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法(二)

太學位於洛陽東南開陽門外,自漢光武帝建立至今,已有兩百多年的曆史。根據魏製,但凡六百石俸秩以上官員的子弟都可直接進入太學,同時地方州郡也可以遴選儒生成為太學生,此時洛陽太學中共有太學生三千多人。

太學生經過考試可以擔任國家官職,加上漢代皇帝常常在太學谘詢國事,太學生們便養成了以天下為己任的風氣。因此潘嶽想調動民意為嵇康求情,首先想到的地方就是太學。

潘嶽等人到達太學的時候,天色尚早,無論學生還是博士都沒有人影。由於在路上已經商量好了對策,三個人下了馬車後直接進了講堂,夏侯湛鋪紙,韓壽磨墨,潘嶽則提起筆,片刻之間就寫出了一篇號召太學生為嵇康先生上街請命的招貼。

寫完之後,夏侯湛和韓壽看了,都覺得潘嶽這篇招貼文辭精簡卻意氣慷慨,讓人恨不得立刻衝上洛陽街頭,為即將含冤受刑的嵇康先生振臂一呼。當下兩個人和潘嶽一起,將這篇招貼謄寫了多遍,又將它們在太學內四處張貼。

等這些做完的時候,太學裏已經聚滿了前來上課的太學生。他們聚集在潘嶽所寫的招貼前,大聲誦讀,人聲鼎沸,更有好事者將這招貼傳抄多份,帶到外麵街頭張貼散發。一時之間,原本就已經因為嵇康之案而熾熱得如油鍋一般的氣氛,因為潘嶽灑下的幾滴水而轟然炸裂。

“呂巽奸汙弟弟呂安之妻,反倒誣告呂安不孝。嵇康先生為呂安作證鳴冤,何罪之有?”也不知是誰帶頭一喊,頃刻引來了山鳴海嘯一般的響應。

“小人橫行,名士蒙冤,此正是我們為國家效力之時!”

“對,眼睜睜看著嵇康先生枉死,我們光讀這些聖賢書有何用?”

“按這個招貼上說的,我們這就衝向東市刑場,請大將軍刀下留人,請嵇康先生到太學來任教!”

“不救出嵇康先生,誓不回還!走,去東市!”

“去東市!”“去東市!”一聲又一聲的呐喊此起彼伏,如同一波一波的巨浪,終於漫溢出堤岸。三千太學生有的振臂高呼,有的抱起孔子的牌位,有的招呼著路上的行人,仿佛洪水一樣衝出太學,向北方的宣陽門卷去。

“你們這個樣子,是打算造反嗎?”潘嶽正與夏侯湛韓壽一起隨著太學生們進城,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冷笑,“烏合之眾,也想逼大將軍收回成命?”

潘嶽回頭一看,見說話的正是石崇,想必他在洛陽無事,也前來太學聽課。

“我們代表天下人請命,輪不到你來冷嘲熱諷!”不等潘嶽回答,韓壽便忍不住頂了石崇一句。

“一群亂哄哄的無頭蒼蠅,居然好意思代表天下人?”石崇哈哈一笑,“土匪聚眾搶劫,都知道要推舉頭領,令行禁止,可笑你們這些蝸居在洛陽的世家公子,連鄉野裏打劫的毛賊都不如,還想成什麽大事!”

“你……”韓壽氣得倒仰,麵紅耳赤還想爭辯,潘嶽卻一把拉住了他,“石公子說得沒錯,我們要想救嵇康先生,確實要推舉領袖,不能如亂民一般失去控製。”

“可是誰來做這統帥眾人的領袖?”韓壽脫口問道。

“還能有誰,這不是現成的嗎?”石崇斜斜打量了潘嶽一眼,“這洛陽城中,誰能有檀郎這麽高的人望?隻要拿出上巳節時在洛水邊的架勢,別說三千太學生,就算是三萬洛陽人都會跟著你奔赴東市了!”

“你居然還有臉說上巳節!”韓壽又待怒斥,卻發現潘嶽已經爬上了他們乘來的馬車,高高立在了車轅上。

“安仁不可!”一直沉默不語的夏侯湛見狀,連忙奔過去一把拉住了馬韁繩,焦急地對潘嶽道,“你難道看不出石崇是故意在害你嗎?法不責眾,招貼大家都在傳抄,查出主謀不易,可你若是出頭,就是明擺著和大將軍作對!哪怕最後大將軍迫於民情赦免了嵇康先生,你自己也免不了受到責難。二公子已經提醒過你從井救人,聖人不為,你千萬不能為了嵇康先生而把自己置於險地!”

夏侯湛不提司馬攸還好,一聽“二公子”三字,潘嶽不由神色一凜。事後細細揣摩司馬攸方才的行動和言語,潘嶽已經認定,桃符此番絕不是僅僅受到了大將軍斥責那麽簡單,而這個結果,恰正是自己的暗示造成的。既然認定了要做一件事,他就決不能隻讓司馬攸一個人去承擔這個罪責,這是義氣,也是道德。

“夏侯兄,有些事,我必須做!”潘嶽說著,在車轅上高高站直身子,就仿佛一隻隱藏在雞群中的白鶴終於按捺不住騰空而起,清唳九霄,哪怕會就此引來獵人的利箭也在所不惜。他大聲朝周圍亂糟糟的太學生們喊道:“潘嶽在此,大家若想救嵇康先生,就請聽我一言!”

“檀郎,聽檀郎要說什麽!”潘嶽容貌既美,文才又高,素來在太學生中有很高的知名度。此番他站在高處振臂一呼,周圍的太學生們頓時停止了吵嚷,紛紛朝他看了過來。

夏侯湛歎了一口氣。他知道潘嶽平素雖然低調自持,可內心中始終藏著少年特有的理想和意氣,就像一把藏在袋子裏的錐子,再怎麽小心掩藏鋒芒,也終有忍不住戳破袋子的那一天。於是夏侯湛用力把馬韁繩從潘嶽手中拽出,自己也爬到了車上。看著潘嶽不解的眼神,夏侯湛苦笑道:“既然你執意要當這根出頭的椽子,我就隻好給你策馬護駕了。”

“還有我!”韓壽挑釁地掃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石崇,也走到了馬車邊。

經過潘嶽的策劃和勸說,半個時辰後,洪水一般激**的太學生們終於全都安靜下來,在捧著孔子牌位的同伴後排成整齊的隊伍,從宣陽門進入洛陽城,沿著銅駝大街朝嵇康受刑的東市走去。

洛陽的居民們站在路邊,看著這些年輕人神色肅穆,拱手而行,雖然沒有一句言語,卻如同沉默而穩靜的河流,帶著令人心折的宏大力量。而在步行的三千太學生中,卻有一輛馬車在人群中緩緩而行,駕車的年輕人溫文爾雅,豐神如玉,而高高站立在車轅上的少年更是姿容俊拔,粲然如神,讓人一見之下便目眩神迷,終身難忘。

“檀郎,他是檀郎!”很快,人群中許多人都認出了潘嶽的身份,紛紛驚喜地叫喊起來。然而下一刻他們隻覺潘嶽的目光掃到了自己身上,雖然隻是輕輕一瞥,卻讓圍觀眾人忍不住心馳神往,竟不好意思再喧鬧起來,隻是默默地跟在太學生們身後,一起朝著東市走去。很快地,太學生們身後跟隨的洛陽市民越來越多,仿佛一條大河匯聚起越來越多的支流,越發氣勢磅礴。

此時此刻,楊容姬也站在洛陽街頭,繼上次在洛水邊再一次看見了潘嶽。她沒有隨人潮跟著太學生們湧往東市,隻是靜靜地站在路邊,看著潘嶽所乘的馬車從她麵前慢慢駛過。他的眼睛原本一直望著前方,卻不知是否是楊容姬的錯覺,她感到他的目光忽然輕輕轉過來,下意識地在自己臉上停留了一下。不過也僅僅是一下,隨即如清風一般再也找尋不到。

青衫磊落,氣勢慷慨,現在這個樣子,才是檀郎最美的時候吧。楊容姬不禁想起上巳節的時候,他的馬車被貴族女孩們團團圍住,鮮花和水果雨點一般落進他的車廂內,而他就隻是端寧地坐在那裏,臉上帶著無懈可擊的微笑。雖然難掩被萬人追捧的虛榮滿足,但即使在最閃耀最得意的時候,他的笑容也依然是禮貌而克製的。哪怕青春正盛,才貌傾城,可他依然小心翼翼地收斂著自己的光華,就仿佛五年前他們定親的時候,那個十二歲男孩的心事也隨著他年齡的增加而不斷增長。

可是現在,他的臉上雖然沒有笑容,楊容姬卻覺得,這才是他將自己真正毫無保留地呈現出來的時刻。他的目光明亮而充滿感召,他的唇角緊抿而充滿堅定,他的臉上因為熾烈的願望而煥發出熠熠的光彩,他挺拔的身影如同蒼鬆翠竹,就算漫天風雪打壓也挺立如舊。有那麽一瞬間,楊容姬覺得周圍的所有人都消失了,她的眼裏隻剩下一個他,從她麵前緩緩地走過,然後消失在前方的茫茫天地間。

楊容姬的眼前忽然一陣模糊,就仿佛被太過明亮的陽光炫到,一時間什麽都看不清楚。等她終於醒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指緊緊地絞扭在一起,用力得指尖都泛出了白色。然後她轉身離開了銅駝大街,背影堅定,毫無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