衣少女阿容回過神來,“石崇公子,你怎麽也來了?”

“我……我聽說你來了洛陽,就跟著過來了。”石崇摸了摸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我猜到你會來看潘嶽,就打聽了潘家的住址跑過來等你,沒想到還真遇上了……”

比起石崇的尷尬,阿容的神色倒是頗為平靜。她打量了一下石崇,見他臉上帶著瘀青,淩亂的衣服被扯破了幾處,不由皺了皺眉:“你又和人打架了?”

“什麽叫‘又’打架?明明是韓壽那個家夥叫人來挑釁,我被逼無奈拔劍自衛!”石崇說到這裏,忽然眼一閉嘴一歪,哎喲哎呦地呻吟起來,“啊,我這裏好痛,是不是骨頭斷掉了?”見阿容果然神色專注地望過來,石崇順勢往街邊一倒,雙手胡亂在身上指指點點,“還有這裏,這裏,痛死我了!楊小姐麻煩給我包紮一下!”

阿容站在石崇身邊,看著他唧唧歪歪痛不欲生了好一陣,這才冷冷地開口:“骨頭沒斷,衣服上的血隻是鼻血蹭的,不包紮也不會死。”

“別那麽快就拆穿我行嗎?”石崇有些哀怨地看著阿容,“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好。那時候我是正義的遊俠,行走到荊州地界,因為打抱不平身受重傷,卻偶遇了荊州刺史的女兒楊容姬。那楊小姐不僅貌美如花,還心地善良,醫術高超,給我細心地包紮傷口,開方熬藥,我頓時覺得哪裏都不疼了……”

“我隻是開方子,給你包紮熬藥的是我的丫鬟。”楊容姬糾正,“而且你那時不過胳膊上被劃了條口子,不算重傷。”

“不管傷重不重,你那時溫柔得就像……”石崇依然陶醉在美好的回憶中。

“像什麽?”楊容姬清冷的語聲打破了石崇的幻想。

“像……像我娘,行了吧?”石崇抱著頭,極輕地嘀咕了一聲,“連阿容都不讓叫,還威脅給我藥裏加黃連,我到底是看上了你什麽……”

楊容姬沒理會石崇的抱怨,轉身就走。石崇朝潘嶽家的方向望了望,正看見胡芳從牆頭跳下來鑽進了自家的馬車,猛地醒悟了什麽,朝著楊容姬追了上去:“楊小姐,等一下!”

楊容姬有些不耐,停下來淡淡地對石崇說:“我到洛陽是有正事要做,麻煩石公子就不要纏著我了。”

“我知道你傷心了,怪不得對我態度不好。”石崇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指了指潘嶽家的宅子,“原來你是看到有女子跑來和那姓潘的小子私會!這樣行為不檢的未婚夫,要是被你父親和兄長們知道,怕是要活活氣死!不過你父兄都還在荊州,遠水解不了近渴,幹脆我幫你揍他一頓出氣?看那小子長得比女人還美,隻會動動筆杆子,就算三個一起上我也把他揍趴下!”

石崇自己說得暢快,渾然忘了剛才還被人痛揍一頓的狼狽。直到豪氣幹雲地說完了,才發現楊容姬聽著聽著,嘴角竟然掛出了笑容。

“謝謝石公子,不過我一點兒也不傷心。”楊容姬說著點了點頭,“告辭。”

“不會吧。”盯著少女離開的背影,石崇疑惑地摸了摸腦袋。看楊容姬的表情,好像是真的不傷心。不僅不傷心,甚至還有一種解脫般的輕鬆愉悅,這到底是為什麽?

難道,阿容其實並不喜歡那個未婚夫潘嶽?想起自己一個月前去荊州刺史府求親,卻被楊容姬的兄長們嘲笑了一番,石崇的心裏頓時熊熊燃起了鬥誌——雖然論才論貌論門第自己都比不上名滿天下的檀郎,可隻要自己心誠,還是有機會的!

看著遠處大門緊閉的潘宅,石崇發下了誓願:就算當不了天下第一美男子、第一才子、第一俠士,自己也一定會成為天下第一。至於是天下第一什麽,就……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