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別讓孩子過去(中)

(4)

我爸當然知道是怎麽開始的。我媽剛走那一陣子棋藝和酒量見漲,工人文化宮裏的放映滿足不了他,便開始私下鑽錄像廳。孤枕難眠的階段很快過去,從最初和我媽每周通四次電話逐漸成了一周一次有時甚至兩周一次,忙碌和長途費是借口,事實上逐漸發現夫妻分隔兩地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兩年很快。時間一到,組織又臨時決定給我媽延了一年,具體怎麽個情況我不清楚,據說是從提幹和模範人物宣傳兩方麵考慮的。她沒反對,我爸也就接受了,反正跨了年就開春了,夏天也就不遠了。的確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卻讓他的生活走上了另一種軌跡。

我爸開始值夜班的時候我一點不知道,有一次起夜發現屋裏沒人,裹在被窩裏打著手電才捱過漫長的一夜。

其實就在幾天前我爸受了傷,晚上在路邊攤喝酒時幫工友拉偏架,不可避免地裹了進去,想不動手也不行,雖然成家以後好久沒跟人練練了,卻一點也不怵,他們廠曾經在這一片打敗天下無敵手,要不是那個叫老魏的頭頭撞上了嚴打的槍口,一下子敗了勢,否則還沒誰敢跟他們廠的人叫板,這次好了,竟然被一個下手沒輕沒重的生瓜蛋子拿敲碎瓶底的半截酒瓶子戳到了肚子上,鮮血浸透了整條褲子。

正好遇上廠區醫院斷電檢修,幾個夥計隻好摸黑把他送到了好幾公裏外的一所大學的附屬醫院。被推進搶救室時已經氣若遊絲了,白熾燈管的光線都沒法照亮他眼睛裏的黯淡,直到一副白色口罩闖入,紫紅色的血霧瞬間化開了。

那副白口罩好大,大到連她的兩隻耳朵也幾乎包在裏麵,稍不係緊隨時可能脫落,估計是戴錯了,想著就帶有喜感,我爸笑了一下,陪在一旁的工友嚇的以為這是人死前最後一刻的釋然,笑就意味著馬上要掛了,武俠電視劇裏都是這麽演的。

大白口罩把他們哄了出去,說,能笑說明沒事兒,就不上麻藥了啊。

劉伯承將軍當年就沒麻藥,他可以我也可以。我爸說這話時嘴裏還有血沫往外冒。

一針下去,血霧消散後的世界開始天旋地轉,背後產生出一種強大的力量不斷向上托舉著他,好像處在重力即將完全消失的臨界點。

大白口罩放下針管,眨著眼睛說,能把元帥說成將軍,還是得給你一針。

口罩上沿貼著眼睛,稍微再大一些就成麵罩了,那是一雙給人安慰的眼睛,一雙跟我媽不一樣的眼睛。他沒氣力再說話,隻能睜大眼使勁盯著她,想盯到她無處躲藏,實在有些肆無忌憚,這一瞬間的念頭讓自己興奮起來,好久沒有這樣掌握先機的衝動了,跟求生的欲望裹挾在一起,讓原本十分怕疼的他變得無所畏懼起來。

光是將大小不一的碎玻璃渣從肉裏摘出來,就花了好長時間。他**上身躺著,腹部一塊塊肌肉即便放鬆也依然有型,大白口罩費盡心力幾乎將臉貼在上麵,每一寸肌膚都不放過,像是在嗬護一塊隻屬於自己的寶貝。雖然隔著一層口罩,可他分明感受到了她的呼吸,如柳絮在婆娑著他的肌膚,他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或許她也聽得到。

縫針、拆線、換藥、複查、再換藥…除去這些過程,我爸連傷口正常發癢都要跑到四公裏外去找大白口罩,有時候人沒當班,就變著法打聽她的時間,寧可隔天再跑一趟。由於傷在腹部,沒法騎自行車,隻好坐36路,每次一等就是二十分多鍾,真懷疑這趟車是不是故意在和他耍賴,他寧可一步一步走過去。雖然走多了傷口也疼,但他不怕,反正不希望傷口痊愈太快。

兩人慢慢熟悉了,我爸憑一己之力融化了一塊堅冰,整個過程一次次微妙的小感覺,讓他獲得了太多的成就感。大白口罩摘下口罩時,我爸想到了掛曆上的那些大眾情人,不,比她們還要超凡脫俗,大眾情人也未必分得清劉伯承是將軍還是元帥啊。

他跟她的眉來眼去不再收斂,去找她的理由也不再隻是為了肚子上的傷,他心裏還有個洞,他相信她能幫他充實起來。

她值夜班,他主動去醫院陪她,廠裏發的燕麥仁之前從來不碰,洗幹淨了正好派上用場,跟玉米粉和冷豆漿攪合到一起煮上一鍋燕麥粥,報紙上說喝燕麥粥對熬夜的女性有滋補的好處。又怕她燙著嘴,出了鍋還要專門晾上七八分鍾,等溫度下來一點再往保溫壺裏灌,次次都拎著盛滿燕麥粥的保溫壺過去,心裏既緊張又滿足。

傷口痊愈那天,他陪了她一整夜,她在急診室忙到直不起腰來,他倒還好,在樓道的長椅上枕著保溫壺眯了半宿,身上隻蓋了一張報紙顯然太過單薄,鳥一叫說明天亮了,他打著噴嚏還執意要送她回家,她推脫了兩下,最後也沒抵過他的堅決。

她有個上小學的女兒,兩人到家的時候懂事的女兒已經獨自去上學了。或許她的腰得厲害,也可能她不覺得他還會有什麽別的心思,便沒有及時央求他離開。他那雙寬大厚實的手正好摁壓在她那並沒有因為生育而變得累贅的腰上,一股溫熱雋永隔著棉毛衫由內而外傳遞到他的手心上來,不用看就能猜到她的皮膚一定如水般滑嫩。

那是我爸第一次上白口罩家去,他不會猜到往後還有多少次,更不會料到後來發生的事。

從此他開始值起了夜班。可連我都聽說附近的一些工廠開始遣散工人回家了,我很納悶為什麽他那麽忙,還一下子變得很規律,晚上離家前都會盯著我把作業寫完,第二天吃早點的錢也會及時壓在我水杯下頭。

我一個人睡倒也不覺得害怕,奶奶偶爾來陪我,順帶著數落我爸媽的不是,一個遠在天邊,一個晝夜顛倒,爭著當甩手掌櫃,把我一人撂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麽辦。

殊不知我爸所謂的夜班,不過是去見大白口罩,要麽陪她值夜班,要麽幫她看女兒,後來整晚留宿在她們家。他開始過另外一種生活,連他自己都不曾想象的生活。

(5)

讀朱自清的《背影》大概是初一,全班集體朗讀課文時我趴在課桌前不由得發起呆,班主任當著大夥的麵損我,故意問我是不是想起了哪個女生的背影,哄笑中我一言不發,我從不想女生的背影,我隻想小橙的臉蛋,若要論背影我隻會想到我爸,想到他騎自行車去值夜班的背影。

那段時間到了夜裏就拉閘限電,黑漆漆夜色能把手電筒的光線吞沒,保衛科分兩撥人巡邏,偌大的廠區倒也維持著平和,可我還是有一種莫名的擔心,每次都趴在陽台上注視著我爸的背影,他往往先推著車走上四五步,接著小跑,速度起來後再抬右腿跨上去,動作顯得笨拙,有時沒跨上去,還得下來再重來一遍,他的背影有時鮮明,有時混沌,全依賴樓裏住家的燈光以及夜的濃度。待他融化在黑暗中,我會再仔細聽一會自行車鏈條的攪動,聲音會持續差不多十幾二十秒,最後完全消失的時候我還會通過幻聽來延續耳朵裏的響動,想象他騎出了家屬區,穿過工廠的坡道,騎進了車間…

我永遠想像不到他騎到了另外一個女人的懷裏。

大白口罩比他還大幾歲,年紀不算輕,在多數人眼裏算姿色還在,臉盤精巧的不像北方女子,據說皮膚好得不像話,橫豎怎麽也看不出生過孩子,醫院那些二十出頭剛從衛校畢業的小護士總喜歡當麵誇她跟她們同齡,少不了諂媚的成分,不過她們估計也是打心眼裏覺得她看著不像實際年齡那麽大。

我爸不修邊幅的習慣也是被大白口罩改變的,胡子拉碴的他竟然開始衝著鏡子拿剃刀在臉上比劃了,據說她不喜歡在**的時候被男人的胡子紮到,他倒沒問為什麽,也願意投其所好,但她出於坦誠告訴他實情,那是因為胡茬蹭在肉體上會令她想起她前夫。

除此之外,看不出她身上有任何別的男人的痕跡,聽過也罷,他還是不會主動問起她的過去,她有時忍不住想講給他聽,他也不接茬,兩人可以談的話題其實並不多,我爸就像接管了這個女人和她的女兒,組成了另一個家庭,直接柴米油鹽過日子去了。

對一切我都能開動自己的想象,唯獨這背後的邏輯我卻無法梳理。我爸到底中了什麽邪才決定那麽做的。

(6)

沒過幾個月事情傳開了,最開始是在醫院的上上下下,然後是廠區的裏裏外外,我爸和大白口罩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就都不是人了。

尤其是我爸,老婆在西部支教,孩子扔家裏不管,跑出去睡別的女人,擱在哪兒都得被唾沫噎死。大白口罩心裏是內疚的,卻也清楚他不是單單睡了自己,他對她好,對她女兒好,還幫她解決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她沒有勇氣挨著個跟旁人澄清,或許永遠澄清不了。

我奶奶每日將自己那銀白色的長發梳理得一絲不亂,衣褲上下不能有哪怕一處旁逸斜出的線頭,不過五十平的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這些就夠她忙活了,連買菜時都不跟人多說一句話,半低著頭進出廠區見人也早已習慣了不打招呼,不經意間就避開了那些眼神,她丈夫冤死在過去那個混亂的曆史年代,從此她便不再聽關於任何人的閑言碎語,隻跟自己對話。也好在耳朵背,如果什麽都聽到了,或許就沒法一個人心無旁騖地把我養到二十歲了。

我媽最先接到的是一個長途電話,西寧的六月初還穿長袖,握著聽筒時隻感覺手心一陣陣發涼,那頭稱她好不容易打聽到了她在西寧的聯絡方式,我媽根本聽不出來是誰,直到對方自報家門後才想起原來是她在師範上學時的死對頭,以前那姑娘就不喜歡我媽,我媽也討厭她,其實不過是一個宿舍裏那些陳芝麻爛穀子事兒,畢業後兩人就沒了聯係,偶爾一兩次同學聚會上見了麵也不說話,客套都懶地客套,估計都覺得這輩子跟對方也不會再有瓜葛。

誰會想到,世界就是這麽的莫名奇妙,那姑娘離了婚沒多久就認識了一個在某街道辦搞精神文明建設的科員,我們廠區正好處在被他搞的範圍裏。街道辦往往出沒著不少包打聽跟小喇叭,正因為如此,姑娘聽睡前段子時得知了那件事。

我媽嗬嗬咧著嘴掛斷了電話,掛完有點後悔,忘了罵她一句不要臉,這麽多年過去了,竟敢隔著近兩千公裏打長途過來挑撥是非,侮辱了她丈夫也侮辱了她自己,最惡心的是結尾還要升華成一切為了她好。以我媽的脾氣,恨不能再撥回去罵她一句不要臉,可當時並沒有來電顯,我媽隻能氣的原地打轉,要是再年輕個十幾歲,她準會穿小白鞋揣對方的屁股。

當天下午她還照常坐公交車去了西寧海湖路菜市場,用她一貫軟磨硬泡的方式討價還價,最後幾乎照著批發價拿到了不錯的犛牛肉幹和枸杞,一個當兒子的零嘴,一個給丈夫潤肺,還有幾罐西北特有的辣椒粉,也準備帶一批回去。眼看就到學期末了,還有不到兩個星期就要結束在這裏三年的生活,不管怎麽說,回到丈夫和兒子身邊對她來說都是最大的安慰。想到這她自己笑起來,拎那麽多東西反倒走得更輕快了。

回到住處收拾行李的時候卻一點興奮不起來了,情緒甚至有些低落,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那個電話,還是打電話的那個人,還是對方在電話裏說的話?

她咬著指甲在水磨石地麵上坐了好久,直到屁股涼了才爬起來,索性下樓撥個長途回去跟丈夫聊兩句,一看表已經十一點多了,樓下傳達室的大爺睡下了,不自信地敲了兩下,敲門聲還沒大爺的鼾聲大呢,她換另一隻手繼續咬著指甲猶豫,突然聽大爺在裏頭問起話,急嗎?她有些驚訝,回話說不急,是啊,她有什麽可著急的,沒多久就回北京了。

火車到北京的時候是我爸去接的她,頭兩天裏我媽小心翼翼,並沒有察覺出什麽不對勁,於是更覺得死對頭可笑又可恨,無中生有挑撥離間也不挑個可信點的說辭。我媽慶幸自己還好沒跟我爸開口,要不然即使是誤會,也多少會影響夫妻和睦,她咬指甲的時候我爸依舊會輕輕拍掉她的手,她感到挺欣慰。

讓我媽真正糾結的還是她個人提幹的事。三年前走時一個樣,三年後回來又是一個樣,領導換的換,變的變,甚至連以前所在的單位都跟附近一所大學的附屬中學合並了,再加上一些具體政策的調整,組織上該兌現的事暫時都沒有了下文,別說提幹了,把她往哪兒擱都令人犯難,頓時感覺前途沒了著落。之前所盼望的清亮透明的藍天,卻墮入了雨霧迷蒙之中。雖說她沒那麽急功近利,可畢竟付出了那麽多,不希望竹籃打水也是人之常情。

那個夏天來的比往常早,暑氣重,回來以後起了滿身痱子,都這把年紀了智齒竟然還不要命的疼了起來,整個人焦躁的猶如平底鍋裏薄薄一層熱油,隨時可能著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崗的人短時間內多了,總感覺街麵上到處都是人,拿閑雜人等來形容也許不太合適,不過一個個臉上確實都寫著百無聊賴四個字。大太陽一照,廠區的空氣裏彌漫著一股荷爾蒙氣味,夜裏酒瓶子爆裂的躁動跟白天工廠車間的寂靜冷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間或聽到點警笛聲,多數人或許分不清是救護車還是警車,也有可能是消防車。

我媽心頭的無名火卻一直沒法撲滅,無意中再撞上鄰裏異樣的眼神,她硬著頭皮主動上前打招呼,對方顯得太過自然了,反倒讓她看出了不自然,她更願意把這一切歸咎於死對頭惡意散播的謠言。

幾天之後,我媽跟我爸一塊出門,竟然遇上了死對頭,兩人就這麽巧,對方當時在跟什麽人談笑風生,不經意的表情裏都能透出一種令人生厭的沾沾自喜,好像正在跟別人講述她丈夫搞破鞋的事,那種道破隱秘的快感讓她笑出了魚尾紋,日光從繁茂的梧桐樹葉裏鑽過,巧借著一處相對寬鬆的縫隙,讓一束比平常更厚實的光線投射在了死對頭的身上,恰到好處的分寸感仿佛舞台上的追光,連她腳下的影子都像是精心設計過一樣。我媽上學時就看不慣她那一副自帶光環的德性,如今不但沒有收斂,竟然還升級到了自帶舞台的地步,於是,她咬著牙瞪著她,撲上去揪住了她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