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凶星(七)

醒來的時候,潘嶽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家中的**,穿著舒適幹燥的中衣,蓋著溫暖柔軟的被子。就仿佛在大將軍府中經曆的一切,隻是一個太過逼真的噩夢。

“檀奴!”母親邢夫人的聲音驀地在耳邊響起,帶著無法抑製的哽咽,“你可嚇死娘了!”

潘嶽在枕上輕輕轉頭,頓時看見了母親深黑的眼圈。聽著母親一疊聲打發人去叫父親潘芘和兄長潘釋,潘嶽努力地發出聲音:“我怎麽……回家了?”

“你失足掉進了大將軍府的池塘裏,是二公子跳下水,親自把你救上來的!”邢夫人慶幸地撫著胸口,“大夫說醒過來就沒事了,否則你讓娘怎麽活?”

失足落水?潘嶽忽然想起那道冷冽的帶著殺意的目光,那些在岸上默默圍觀自己的人群,還有那個緊緊抱著自己的溫暖的小身子,皺眉忍過了一陣陣襲來的頭痛:“桃符他怎麽樣了?”

“不知道,大將軍府的馬車送你回來時,沒有多說……”邢夫人剛說到這裏,潘芘已經聞訊走了進來。他走到床邊看了看兒子茫然枯寂的眼睛,終於忍不住問出了盤桓良久的疑問:“檀奴,你真的是失足掉進池塘裏的嗎?”

潘嶽抬眼看著父親憔悴的臉,明白父親定然已經猜到了端倪。可是他仍舊不明白,既然司馬昭已經對自己起了殺心,為什麽還會好好地把自己送回家來?這個問題對八歲的孩子而言太過深奧,於是潘嶽隻是疲倦地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麽。

雖然在冰冷的池水中受了寒,但在家人的精心照顧下,潘嶽的身體一天天好了起來。躺在**發呆的時候,潘嶽常常會想起司馬攸,想起那個在絕境中讓他感到勇氣和善意的擁抱。他想自己以後大概很難再看見那個男孩了,高都侯司馬昭能放過自己一條命已是僥幸,怎麽可能重新讓自己擔任大將軍嗣子的伴讀呢?

然而就在他醒來的第四天夜裏,大將軍府的馬車重新停在了潘家新租的宅院前。

“小人奉命,請潘嶽小公子入府。”大將軍府的管事用詞雖然客氣,口氣卻絕對不容拒絕。

“敢問大將軍為何連夜宣召小兒?”潘芘這些日子一直心神不寧,此刻更是忐忑不安,迫不得已陪著笑臉打聽。

“主人有令,小人們隻是奉命執行而已,還望潘府君見諒。”管事顯然不願意透露更多,隻是不斷催促潘嶽上車。

“娘,我怕……”無際的恐懼再度在潘嶽心中蔓延開來,他緊緊抱著邢夫人不肯放手,生怕這一去就再也無法回來。

“別耽擱了,快去吧。”潘芘見邢夫人落淚不止,就仿佛生離死別一般,忍不住跺腳歎道,“不論大將軍府是為了什麽宣召檀奴,為了潘家滿門,他必須得去!”說著,他用力掰開潘嶽抱著母親的手,將他強行塞進了大將軍府的馬車之中。

車夫一甩馬鞭,馬車便在暮色沉沉的洛陽城中奔馳起來。潘嶽忍不住想要透過車簾去望父母的身影,同車的管事卻一把拉住了他:“潘小公子不必害怕,大將軍這次召你,是為了救二公子的命。”

“桃符怎麽了?”潘嶽一驚,脫口問道。

“這個,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管事沒有再說什麽,隻是不斷催促著車夫,沒多久就來到了戒備森嚴的大將軍府前。

一路穿過層層疊疊的庭院和樓閣,潘嶽跟著管事進入了大將軍府的內宅。他惴惴不安地埋頭跟上管事的腳步,幾乎是小跑一般,終於走進了一間被侍女仆從團團圍住的屋子。

屋內燒著火盆,溫暖如春,可嚶嚶的哭泣聲卻讓潘嶽遍體生寒。他一眼看見屋內放著一張大床,雕花精致,帷帳綺麗,比自己家的床不知華貴了多少倍。可那樣一張大床,反倒顯得躺在上麵的人兒越發瘦小荏弱,單薄得仿佛紙片一樣隨時都會被風吹走。

圍在床前的人們自動讓出道來,潘嶽就那麽直勾勾地盯著**一動不動的小人兒,一步步走到了司馬攸的身邊。他看著他緊緊閉著的眼睛,毫無血色的小臉,忍不住心中一痛,大顆大顆的淚珠滴在了司馬攸胸前的被子上。

“是潘小公子吧。”一位華衣美服的婦人擦去眼角的淚水,低啞著聲音對潘嶽道,“桃符自從被人擄去失血過多,一直沒有將養過來,這次在水中受了寒,已經昏迷了五天,太醫說今天再不醒就不中用了。他昏迷中會喊你的名字,說不定你喚喚他,能將他的魂魄給喚回來……”

“是,夫人。”潘嶽後來知道這位貴婦人乃是大將軍司馬師之妻、司馬攸的嗣母羊徽瑜,含淚點了點頭。他想起自己落水之際,若非司馬攸也跳下水死死抱住自己,那些仆從們是絕不會將自己一同救上岸的。如今自己已無大礙,司馬攸卻徘徊在生死線上,讓他心中如何不感懷慘傷?

“桃符,我是檀奴,我來看你了。”潘嶽在司馬攸耳邊輕聲喚著,抓住他垂落在身邊的左手放在胸前。那隻手腕細弱得如同稚嫩的樹枝,上麵卻突兀地橫亙著一道疤痕,正是在邙山被管輅的弟子放血時割出來的。此刻司馬攸的整隻手冷得像冬日的寒鐵,唯有那道醜陋的疤痕滾燙無比,讓潘嶽的心難過得都要化了。

“檀奴……”仿佛聽見了潘嶽的聲音,深陷在大**的小男孩睫毛顫動了幾下,口中低低地回應。就在一旁守候的太醫驚喜地宣布二公子脫離凶險之際,昏迷中的司馬攸突然張開眼睛,發出了一聲低弱卻清晰的呼喊:“救救檀奴……該死的人……是我……”

這句囈語的前半句司馬攸昏迷中說過好幾次,眾人並不以為意,然而下半句一出口,整個房間內的人都瞬間呆了一呆,顯出一種突兀的寂靜來。潘嶽生怕司馬攸半昏半醒之際還會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慌忙一把將他抱在懷中,貼著他的耳朵安慰道:“桃符,我沒事,你先別說話……”

“都退下。”一個威嚴的聲音忽然在室內響起,令在場的所有太醫、侍從和奴婢刹那間都無聲地離去,甚至連司馬攸的嗣母羊徽瑜和生母王元姬也對視一眼,暫且避開。潘嶽驚愕地轉頭,發現高都侯司馬昭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門口。

“爹爹……”剛剛醒過來的司馬攸也看到了司馬昭。他費力地從潘嶽的肩頭望向自己的親生父親,斷斷續續地道:“我將來……會亡國亂天下,還是死了最好……爹爹不用殺人為我遮掩……若是檀奴死了,我更……更活不了……”

“別說傻話。”司馬昭大步走過來,將潘嶽撥到一邊,重新讓司馬攸在枕上躺好。“管輅那個妖人的鬼話,爹爹不會信,你也不要信。”說著,他將被角在司馬攸肩頭掖好,輕輕摸了摸他病弱蒼白的小臉,“檀奴沒事的,你再睡會兒吧。”

得了司馬昭的承諾,司馬攸心下一鬆,再度虛弱地閉上了眼睛。司馬昭叫來太醫,見屋內伺候的眾人陸續回來,便對依舊跪在床邊的潘嶽道:“你出來。”

潘嶽跟著司馬昭走出房間,來到院後一個僻靜的角落中。他忐忑偷窺了一眼司馬昭的神情,見他的眼光依舊鋒銳冷酷,頓時垂下頭不敢直視。此刻潘嶽已經明白,如果不是顧念著司馬攸垂危的病況,無論五天前還是現在,高都侯司馬昭都不會讓自己活著離開大將軍府。

司馬昭並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盯著麵前羔羊般柔弱的小男孩。他一向心冷如鐵,為了自己和兒子的利益寧可殺錯也絕不放過,可當他命宦官董猛毫無痕跡地將潘嶽溺死時,他最寄予厚望的兒子卻不顧生死跳下寒塘,即使被仆從救上岸時已經喪失了神誌,也依然緊緊抱著潘嶽不肯放手。這兩個孩子的命運,就仿佛兩株緊緊交織在一起的藤蔓,若是強行分開,隻怕對雙方都有損傷。

“侯爺……”見司馬昭遲遲不開口,潘嶽知道自己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間,鼓起勇氣道,“管輅的妖言,我一個字也不信的。”

“你不信,我也不信,但是隻怕有人會信。”司馬昭冷冷地回答。司馬攸是大將軍司馬師的嗣子,以後必定要接替司馬師的位子,成為整個司馬家,整個魏國,甚至整個天下的主宰,司馬昭決不允許任何可能的謠言影響司馬攸的前途。但凡擋在他父子前方的人,哪怕隻是無辜路過,他也一個都不會放過。

“侯爺不必為難,二公子對我恩深義重,我絕不可能將管輅的妖言外傳。潘嶽今後,必定忠心守護二公子的安危,絕不讓任何人傷害他!”潘嶽說到這裏,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誠意,想了想隻能將手指橫在唇邊道,“侯爺若是不信,潘嶽可以齧指盟誓!”

“盟誓就不必了。”司馬昭一代梟雄,自然不屑於小孩子的誓言。實際上,能讓這位鐵石心腸的侯爺改變主意的,乃是兩個孩子在生死之際緊緊相擁的情意。讓素有“神童”之譽的潘嶽日後忠心輔佐司馬攸,其實比殺了他更對自己父子有利。至於潘芘,有了這次潘嶽的教訓,應該已經知道如何管住自己的嘴。

“記住,桃符雖然把你看作朋友,你心裏卻不可忘了君臣之份。”臨到最後,司馬昭補充了一句,“若是再讓他為你涉險,我絕不饒你!”

“是。”潘嶽垂頭應了,終於還是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其實朋友之情,會比君臣之份更持久堅定吧。”

對於潘嶽的誓言,司馬昭並沒有太在意,畢竟管輅那“殞身、滅家、亡國、亂天下”的預言太過駭人聽聞,未來世情轉換,人事更迭,人心更是難以預料。然而司馬昭卻沒有想到,這個誓言果真伴隨了潘嶽和司馬攸的一生,哪怕風雨摧折,遍體鱗傷,始終生死與共,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