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檀郎(四)

就在河岸上萬眾爭睹檀郎風采的時候,一艘裝飾華美的樓船正靜靜停駐在洛水中心,仿佛九天之上的神人冷冷俯瞰著喧囂凡俗的人間。

大將軍司馬昭此刻正端坐在樓船之內。作為魏國天下真正的主宰,即使隻是依照上巳節習俗來洛水踏青祈福,他身後也簇擁著大批朝臣和司馬家子弟。

眾人原本正熱烈地談論著鎮西將軍鍾會率領大軍南下征伐蜀國的戰果,借此機會稱頌大將軍司馬昭的聖德和功績,岸上卻突然傳來了震天的喧嘩。負責護衛的大公子司馬炎吃了一驚,立刻帶人奔到舷窗前,生怕發生對大將軍不利的事件。

“怎麽回事?”司馬昭也皺起了眉頭。他好不容易拋下沉重的政務泛舟洛水,原本就是為了在良辰佳節與民同樂,卻不料這番平安喜慶的氣氛竟會被中途打斷。

“兒子這就派人去打探。”司馬炎抹了一把鼻尖上的汗水,若是民眾擁擠引發踩踏還好,萬一是宮中的魏家天子搞出了政變,怎麽事先沒有聽到一點動靜?

樓船上的群臣們也是個個臉上變色。三年前,天子曹髦不堪司馬昭專權,親自帶人殺出宮城,想要滅掉司馬氏,卻被賈充命人刺死。賈充雖然更加獲得了司馬昭的信任,司馬家卻也背上了弑君的罪名。如今若是再來一次天子政變,司馬家會二次弑君嗎?這曹家與司馬家權力的天平,又該往哪邊傾斜?

仿佛看穿了朝臣們首鼠兩端的心態,大將軍司馬昭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他見次子司馬攸也想跟著長子司馬炎出船艙去查看動靜,便開口叫住了他:“桃符回來。你是我大哥的嗣子,我這位子將來可是要傳給你的,你一定要自重身份,學會愛惜自己。”

“是。”司馬攸應了,聽話地回到司馬昭身邊,在離大將軍最近的座席上坐下。他今年十六歲,一雙長眉斜飛入鬢,頗得司馬昭的神韻,性格更是安靜乖巧,司馬昭從來都不掩飾對他的喜愛和偏重。而背對著他們的大公子司馬炎聽到司馬昭的話,麵色陡然一僵,隨即狠狠咬了咬牙,推開艙門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司馬炎回來向司馬昭稟告:“父親,已經查清楚了,並非發生了什麽大事。人群湧動喧嘩,隻是為了爭睹檀郎風采,據說拋擲的水果花卉把他的馬車都裝滿了。”

“檀郎是誰?”司馬昭原本言笑盈盈的臉陡然一沉,望向了一旁的司馬攸。

司馬攸一驚,趕緊跪直身體。雖然知道司馬昭是明知故問,還是不得不小心回答:“回稟叔父,檀郎就是潘嶽。隻因他小字檀奴,洛陽人便都稱他為檀郎。”他自從被過繼給伯父司馬師後,便隻能稱司馬昭為叔父,如今年歲大了,這聲叔父已經叫得非常自然。

見司馬昭臉色陰沉,而河岸上的喧嘩依然一浪高過一浪,並無止歇的意思,司馬炎想要開口,衣袖卻被人輕輕拉了拉,側目一看正是與自己交好的越騎校尉馮紞,便謹慎地閉上了嘴。

“原來便是這個檀郎。”馮紞止住司馬炎,自己卻笑著開口道,“我記得他小時候還曾經擔任過二公子的伴讀,後來卻被大將軍逐出了門牆,卻不知為了什麽緣故?”

“當日父親逐他,是不喜歡他恃才放曠。”司馬炎一邊觀察著司馬昭的神色,一邊狀若無意地回答,“不過如今看來,這個潘嶽不僅恃才還會恃貌,引得無知小民趨之若鶩,當真是放浪形骸,嘩眾取寵,父親不讓他和桃符相交,果然有先見之明。”

“叔父明鑒,潘嶽自從離開大將軍府之後,一直深居簡出,謹言慎行。正因為以前也發生過類似圍睹之事,他但凡出行都緊閉車簾,行事極為內斂低調。侄兒覺得今日之事,一定不是他的本意。”司馬攸見馮紞和司馬炎一唱一和地詆毀潘嶽,不得不開口申辯。

“桃符你不是遵從父親之命,與潘嶽再無往來嗎,怎麽又知道他一直深居簡出,謹言慎行?”司馬炎故作驚訝。

“桃符雖然與他素無往來,但潘嶽才名太盛,洛陽眾人傳誦,總不免略有耳聞。”司馬攸雖然不想和大哥司馬炎頂撞,但也知道司馬昭一向厭惡浮華,對沽名釣譽的名士風度最為痛恨,因此不得不再三申辯。

司馬氏最有可能接任大將軍之位的兩位公子發生爭執,其他人頓時都不再開口。而司馬昭卻仿佛沒有聽見一樣,隻是手指輕輕敲擊著身前的幾案,眼光有意無意地從窗戶望向岸邊。不知為什麽,那裏的喧鬧終於漸漸平息了下去。

馮紞最會察言觀色,見狀連忙向司馬昭回稟:“剛才得到消息,是衛將軍羊琇率領禁軍驅散了人群。”

“居然要勞動禁軍為他開路,這個檀郎的麵子可真不小啊。”司馬昭語氣輕鬆,仿佛隻是在開玩笑,卻讓司馬攸的心裏一緊。他明白,每當司馬昭露出這樣的表情,隻能說明他的心裏真正發怒了。

“是啊,而且庶民雖然被禁軍驅散,那個檀郎的馬車卻還是走不了。”馮紞將在座的公卿大臣們掃了一遍,笑著說,“洛陽檀郎,容止無雙,就連許多名門仕女也想趁此機會一睹風采呢。此刻包圍了潘嶽馬車的,都是一些來自世家大族的閨秀,羊琇將軍就算手握精兵,也束手無策。”此話一出,一些朝臣頓時麵色尷尬,樓船離世族步障區不遠,有些眼力好的大臣已經認出了岸上女兒的身影。

“大將軍,下官對兩個女兒疏於管教,還請大將軍責罰。”一直冷眼旁觀司馬炎和司馬攸爭鬥的權臣賈充當先走了出來,拜伏請罪。他已經看得清楚,後妻郭槐所生的兩個女兒賈南風和賈午此刻就圍在潘嶽車前,抓著果子往他車內拋擲,一派歡喜雀躍之態。

“末將也請罪。”征南將軍胡奮早就發現挑頭的就是自己的獨生女兒胡芳,知道躲不過去,隻好跪在賈充身邊。他們兩個一帶頭,頓時又有幾個大臣一起跪下,方才船艙內喜慶的節日氣氛**然無存。

司馬昭見這些人都是自己的心腹股肱,斷不能因為一個潘嶽就一並怪罪,當下緩和了神色笑道:“知好色而慕少艾,本就是人之常情。何況各家小姐年紀尚幼,一時興起玩樂,並不會有損閨譽。諸公趕緊起來吧。”

他這麽一說,船艙內的氣氛頓時和緩起來,隻是再沒有先前那般輕鬆愉快,隻能草草散場。

下船之際,司馬炎見馮紞朝自己使了個眼色,連忙走了過去。

“大公子可知道,今日大將軍為什麽那麽生氣嗎?”馮紞笑著問。

司馬昭一向在人前十分寬和,哪怕阮籍嵇康等名士屢屢冒犯也從不曾發作,何況隻是一個小小的潘嶽?司馬炎雖然對他今日之怒有些奇怪,但一想到因為潘嶽而打擊了二弟司馬攸,心中便十分舒暢,隨口笑著問:“難道是因為擲果盈車增添了潘嶽的傳奇,卻損害了京中諸多名門閨秀的名節?”

“別人家的名節,人家父母都不在意,大將軍又怎麽會去操心?”馮紞搖了搖頭,在司馬炎耳邊低聲道,“百姓無知,大將軍的威儀竟還比不過一個少年的美貌,這件事若是流傳出去,豈不是讓大將軍麵上無光?”說著,拱手告辭。

司馬炎呆立在原地,細細咀嚼著馮紞的話,想起潘嶽一現身,原本在岸邊向大將軍樓船歡呼跪拜的百姓們紛紛轉頭跑開,終於明白了司馬昭的怒氣從何而來。而他現在也終於明白,為什麽五年前父親會因為一點小事將伴讀的潘嶽逐出大將軍府,因為無論繼承父親之位的人是自己還是二弟司馬攸,父親都決不允許未來的大將軍被旁人的光輝遮蔽。

“大公子,請上車。”司馬炎正出神,府中的侍從已經將馬車趕到岸邊,伺候他上車回程。離開洛水之時,司馬炎撩起車簾往外張望了一眼,正看見司馬攸站在車邊,與賈充拱手告別。

司馬炎放下車簾,重重往座位上一靠,剛才在船上勝過司馬攸一局的好心情**然無存。若非在繼承人問題上賈充還有觀望之意,賈荃嫁給司馬攸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那時候作為權臣賈充的女婿,司馬攸的繼承人之位更是難以撼動。可又有什麽辦法,能夠破壞賈家和司馬攸聯姻呢?賈荃那個女子,聽說烈性得很……可是越是烈性的女子,愛得深,恨起來也深,不是嗎?

想到這裏,司馬炎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微笑。他掀開車簾,叫過一名親隨吩咐道:“馬上去請匈奴的劉淵王子到我府上來,記住,不要讓別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