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別讓孩子過去(下)

(7)

我媽第一次體會到了頭發被連根拔起的疼,雖然跟生我的時候不能比,但她還是嚎出了聲,外人麵前她堅強慣了,一旦遇到這種哭的機會,眼淚就止不住。

讓她更疼的是,那個曾經在宿舍偷看她日記並向全班散播的人竟然沒有騙她。不論她是不是真為了她好,至少她說的都是實話。可她知道自己依然會討厭她,恨她,像大學時一樣。

我媽將她壓在身子低下,兩條腿夾住她的兩肋,兩隻手緊緊卡住她的脖子,自己的頭發被對方如拔河一般死死地揪住,新買的發卡掉了一地,新塗的指甲也差不多劈掉了。死對頭不愧是死對頭,臉先是脹地發紫然後又沒了血絲,可還是語氣堅決、死不改口。我爸每拉拽我媽一下,她的手都會掐地更緊,他知道他拉不開她們了。

我媽頭也不回地喊道,她說的是真的嗎?你不說我就掐死她!

這話是說給我爸聽的。掐死一個人,就要拿她自己的命還。要不是對方幾乎要斷氣了,我爸本來是不會承認的。

我媽在**躺了一天一夜,像個得絕症的病人,周遭的空氣都充滿了絕望,一身痱子好像更嚴重了,她完全不覺得難受。

莫名其妙就回想起自己結婚前那兩天,跳傘教練曾讓人帶話給她,大意是說,一個連命都敢舍棄的人,難道就沒有舍棄你的那一天嗎,情詩和外國小說太害人了…

興許算不上一語成讖,話裏卻透著玄機。我媽這才回過勁來,假設我爸當年從傘塔上跳下來摔死了,那她是不是欠他一條人命啊。

從**起身時她純靠胳膊硬撐了起來,我爸守在一旁,相隔不到兩米,倒也不是怕她想不開,就是在等,等著哪怕歇斯底裏地鬧上一次也好,摔茶杯掀椅子砸電視都好,可她沒有,我爸隻好一言不發,憋著一定特別難受。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媽開口了,說紙包不住火,我燒死你。

我媽衝出家門的時候我爸還不知道她要去哪兒,問不出來,也不敢上前,就那麽跟著一路走出廠區,沿途連賣西瓜的小販都對他們屏息凝視。

我爸猜不出她怎麽知道了大白口罩的住處。走到那棟平房跟前,我媽像是預先知道我爸跟來了,竟然勒令我爸先進去,僵持了差不多兩三分鍾,我爸輕歎了口氣,像是徹底繳了械,什麽也不說了,從兜裏摸出鑰匙,嫻熟地打開了那扇布滿鏽跡卻異常幹淨的墨綠色鐵門。

進去是短小的甬道,這一片平房不屬於四合院,純粹是由醫院舊建築改成的職工宿舍,一點也不講究,往裏還有個不到十平米的小院,收拾得倒挺幹淨,然後才是隻有一間房的正屋。

我爸走著也不敢回頭,仿佛身後有鬼子的刺刀逼著。一推開屋門就聽見一個稚嫩的童聲,叔叔你好幾天沒來啦!

小姑娘還沒來得及繼續說話,臉上的俏皮就收斂了起來,小手從他的大手裏抽走,小小年紀就這麽有眼色。

我媽掃視一遍屋裏的全貌,掛鍾的秒針像脈搏似的,透出一陣陣加速的錯覺,她側了側腦袋,接著回過頭,隻見大白口罩呆立在小院裏,腳邊是一個大大的紅色水桶,接近桶口的水麵還在波動搖擺,溢出來濺在涼鞋上也沒在意。我爸的手不自覺地抬了一下,很快又貼回在褲縫上,公共水龍頭在外麵,走過去得三兩分鍾,她腰不好,之前都是我爸幫她接滿然後再拎回來的。

我爸第一時間將小姑娘推到了大立櫃後麵,然後將我媽拽出門去。三個人站在院子裏,原本就空氣不暢的小院變得更加悶熱。

我媽掄胳膊上前打了大白口罩一巴掌,對方迅速低下頭,早預料到了這一天,她淡定到了甚至沒有別的反應,我媽抬手還要再打,被我爸拽住了,他寬大厚實的手此刻如鉗子一般攥得她手腕生疼。

要打就打我吧。說著,他兩隻大手輪番在自己臉上招呼起來,啪啪啪的響聲讓我媽覺得惡心。

你跟這個**在**也是這個節奏吧?

我爸聽不見,繼續抽打。

叔叔別打了!小姑娘衝他喊著,然後跑來抱住自己的母親,她母親卻抱住了我爸。

我媽衝過去扯那女人的頭發,卻被我爸一把推開了,我爸擋在身前,一副替人擋子彈的架勢,我媽才意識到自己眼淚下來了,以前丈夫都是這麽護著她的,他高大勇猛,擱戰爭年代一定是最勇敢的戰士。

我媽想拎起水桶朝他們扔去,太沉了她根本拎不動,接著她幾乎用祈求的聲調叫我爸的名字,希望他推開身邊那個騷娘們,跟她回家。

我爸無動於衷,騰出一隻手將小姑娘一起攬到身旁。

最後說一遍,要麽你跟我走,要麽我自己走。

我早沒法跟你走了。我爸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她,眼神裏什麽都沒有了。

我媽愣了一下,抖動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茫然之中一腳踹翻了紅色的水桶,清涼透明的水流淌了一片。

(8)

我媽性情大變,我爸不再回家,估計是不敢回家。可我不能。

我媽抱著我的時候,我不敢說話,我越不說話,她抱我抱地越緊,緊到我根本沒法呼吸,好像她整條胳膊都勒住了我的脖子和胸口,我被她纏繞地動彈不得。她明明在哭,卻還要憋氣一般忍住不露聲色,我感覺到了她顫動的氣息和心跳,還有被吸回鼻腔的**。

我試著讓她別抱我太緊,她卻一個勁跟我說對不起,告訴我她很愛我,很愛很愛。然後她抱得更緊了,我想我快暈過去了,想告訴她我也很愛她,卻說不出話來。她希望我快點睡去,天一黑就把門鎖上,用杯子蒙住我,哄我入睡,然後告訴我她很愛我,很愛很愛。原來這就是愛。

那幾天裏她一起身就趴在陽台上往樓下看,指著一個個經過的路人遠遠地自言自語,太矮了,太矮了…我以為她說別人個頭矮。

我奶奶來看她,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就被她轟走了,倒也沒有激烈的爭吵,我媽隻是低頭自我檢討一般嘀咕,是我沒本事,是我太無能了。

我奶奶憂心忡忡地拉著我,讓我多跟我媽講話,撐過這個星期,估計就好了,我爸會回家的。其實我媽聽到了,把我拽到牆角指著我鼻子厲聲道,你長大要是幹這種事我可不會像她那樣護著你。

我聽不懂,卻忘了要點頭,於是被她抓住腦袋拚命地搖晃。不止這一次,她會為一點小事就衝我發脾氣,大吼大叫,甩動著手裏能甩動的東西,然後將夏天打盹時蓋在肚子上的薄毯蒙在我頭上,具體為什麽我記不清了,她越來越頻繁地抱我,仿佛要彌補她以前從不抱我的缺憾。

每次當我體會到短暫的窒息時,就會更加清楚地聽到我媽說她愛我。

學校曾組織我們看過太多愛國主義影片,我們被教導要像愛自己的媽媽一樣愛自己的祖國,我們不允許日本侵略者欺負我們的同胞,更不允許別人欺負我的媽媽。我想過去替我媽報仇,我必須去。

廠區鍋爐房前的煤場還是空的,空到被蚊子蒼蠅占據,除了前一年剩下的煤渣,就是一坨坨人屎,因為沒到秋天。冬天來臨的時候這裏會被黑色的煤塊堆滿,我那些夥伴們會在如山一般高大起伏的煤堆上打鬧,等下了雪,這裏就變成了一座雪山,把煤塊包裹在雪裏擰成球,朝對方砸過去,一旦砸在腦袋上,白色雪地上就會顯出紅色的血跡。好一段時間在我印象裏,煤塊是挺有殺傷力的武器。

即便那女人家的窗戶玻璃全被我砸碎,我也不覺得解氣,一想到那窒息的感覺,就瘋了一樣掄圓了胳膊繼續往裏扔,煤場裏僅有的煤渣全被我撿空了,要是到冬天就好了,我每天撿幾塊,每天往裏扔,讓你們家一冬天都沒玻璃,一冬天都不安寧。

我終究見過那女人一次,一個人低頭孤獨地走出廠區,我攥著煤塊跟在身後,靠一棵棵粗壯的楊樹幹作掩護,想著沒有雪的包裹也要朝她後腦勺砸去。一路上沒人理她,也沒人斜眼瞧她,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我不允許她像沒事人一樣,這仇一定得報,不報在那女人身上,就報在她孩子身上。

回家時不小心讓我媽瞧見了我滿手的黑,被她摁在水龍頭前洗了三遍,在聽我如實道明原委後她卡著我的脖子勒令我不許再靠近她半步,更不許去她家。

我憋紅了臉也掙脫不開,動彈不得隻能使勁眨眼睛來代替點頭。她那天哭的時候不停地盯著牆上的圓形掛鍾,今天是星期天,明天就是星期一了,她以為我該去上學,她會一個人在家,其實當時是暑假,我的暑假要結束了。

(9)

傘塔廢棄了有一兩年了吧,也許更短,沒人確切記得,好像不知不覺就成了廠區裏一個被人忽視的存在,多它一個不多,少它一個不少,除了一幫孩子沒事兒到傘場裏追逐打鬧,爬上爬下,再有就是那些野貓野狗,瘋長的雜草正好成了它們棲身之所,沒人去理會。

如果塔底下的入口是鎖上的,最頂上跳台也封住了,那我媽是怎麽上去的沒人清楚,反正她爬到了傘塔的最高處,我一直以為我的恐高遺傳自我媽,既然她和我爸都能上去,難道是我自主研發出來的。

那一年的整個夏天,是我記憶缺席的夏天,沒頭沒尾的夏天。

雖然印象裏摘得出隨我爸去傘場的那個炎熱的傍晚,別的卻很難找到存在過的痕跡。

我爸說謝謝我,說他知足了,我懷疑是他跟影子串通好,把我引來,就為臨死前再見我這一麵。從我爸所在的那家偏遠的養老院出來以後,在一個陰沉的下午,黃警官找到我,竟然主動跟我講述了近乎完整的經過,我堅持聽下去,似乎在麵對一段離奇的故事,聽著聽著自己就身處其中無法逃脫了。影子伏在腳下跟我連在一起,猶如秤不離砣,好像沒了它我就輕飄飄站不穩似的。

突然意識到我應該恨黃警官,恨他把當年的報紙、廠辦的文件、派出所的卷宗以及醫院的單據挨著個找了出來,或許是我爸交給他的,抑或是他從我爸那裏搜刮出來的,影子會不會也是幫凶?我追究不過來了。

那一切明明早就跟我無關,爛在過去好了,還翻出來幹嘛。他將我的僥幸徹底啃噬幹淨,也將我的腦袋裏的海綿變得太過濕潤,原來當一塊硬邦邦的幹海綿沒什麽不好,現在它仿佛浸泡在那紅色的水桶裏一樣,每一滴**都是曆久彌新的疼痛。

不止是清涼透明流淌,還有暗紅色融在裏麵。

重新穿過那個傍晚,對了,就是星期一,我爸還是走在我前頭幾步的位置,寬大厚實的手依舊把我攥得很緊,但這次我們沒有失散,像是在逆流而上,擠過一層層人群,我的鼻尖不時蹭在那些大人們的腰和背上,不論各種材質的衣料都透出一股濕漉漉的汗臭。太炎熱的夏天,連剛切開的西瓜多放一會兒都會發蔫,何況破損的肉體以及流淌出來的一片暗紅色。

我聞到了。

一股比斷了幾天電的冰箱裏陳腐的豬肉和帶魚更加難聞的味道,其中還有一絲熟悉的腥味,冬天的早上從我鼻孔裏流出的就是那種味道。

我爸鬆開我的手以後,像斷了線的木偶,矮掉了一大截。我傻愣愣地盯著前頭不到兩三米的地上,腰間掛皮帶的叔叔讓我還是讓我爸上去認一眼,我奶奶以前就這麽認過她的丈夫,也是在類似的白布單下,這次不同的是一旁還裹著一麵估計是被人遺棄的舊降落傘,上麵布滿了暗紅色。

別讓孩子過去,我聽到人群裏不知道哪個女人說別讓孩子過去。

聽起來跟我媽的嗓音一樣柔和,可我還是走上前看了一眼,隻感覺眼球被什麽東西猛刺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撕裂開來,後來我什麽也不知道了,最後一瞥應該是白布單下她的指甲,上麵有破損,還有牙齒咬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