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檀郎(一)

第二章 檀郎

煥若隋珠擢重淵,灼若列星出雲間。

——潘嶽

九年之後的洛陽道,依舊和潘嶽進京那年一樣,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每個人都有自己必須來到洛陽的理由,也有自己必須離開洛陽的理由,石崇也不例外。

將疲憊的馬匹交給驛卒去喂草料,石崇拍了拍因為長途跋涉惹來的滿身風塵,走進驛館內坐下,很自然地感受到旅客們朝自己投來的驚羨目光。

這種目光,石崇一向是習慣的了。他是英姿勃勃的少年郎,身材挺拔,麵容俊美,加上腰間一把鑲金綴玉的七尺寶劍,更顯得目若朗星,神采奕奕,走到哪裏都是人們目光的焦點,除了——

石崇閉了閉眼睛,壓下心中的不平,正想喚驛卒送上飯菜,卻隱約聽見鄰桌兩個食客悄聲議論著自己:“這位小哥儀表非凡,今天的洛水邊上,怕是更要熱鬧了。”

“話是不錯,但我看他再怎麽出眾,也蓋不過檀郎……”另一個食客剛說到這裏,忽然發現石崇正側頭望著自己,不由一愣,趕緊住了口。

見他們尷尬,石崇爽朗一笑:“二位剛才提到洛水,卻不知今天有什麽熱鬧?”

“公子難道忘了,今天是上巳節。”兩個人見石崇衣衫華貴,腰佩寶劍,必定是仗劍遊俠的世家公子,語氣頓時十分恭謹。

“原來是上巳節了。”石崇心中苦笑了一下。三月初三,上巳節,距離離開她,已經三個月了。自從得知她去了洛陽,這一個月來,他風餐露宿,甚至舍棄了舒適的馬車而換成單騎,就是為了盡早來到洛陽,盡早看到她……不,也是為了盡早看到那個人。看他,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公子是從很遠的地方來吧?”一個食客見氣氛再度尷尬,生怕石崇怒氣未消,隻能沒話找話。

“嗯,從荊州來的。”石崇說到這裏,眼睛忽然一抬,重新煥發出少年人的奪目神采,“剛才你們提到什麽檀郎,是不是大名叫做潘嶽的?他真的有傳說中那麽美嗎?”

“檀郎確實就是潘嶽……”兩個食客麵麵相覷,斟酌了一下才回答,“其實我們也沒見過他真正的麵目,隻是聽說他俊美無雙,風采絕世而已……”

“你們住在洛陽附近都不曾親眼見過,可見傳說未必可靠。”石崇倨傲一笑,也不再理會兩個食客,自顧喝酒吃菜。酒足飯飽之後,他又向驛丞要了熱水,洗去一身仆仆風塵,待到離開驛館時,石崇已經收拾得光鮮齊整,比來時還要引人注目。

這天不愧是上巳節。距離洛陽越近,官道上的行人和車馬就越發密集,讓石崇不得不放慢韁繩,緩緩隨著人流車流前進。根據習俗,上巳節這一天,洛陽城中和附近的居民無論男女老幼,都要聚集在洛水河邊,祭祀沐浴。人們用蘭草柳條沾水灑身,或者互潑灑滿花瓣的清水,借以祛病祈福,閨中仕女們更是趁機結伴出遊,遇見喜歡的男子便贈以花草瓜果,表達愛慕之情。

石崇姿容英挺,堪堪走到洛水邊已經收到了不少女子送來的花草。眼看洛水邊更是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他索性棄馬步行,握著那些花草走進了歡樂的人群之中。

才沒走多久,就有幾個嬌憨的少女吃吃笑著,用沾水的柳條點在了石崇的腦門上。石崇一把抹去臉上水珠,笑眯眯地對那幾個少女問:“請問幾位小姐,可知道潘嶽在哪裏?今天過節,他一定會來的吧?”

“公子所說的潘嶽,就是檀郎吧?”一個少女見石崇模樣,不由笑道,“公子找檀郎做什麽,難不成是想找他比美的?”

“是又如何,難道本公子比不過檀郎嗎?”石崇故意問。

“那好,我們帶你去找檀郎,到時候你就知道比不比得過了。”少女說完,幾個同伴都掩著嘴笑了起來,似乎這種事情她們已經不是第一次遇見。

“那就煩請小姐們帶路了。”石崇避重就輕地躬身行禮,心中暗自慶幸。看這人山人海的模樣,憑自己想找到那個人,可實在不容易。

幾個少女竊竊私語了一陣,果真含笑帶著石崇往人群深處走去。走了一陣,前方果然又聚集了大批女子,個個手持鮮花香草,正笑鬧著圍著一個人流連不去。

領石崇來的幾個少女見擠不進去,便大聲喊了一句:“有人要來與檀郎比美了!”這一聲頗為有效,一時間許多女子趕緊側過頭來打量石崇,人群也紛紛讓出道來,露出了人群中心一個身穿白衣的翩翩少年。

石崇見那少年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眉目如畫身段風流,果然是一等一的美貌。少年中等身高,略有些纖弱,卻更如同翠柳扶風,仙鶴淩雲,別有一番飄逸之姿。石崇隻看到第一眼,就知道自己容貌遠不及他,卻猶不甘心,一心想在少年身上找出更多的缺陷來。

見石崇隻是上上下下打量自己,那少年忍不住笑問:“看閣下的樣子,果真是來與檀郎比美的?”

“洛陽檀郎,確實名不虛傳。隻是……”石崇忽然臉上帶笑,故意頓住了。

“隻是什麽?”少年果然沉不住氣地追問,顯然對自己的容貌頗為自負。

“隻是如同女人手上柔弱招搖的蘭草,與在下仗劍遊俠的鬆柏之姿截然不同。”石崇說著,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久仰大名,卻原來不過如此。”這句話他一路上在心底盤桓了千百次,隻盼著見麵時能雲淡風輕地甩在潘嶽臉上,如今終於說出口來,不由大是暢快,隻覺得這一路的辛苦跋涉都值得了。

見他當真要走,圍觀的女子們不由再度嬉笑起來,有人更是快言快語地攔住了他:“公子認錯人了,這位可不是檀郎,是韓壽韓公子!”

不是潘嶽?石崇一驚,頓時停住了腳步。而身後的韓壽也含笑走了過來,對著石崇拱手為禮:“兄台氣宇不凡,不知如何稱呼?如果真找檀郎有事,在下可以代為引見。”

見韓壽彬彬有禮,一派洛陽子弟的清貴氣象,石崇也不願失了風度,趕緊還禮:“在下石崇,從荊州而來,確有要事需見檀郎一麵。”

“荊州?”韓壽若有所思。

“不錯,在下是從荊州楊肇楊刺史那裏來的。”石崇見韓壽的神色更加關切,心知事情有了希望,“隻不知檀郎今日是否也來了洛水?”

“他確實是來了,不過……”韓壽看了一眼周圍往來如織的遊人,小聲道,“他不敢太張揚,現在肯定是在哪裏躲著呢。”見石崇麵露失望之色,韓壽又笑道,“沒關係,兄台既然是從荊州楊家來的,我一定能帶你找到他。”說著,帶石崇離開了人群,向著遊客稀疏的北邊走去。

方才他們經過的是平民百姓的踏青之處,而高門世家自恃身份,不肯與庶人混雜,便專辟了一塊河岸,搭建起許多步障。所謂步障,乃是將木柱立於地上,木柱之間牽拉繩索,再懸掛以絹帛之類作為幕布,用以遮蔽風塵,也防止閑雜人等偷窺。

韓壽帶著石崇一路查看,終於興奮地朝前一指:“看,那是檀郎家的馬車,他一定就在附近!”

石崇的心突突跳動起來,頓時加快腳步,走到了韓壽的前頭。而就在這個時候,馬車後轉過來一個身穿玄色長袍的少年,正在指揮幾個仆人架設步障。

聽見腳步聲響,少年轉過身來,讓石崇眼前頓時一亮。這個玄衣少年雙十模樣,比石崇和韓壽略大兩三歲,眉目脫去了少年的稚嫩嫵媚,越發顯出年輕男子的疏朗清俊。更難得的是,這個少年氣質文秀典雅,年紀輕輕已有當世所推崇的名士風範,恰如空山新雨,讓人一見忘俗。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檀郎,難怪她曾經說過,檀郎不僅有一副絕世的容貌,還有無人可及的錦繡才華,當年不過十二歲,就早已有神童之稱,更被她的父親譽為國士無雙。一念及此,石崇忽然有些心灰意冷。

“這位是……”玄衣少年見石崇的眼神忽驚忽怨,不由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趕來的韓壽。

“這位是石崇公子,從荊州楊府來的!”韓壽說完,轉向石崇笑道,“石公子不會又把他當作檀郎了吧?”

“在下夏侯湛,並非檀郎。”那玄衣少年性情最是溫潤柔和,當下趕緊表明身份,朝石崇行禮。

石崇強壓著心頭的不耐向夏侯湛回禮,眼睛卻死死盯住了夏侯湛背後遮蔽得嚴嚴實實的馬車:“敢問潘嶽潘公子在哪裏?”難道,潘嶽就像個女人一樣躲在車廂內,生怕外人見到嗎?

“潘嶽在此。”石崇話音剛落,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就從車廂內伸了出來,一把掀開車簾。下一刻,一個人影便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待到看清麵前的人影,石崇隻覺得心中被鐵錘大力一敲,一時竟說不出話來。若說韓壽是皮秀,夏侯湛是骨秀,那麵前的這個少年就應稱之為神秀。因為那份讓人一見傾心的清澈秀逸,原本就不僅僅托於皮相,還深深銘刻在神魂與氣度之中,絕不會因為骨肉的增減而有損分毫。

“石崇公子是從荊州楊府來的?”潘嶽似乎早已習慣了人們乍見自己的驚詫,隻是禮貌而又關切地問。顯然,“荊州楊府”四個字對他而言,有著與眾不同的分量。

“不錯。”石崇回過神來,撐起自己所有的傲氣,向著麵前的潘嶽神秘一笑,“潘公子,我有一件要緊事要告訴你。”

見石崇的眼睛斜斜瞥向夏侯湛與韓壽,潘嶽會意:“請車上敘話。”說完與石崇一起鑽進了馬車,放下了遮蔽的車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