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凶星(六)

潘嶽被選入大將軍府,作為大將軍司馬師嗣子司馬攸的伴讀,這個消息對於剛剛在洛陽落腳的潘家而言,無疑是天大的好消息。然而麵對喜氣洋洋的父母,八歲的潘嶽卻顯得有些抗拒。在母親喜滋滋地為他量身裁剪新衣之時,潘嶽終於忍不住開口問:“我能不能不去大將軍府?”

“為什麽?”邢夫人驚訝地看著早慧的兒子。

“我不知道……”八歲的男孩局促地扭著自己的衣帶,“我隻是有點怕……”

“檀奴沒去過大將軍府,開始自然會怕的。”邢夫人不等潘嶽說完,笑著安慰,而一旁的潘芘則聞聲過來,板著麵孔道:“小孩子說什麽傻話?你可知道成為大將軍府嗣子伴讀,是多少世家子弟求也求不來的福分?一旦進了大將軍府的門牆,你長大以後的仕途不可限量,我潘家的門楣也要靠你來光耀了!”

聽父母這樣說,潘嶽隻是低下頭沒再開口。他沒有告訴父母親,他不是怕進入陌生的大將軍府,而是怕高都侯司馬昭眼中冷冽的神情。在邙山的夜裏,那種刀一般鋒銳的神情雖然隻是在自己身上一掠而過,卻讓男孩覺得自己像一根鐮刀之下的小草,不知何時就會被攔腰割成兩段。

然而他的抗拒終歸是無效的,就算他的父母意識到同樣的危險,他們也不敢違背司馬家的命令。於是三天之後,穿著簇新夾棉襦衣的潘嶽被父親送到大將軍府,獨自走進了設在後府的學堂之中。

學堂裏早已聚集了五六個衣著華貴的男孩,大的十三四歲,小的七八歲,都是洛陽城裏各顯赫世家的子弟。他們顯然知道今天會多一個同窗,見到潘嶽進門,都十分熱情地迎了上來。

潘嶽的眼睛在課堂內一掃,並沒有看見司馬攸,便垂下眼睛,向各位同窗見禮。他本就生得粉妝玉琢,舉止又溫文有禮,頓時引來眾人一片嘖嘖稱讚,當下就有人笑道:“韓壽,以前別人總是誇你俊俏,現在潘家小公子一來,你可就被比下去了!”

叫做韓壽的男孩和潘嶽差不多年紀,聽了以後也不惱怒,反倒歡歡喜喜地上來拉潘嶽的手:“既然我們兩個長得最好看,以後就做好朋友吧!”

“潘小公子初來乍到,我們可別嚇著他。”眼看潘嶽窘迫地紅了臉,一個名叫夏侯湛的十二三歲少年最是老成懂事,當下溫言細語地打破了尷尬,招呼大家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此刻尚未到開課時間,大將軍嗣子司馬攸和授課的夫子都還不見蹤影。就在潘嶽拿起書案上一本《禮記》胡亂翻閱的時候,一個宦官模樣的人忽然從後門悄悄蹩進了課堂,在潘嶽耳邊悄聲道:“請潘小公子隨我來。”

潘嶽轉過頭,見那宦官十八九歲年紀,臉上帶笑,一雙眼睛透著無比的精明。他雖然不敢拒絕大將軍府中人的要求,卻也多了個心眼,站起身恭謹地問:“請教常侍貴姓高名?”

“我叫董猛,是奉侯爺之命來請潘小公子的。”那自稱董猛的宦官見潘嶽麵露猶豫,想要伸手來拉潘嶽的胳膊,卻被男孩閃避開去。

“勞煩常侍領路。”潘嶽知道大將軍府蒙天子特詔可以豢養宦官,處理的都是一應內宅事務,當下心中有些忐忑。他見夏侯湛和韓壽此刻都轉過頭來看著自己,便朝他們友好地笑了笑,跟著董猛走出了課堂。

董猛領著潘嶽一路往前,不一會兒穿過花園,來到一處僻靜的小院中。但見這裏樹木蔥蘢,草葉潤澤,隱隱還有流水之聲,卻不知是從何處傳來。

“人帶來了。”董猛領潘嶽進了門,對一個四十多歲的仆婦點了點頭。那仆婦心領神會,待到看清潘嶽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之色,卻也沒有說什麽,隻招手讓潘嶽跟自己進了內間。

內間裏放著一個巨大的浴桶,比潘嶽的身材還要高些。那仆婦見潘嶽麵露疑惑,強顏笑道:“按照大將軍府的規矩,為二公子做伴讀首先要沐浴薰香,以免時疫病氣會傳染了二公子。現在就請小公子沐浴吧。”一邊說,一邊就來解潘嶽的衣帶。

“不,我在家裏洗過澡了。”潘嶽後退了兩步,緊緊抓住了自己的衣帶。被仆婦的手一碰,剛才還溫文爾雅的男孩一瞬間仿佛變成了一隻幼獸,警惕地看著麵前陌生的大人。

“還是個小孩子,怕什麽羞?”那仆婦心中有些焦躁,徑直走上來脫潘嶽的衣服,“你還小,沒有旁人伺候,自己怎麽洗得了?”

“不要,不要,放開我!”某種可怕的感覺如同毒蛇躥出,讓潘嶽驀地掙紮起來。他死死揪住自己的衣襟,在仆婦翻飛的胳膊中恍如一條小貂般亂竄。那仆婦追了一陣好不容易扯開了潘嶽的外袍,卻被拚命反抗的男孩在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終於忍不住朝外麵高聲道:“來人,快來幫我抓住他!”

“一個小崽子都製不住,你有什麽用?”董猛聽到動靜,從外間掀了簾子進來,卻被潘嶽瞅了個空隙,猛地從他身邊躥了出去。

趕緊逃離這裏!八歲的男孩腦子裏隻剩下了這一個念頭,慌不擇路地朝著前麵的花園跑去。不用回頭他也知道,董猛正邁開大步朝自己追了過來,說不定下一刻,自己就會像一隻小雞一樣被他抓在手中,然後拔光羽毛淹死在那個一人多高的大浴桶中。

草木扶疏的花園小徑前方,忽然多出來了一個巨大的荷花池。此刻尚未開春,荷葉尚未萌芽,隻有去年的殘梗如同光禿禿的旗杆一樣戳在水麵上。潘嶽正打算繞著荷花池跑開,忽聽對岸傳來一聲驚呼:“檀奴?”

潘嶽猛地抬頭,正看見司馬攸穿著一身月白色的棉服,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就仿佛一個精致的瓷娃娃一般站在荷花池對岸,而他的身邊,還簇擁著好幾個侍從。

就在這一愣神的工夫,董猛已經從後麵追了上來,仿佛收勢不住一般撞在了潘嶽身上。下一刻,潘嶽隻覺得一股大力在自己腰間一推,當下身子騰空飛起,徑直掉進了泛著冰碴的荷花池中!

“啊!”對岸的司馬攸一聲驚叫,指著董猛叫道,“是你把檀奴推下去的!”

“二公子明鑒,奴婢隻是一時不小心撞到了潘公子。”被司馬攸撞破了自己的小動作,董猛趕緊跪下請罪,然而他的語氣中卻毫無驚惶。

“我不管你為什麽,趕緊下去救人!”司馬攸見潘嶽此刻正在冰冷的池水中掙紮,急得滿臉通紅。

“二公子,奴婢不通水性,愛莫能助啊!”董猛跪在對岸,好整以暇地回答。

見董猛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憊懶模樣,司馬攸急得轉過身,朝自己身後的侍從們喊道:“你們快下去救檀奴,救上來我有重賞!”

“二公子,我們也不通水性……”幾個侍從低下頭向後退開,口氣雖然恭敬,麵色卻都十分古怪。

“你們,你們是存心要他死嗎?”司馬攸見水中潘嶽的掙紮幅度越來越小,身不由己地朝池底沉去,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然而不論他如何喝罵懇求,整個大將軍府中都沒有一個人願意跳下荷花池救回潘嶽,眾人隻是靜靜地站在荷池四周,仿佛圍觀著落入陷阱的獵物如何吐盡最後一口氣。

滿眼的淚光之中,司馬攸恍惚看見了爹爹司馬昭的臉。那張臉隱藏在花木的陰影中,冷酷決絕,毫無憐憫地看著荷花池中發生的一切。就在那一刻,司馬攸恍然明白了司馬昭的用意,隻覺得一陣陣寒意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頃刻間就淹沒了他的頭頂。

此時此刻,潘嶽也聽見了司馬攸的呼喚,但那聲音太遙遠太不真實,仿佛隻是他腦海中浮現的幻覺。他努力想張開嘴呼救,一開口大股的水流卻湧了進來,直嗆入肺腑之中,引發燒灼一般無法忍受的疼痛。他本能地伸出手求助,可無論手指怎麽摸索,抓住的永遠都是冰冷的池水。

最後一次掙紮著探出頭的時候,潘嶽感覺自己迎上了一道目光。那目光如同閃電一樣犀利,頃刻間穿透水麵刺入他的體內,讓他情不自禁地瑟縮顫抖——那是曾經率領千軍縱橫馳騁的上位者的目光,絕非一個八歲的小小孩童所能承受。在那鷹隼一般的目光下,他隻是一隻小小的雛鳥,失卻了所有的庇護,隻能眼睜睜地接受自己殘酷的命運。

那是高都侯司馬昭的目光。

原來這一切,都是司馬昭的安排。潘嶽恍惚明白了一切:讓自己進大將軍府擔任伴讀原本就是司馬昭的圈套,就算自己沒有被害死在浴桶中,也會溺斃在這方荷花池裏。無論采用什麽方法,司馬昭的計劃中一開始就沒有自己的生路。

“以後進了洛陽,你們都給我小心些。那裏滿是高官貴胄,一旦出事,就是爹爹我也護不了你們。”父親潘芘在進洛陽之時的告誡又在腦海中響起,讓潘嶽越發感到冰冷和絕望。一個小小的伴讀在大將軍府中意外死亡,原本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潘家門第不高,更是不敢多問一句。在達官貴人的性命都常常朝不保夕的亂世,一個八歲孩童的死,根本就無足輕重。

如今他終於知道,在這個等級森嚴的世上,就是父母也無法依靠。可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竟引來司馬昭如此深重的殺意呢?唯一的解釋,就是邙山那一夜……

潘嶽想不下去了。掙紮中他的發髻散開,頭發像水草一般在水中散逸,遮住了頭頂的天光,也遮蔽了他的一切感覺。他漸漸放棄了掙紮,安靜地躺在一人多高的水池深處。水仍然不斷地從他的口鼻中湧入體內,但他已經不會再感到難受。溺水太久的人,除卻剛開始的驚慌,後麵會變得越來越平靜:身體仿佛化成一片落葉,隨著水流緩緩飄**,而意識也會變成一塊糖果,在平靜的甜蜜中漸漸消融……

就在潘嶽準備沉入那片無知無覺的黑暗時,身邊的水波突然一震,一雙手臂緊緊箍住了他的身子,仿佛生根一樣牢不可破,與此同時,一個稚嫩朦朧的聲音也鑽進了他最後殘存的意識:“檀奴,他們不救你,我救你!”

是司馬攸。可是他人小力弱,又怎麽救得了自己呢?潘嶽的腦中恍恍惚惚閃過這個念頭,本能地反手緊緊抱住了對方。

他抱著的身體幼小荏弱,卻帶著讓人心安的綿實和溫暖,就像他們被管輅的弟子關在簡陋的土洞裏,兩個人挨著取暖時一樣。黑暗冰冷的世界裏,連平素最信賴的父母家人都已消失不見,唯一可以依靠的,隻剩下懷抱中那個微溫的身體,提醒著他還不曾被整個世界拋棄。

原來在這世上,還是有人不顧尊卑不顧生死來救自己的……潘嶽冰冷的身體中仿佛湧入了一股暖流,讓他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勾出了一個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