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檀郎(二)

“石公子前來,究竟所為何事?”見石崇一直不開口,一雙精明的眼睛隻是上上下下打量自己,潘嶽感到有些不自在,輕咳了一聲。

石崇回過神,麵上露出倨傲的神色:“你知道我是誰嗎?”

潘嶽微微一愣,隨即釋容一笑:“久聞鎮守淮南的征東大將軍膝下第六子名喚石崇,不知是否就是閣下?”

“你居然知道我?”石崇此刻尚未出仕,一向隻在南方仗劍遊俠,頓時震驚於遠在洛陽的檀郎竟然知道自己的來曆。不過他也是聰明人,想了想隨即恍然,“你是二公子一黨,自然對我父親頗為關注。”

潘嶽輕輕一笑,沒有否認。石崇的父親石苞出身寒微,全靠前大將軍司馬師一手提拔到了如今一方諸侯的地位。如此重要的角色,他怎麽可能不了解?

“如今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奪嫡之爭已經擺上了台麵,雙方都想爭取更多的朝臣支持。”石崇朝著潘嶽前傾起身體,“如果你能為二公子爭取到我父親的協助,是不是就可以立下大功呢?”

“這是自然。”潘嶽看著石崇精光閃爍的眼睛,聲色不動,“不過我需要做什麽,還請石公子明示。”

“和我做一個交易。”石崇笑了笑,他知道自己拋出的誘餌太誘人,潘嶽已經動心了。畢竟二公子司馬攸雖然是前大將軍司馬師的嗣子,可現任大將軍司馬昭的嫡長子卻是大公子司馬炎。兩位公子都具備繼承大將軍位子的合法性,可未來的大將軍隻有一個。一步之遙,就是天淵之別。

“什麽交易?”潘嶽問。能用自己最關心的二公子作為籌碼,這個石崇果然不簡單。

“各取所需的交易。”石崇頓了頓,終於說出正題,“我說服父親支持二公子奪嫡,而你——和楊家退親。”

“你喜歡楊家小姐?”潘嶽恍然一笑,白皙瑩潤的麵孔在晦暗的車廂內熠熠生輝,“你想娶她?”

“對,今生我非她不娶。”石崇避開潘嶽的臉,篤定地點了點頭。這是遇見她之後,他苦思多日想到的唯一出。父親石苞手握重兵,多年來占據淮南富饒之地,他的支持,對於二公子司馬攸不啻於一個舉足輕重的籌碼。而潘嶽若能立下這個功勳,必能一輩子仕途無憂,連帶潘家一門都會榮寵無限,這對於想要建功立業的男人來說,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抗拒的**。

“我明白了。”潘嶽繼續笑著點頭,忽然掀開車簾,向石崇做了個請的手勢,“石公子可以回去了。”

“你什麽意思?”見潘嶽臉上猶自帶著無懈可擊的笑容,口氣卻明明白白帶著寒意,石崇的臉騰地紅了,“你不想做這個交易?”

“石公子的條件確實很優厚,可惜——”潘嶽低下頭輕笑,含著不屑一顧的輕蔑,“無論什麽情況,我都不會用她來做交易。”

“你!”石崇氣急,指著潘嶽道,“你隻是五年前見過她一麵,連話都沒有說過一句,現在就算她站在你麵前,你也認不出她來了。在我麵前裝什麽情深意重,豈不是太虛偽可笑了嗎?”

“我不敢猜測石公子對她的情意有多麽深重,可你既然想用她做交易,就證明你配不上她。”潘嶽終於不再掩飾自己的傲氣,再度朝車廂門口伸了伸手,“石公子請。”

潘嶽的姿容本就絕美,此刻露出淡淡的嘲諷睥睨之態,更是恍如下凡的神祗,迫得石崇心中一緊,才發現原來潘嶽所謂的低調內斂都是幌子,這個人的骨子裏其實比任何人都清高張狂。石崇隻覺得滿腔怒火無處發泄,驀地一把抽出腰間寶劍,刷刷兩劍便將車簾割下,口中笑道:“她現在就在歡慶上巳節的人群中,你既然自認配得上她,就把她找出來吧!”說著他縱身跳上車夫座位,狠狠一抽馬鞭,竟駕駛著馬車往前衝去。

“石公子,可開不得玩笑!”等在路旁的夏侯湛和韓壽想要阻攔,卻哪裏攔得住一輛偌大的馬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石崇駕馭著奔馬,一直衝到了官道下方的洛水河畔。

此刻河畔都是踏青沐浴的過節人群,石崇無法前行,索性停住馬大喊了一聲“檀郎在此!”便跳下馬車混入了人群。他是家中幺子,從小受父母寵溺,心高氣傲,這兩年遊俠四方也是快意恩仇,隨心所欲,此刻若不行此惡作劇,又哪裏能平息這一個月,不,是認識她三個月來被潘嶽打壓的懊惱?

仿佛一顆石子投入湖水,隨著石崇的這聲高呼,頃刻之間,四麵八方的人們都朝著馬車的方向望過來。有人快步跑到失去了車簾的馬車前,隻舉目一望,就驚喜地大聲叫道:“是檀郎,真的是檀郎在這裏!”隨著一聲又一聲驚呼,越來越多的人朝著馬車湧來,就仿佛馬車所在之地形成了一個漩渦,拖動著周圍的人群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斷傾瀉而下。

“你不是遮遮掩掩怕人看見嗎,我就來幫你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石崇心中得意,身體卻被周圍人潮推得站不住,便奮力想擠到外圍去,正看見韓壽帶著奴仆們也擠了進來,卻根本無法前進一步。

“石崇,你這個卑鄙小人,看我以後怎麽收拾你!”韓壽氣得俊臉發紅,踮著腳尖想尋找石崇,卻隻見四周人頭攢動,男女老幼五彩繽紛,哪裏找得到石崇的影子?

“看檀郎,快來看檀郎啦!”源源不斷湧來的人群快樂地叫喊著,高舉著沾水的柳條、蘭草,祈福的水滴如同小雨一般從眾人頭上灑落,一顆顆的桑椹、櫻桃和青梅也流星般在上空劃過,力圖落在人群中心的馬車上。而在這狂歡的水潮中,隻有那輛青布油壁的馬車巋然不動,仿佛一座無知無覺的小島,連一絲最小的蟲鳴也無法捕捉。

這樣熱烈壯觀的場麵,就算石崇是始作俑者,也始料未及。看樣子,圍觀眾人們不擠到馬車正麵去看一眼檀郎絕不離開,可人潮洶湧,這片被石崇掀起的熱鬧和混亂,真不知怎麽時候才能結束。

“閃開,都閃開!”忽然,一陣雜遝的馬蹄聲傳來,間或夾雜著兵刃撞擊的聲音,卻是一隊盔甲鮮明的禁軍衝了過來,大聲嗬斥著驅趕人群。

“舅舅,檀郎就被困在那輛車裏!”騎在馬上的夏侯湛對衛將軍羊琇指明了方向,借著禁軍們的威勢,好不容易疏散了圍觀的人群。

見馬車前終於空出了道路,一直端坐不動的潘嶽走出車廂,徑自坐在車位上拉住了韁繩。隻見他輕輕一抖韁繩,拉車的馬匹便聽話地轉了個圈,沿著來路慢慢走了回來,而他身後的車廂內,早已經滾落了一地的水果和鮮花,

因為怕馬車誤傷行人,潘嶽坐在馬車上專注地控製著韁繩緩轡而行。春風和煦,吹動了他身上月白色的錦袍,飄飄竟不似人間情形。圍觀眾人們頓時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聯想起日禦羲和,月禦望舒,仿佛潘嶽所駕的並非普通的馬車,而是天上璀璨的日月。日月一出,天下再無光輝可與之爭鋒。

看到潘嶽已經駛入了士族所設的步障區,剛才那場鬧劇應該是結束了,前來救場的夏侯湛舒了一口氣。卻不料馬車才走了兩步便又被迫停下,竟是十幾個女孩鑽出步障,手拉著手攔在了馬前!那些女孩們個個衣飾華貴,一望都是高門世族家的小姐,就連禁軍也不敢強行驅趕,這場麵,竟是比剛才千百人的圍觀更加難以對付了!

“羊伯伯,我們隻是想讓檀郎多停一會兒,您就行個方便吧。”一個長相最為美麗的女孩朝禁軍首領羊琇打了個招呼,隨即笑意盈盈地望向了駕車的潘嶽。她的手中拈著一朵開得正盛的芍藥花,用力一擲,那朵花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車上少年的懷中。

見她搶了頭籌,其他少女也趕緊把懷中的鮮花和水果扔了過去,一時間鶯聲燕語,笑鬧不斷。而端坐在馬車上的潘嶽,卻始終隻是微笑地看著她們,一言不發,恍如一座溫潤而又沉默的玉雕神像,將先前隱隱閃露的棱角都掩藏在柔和的輝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