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鹽鐵之辯

大堂之上,丞相田千秋見眾人已坐定,扭頭看向桑弘羊,桑弘羊挺直腰杆,深吸一口長氣,堅定的點了點頭。

“鹽鐵大論,現在開始!”田千秋提聲大喝,他先向眾人簡單傳達了朝廷為何要召集民間學士參加這鹽鐵大典,其實眾人早就都心知肚明,田千秋講話期間,他用餘光掃到民間賢良們那熾熱的眼光,裏麵似乎有即將噴發的火焰,他又注意到桑弘羊那深邃堅定眸子,裏麵似乎藏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湖泊,他心中不禁暗歎,水火相遇,一觸即發,好戲馬上要開場了。

“現在大家可以自由駁論第一個問題,朝廷怎麽解決日益嚴重的流民問題”田千秋火速拋出問題後,立馬從兩派間抽身而出。

民間一派中突而站起一人:“在下汝南朱子伯,敢問桑大人!當今天下,為何流民如此之多,桑大人認為根源在哪裏?!”

“洗耳恭聽”,桑弘羊抬眼一望,目光冷冽。

“根源正在這所謂鹽鐵專營之製!此製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應該盡快廢除!”

朱子伯一言既出,滿堂炸裂,所有人都在相互交流竊竊私語,大家都知道這場大論一定會很激烈,但沒人能想到一開始便如此火爆,朱子伯一語驚人,直奔主題,他心滿意足看向周圍,他之所以要第一個出頭,就是要這種一石激起千層漣漪的效果。

他心中暗想,就讓這長安,記住我汝南朱子伯吧。

“肅靜!朱子伯,你繼續說”,田千秋清清嗓音,製止住場內的喧囂。

“大家皆知,經營鹽鐵專營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身居高位,此製一施,原有的鹽鐵商人迅速銷聲匿跡,而朝廷內豪官貴族便進入了這廣闊的盈利空間,此後的這些鹽鐵商人亦官亦商,先用專營鹽鐵獲取暴利,又用暴利為權力鋪平道路,如此循環往複,這些人的府邸能占好幾條閭巷,他們幽暗之處曲徑通幽,開闊之地馳騁駿馬,亭台之上素女撫琴……

“他們位居廟堂之高,已然如此富有,,卻還是利用鹽鐵專營與市井之人爭利!大家說這是不是一個謊言?!”朱子伯大聲一呼,身後的賢良文學也變得義憤填膺。

朱子伯話鋒一轉:“百姓何嚐願意流離失所,先帝隻是征伐四邊,而豪官貴族卻借機征收苛捐雜稅,無休止征伐徭役、不得發展、農人不得安寧,百姓為了躲避人頭稅甚至會殺死自己剛出世的孩子。隨著官商勢力成長,百姓在高壓之下不斷陷於貧困、破產、失業,最終成為流民!”。

“說的好!”朱子伯話音剛落,身後的書生掌聲一片,連連稱讚。

“這汝南朱子伯果然不愧民間大儒,講話字字珠璣,條理清晰”,底下幾個與其交好的賢良文學高聲附和,朱子伯笑著向他們回禮。

朱子伯轉過身,臉上笑容盡散,對著正麵的桑弘羊高聲問道:“桑大人,您以為呢?”

“哼”,桑弘羊一聲冷笑,他淸淸嗓音回道:“流民之事曆來已久,在哪朝哪代都是陳年舊疾。

要知道,人天生就是不一樣的,一個人的貧富完全取決於個人的智力水平,聰敏的人能夠擁有一百個人的財富,愚蠢的人連自己都養不活。天子聖明,先帝憐百姓疾苦,各地縣官對百姓若同慈父對幼子一樣,水旱災害時給衣食,修水渠、勸農桑,還用鹽鐵官營的利潤不斷周濟窮人,所以流民眾多怎麽可能是鹽鐵專營的過錯?”

“桑大人,最聰明的人,能靠自己的能力在短短幾年之內富比王侯嗎?現在富人一年內賺取的財富超過了普通人數代數百年的積累,世界上怎麽可能有這樣的聰明人?”魯國萬生起身說道。

中山劉子雍坐在原位:“不錯,富人們把能掙錢的門路都堵死了,普通人還怎麽掙錢?即使他再努力也無可奈何!”

桑弘羊也在原座淡然說道:“一個普通人,但凡努力勤奮,踏實肯幹,假以時日都會有一份自己的家田產業,而流民之所以成為流民,都是他們自己造成的,都是因為自己太懶惰,不耕耘就播種,不播種就想收獲,正所謂墮民不務田作,饑寒及己,固其理也,其不耕而欲播,不種而欲獲,怎會可得?”

田千秋在正中看著堂下激烈的辯論,他身邊一個文官正在飛快的記錄下堂上發言之人的言論要點,不時將簡書交給旁邊侍衛,侍衛飛快跑下堂去。

旁邊耳室桑遷等人也在旁聽大堂的辯論之聲,桑遷突然向公孫騫、趙廣漢問道:“你們如何看流民問題呢?”

公孫騫沉吟一刻說道:“將流民問題全部歸於一政一策的實施屬實不妥,有借題發揮指桑罵槐之疑,倘若我們把鹽鐵之製放開,難道就不會有流民問題了嗎?不然,沒有了朝廷經營,民間自會有一批聰敏機靈之人進入鹽鐵行業,任由他們日趨發展壯大,還是會形成壟斷之勢,他們壟斷的負麵影響與官營並無兩樣,但有一點,官營壟斷還會分利救助貧苦百姓,而民間壟斷則萬萬不會顧及百姓死活”。

“不錯,鹽鐵都是民生命脈,暴利之業,若任由其隨意發展自然不妥,需要有所管製,但不可否認,鹽鐵官營也造成了一定流民產生,關鍵是,該如何解決呢?”,趙廣漢額頭緊皺自言自語。

桑遷一聲冷哼:“哼!這些所謂民間來的賢良文學隻會誇誇其談,實屬一群沽名釣譽之徒,他們隻會站在一旁挑毛病,並不知道該怎麽解決問題。”

大堂中爭辯愈加激烈,賢良文學紛紛起身發言,桑弘羊端坐,不時起身回駁幾句,但一嘴難辯群口,賢良文學氣勢更加激進。

霍光在家中臉色嚴肅,霍禹在一側侍奉,堂中管家突然上報。

“老爺,來了”。

“快!”

一個侍衛匆匆跑上,在袖中取出竹簡,霍禹接過來遞呈給霍光。

霍光接過竹簡下令:“我要時時刻刻都知道鹽鐵會議進展到哪一步,你讓田大人抄遞再快些!”

“是!”

“好!好!好!”

霍光手握竹簡仔細端詳,連說三個好字。

“這個朱子伯開了個好頭啊!”

霍禹接過竹簡也快速看完:“父親,這個朱子伯言辭竟如此尖銳,這樣可否穩妥?桑弘羊可是先帝欽定的輔政大臣,當朝的禦史大夫。”

“就該如此,千百年來,從未有人就朝野製度向民間召集賢良文學征集意見,還召開了如此之大規模的典論商議,這大典既然開了,就該暢所欲言,廣開言路。

“桑弘羊不會生氣麽?”

“桑弘羊既然敢應下這個大典,定然會顧忌風度,就事論事,不會以大欺小,遷怒個人,而且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也不是這種人,你今日駁論結束,就可以告知那些賢良文學,不必忌憚這個。”

“是”

霍光起身踱步,嘴角掛著一絲邪笑:“既然聊開了,那就敞開了都聊聊。”

“父親,這是什麽意思?”

“鹽鐵製度的廢黜與否,我們大漢與匈奴的關係,治國中儒法兩家之策孰優孰劣,等等等等,太多可聊的了”。

“這···這會不會太大了,這可都是先帝定下的國策,讓那群紙上談兵的書生能辯的出來嗎?”

“無所謂”

“嗯?”霍禹不解。

“這些政策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都是桑弘羊輔佐先帝時定下,裏麵都是以桑弘羊的法家意誌製定的,而這些賢良文學都是儒生,他們肯定意見相悖,萬萬談不攏,但是,你要知道,這些賢良文學現在可代表著民意”。

“這樣,桑弘羊與賢良文學隻要有任何不一樣,都是在和民意作對,以他意誌起草的這些政策,都成了悖民而行,而他又肯定和賢良文學談不到一起去,因為他們根本就是兩家”,霍禹順著父親的話說下去,他越想越激動,這樣朝野內外桑弘羊的影響力將會遭到重大打擊,這不正是鹽鐵會議召開的目的,如果狠狠打壓了這位法家重臣,父親在朝堂上的權勢豈不盡歸於手。

“父親,您這招將這群賢良文學與民意綁定,屬實是高!”霍禹想通後心服口服。

“去吧,附書給田大人,讓他不要拘束,任何政策都可以談,放心談”。

霍光長舒一口氣,這場精心策劃的大典,其實從頭到尾都不是為了談論國策的得失,而是為一位和他一樣白發垂髫的老人精心設置的圈套,隻要他答應了參加,就已經進了伏局,而他又不得不答應。

“嗯?雪兒回來後在忙什麽?整日看不到人影?”,霍光突然想到自己這個貪玩的義女。

“她在涿郡認識了趙廣漢、公孫騫幾人,最近他們被桑弘羊要到了長安,她和他們一起回來的,一直和他們在一起”。

“趙廣漢?公孫騫?”

“破涿郡案子的那倆人”。

“哦哦”,霍光想起來這兩個好像在哪裏見過的名字。

“除了他倆還有一個叫陳九的人,一個桑靈兒,桑靈兒是桑弘羊的侄女”。

“哦?雪兒雖貪玩但眼光極高,生性傲冷,平時可沒什麽朋友,等有時間讓她帶他們來家裏吃個便飯,我也認識認識”。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