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別讓孩子過去(上)

(1)

許多年以後,麵對牆上碩大無比的影子,半睡半醒的我莫名夢到了我爸帶我去傘場看我媽的那個不太真實的傍晚。

像剝開淺褐色蛋殼後意外的不是發現雙黃蛋,而是發現了雙頭雞。令人過目不忘,又不敢再回想。

影子是不是和我擁有完全同步的記憶,我不敢肯定,但在一些事情上我們都失去了同樣的東西,當我不再拚命要它像一隻連撒嬌都不會的家犬匍匐於我的腳下惟命是從時,它反倒更像是在為我們尋找共同的出路。

我終於可以下床了,能走,甚至走得很利索,看來和我爸當年一樣,擁有強大的康複能力,我很詫異為何會夢見他,他太多年不出現在我的夢裏,是死是活也太多年沒過問,也無處過問。那些跟傘塔跟夏天有關的記憶,殘片般散落在深穀裏,即便惰性讓我麻木,可還是覺得可惜。

碩大的輪廓閃了一下,如霜般的牆麵又變回光禿禿的模樣。光線是從窗戶外的建築工地蔓延來的,如果不是跟著那個身影踏出病房大門,我一定會讓護士打電話投訴施工方,夜裏十點了。

樓道狹長又封閉,稍大點聲說話仿佛身處回音壁裏,小時候總覺得回聲應該是無數個人幾乎同時在學我說話,眼下無數個人還是沒叫住它。

走到樓道盡頭突然發現它正在樓梯口站著,一個跟我共用同一軀殼的陌生人,在沒有人聲的夜晚,蒼白的臉孔著實嚇了我一跳。

好在這不足以讓我一直害怕,跟上它的腳步沿著樓梯離開,愈發像從前,一次次充滿挑釁的閃身,一次次不甘落敗的追逐。

室外的溫度讓我渾身皮膚緊繃,舌根似乎生出了芥茉,一股清流自鼻腔經眉心直衝頭頂。恍惚以為聽到的腳步聲不是我發出的,但也應該不是它的。

出了醫院大門,出租車頭尾的雙閃一眨一眨,像是在吸引我過去,影子頭也不回地坐進副駕。此時我需要一個不上車的理由,哪怕有護士追出來嚷嚷著要我回去。

又一輛車開著遠光燈駛來,正好刺中了我的雙眼,黑夜轉瞬煞白,我閉上眼差不多有五六秒鍾,大小不一的光暈陸續撞擊著我的意識,我希望等我睜開眼時,停在那裏的出租車已經離開了。跟自己打個賭吧,萬一車還沒走,我就坐上去。

司機也沒問我去哪兒就一路往北開去,好像知道我要去哪兒似的,事實上我根本沒有目的地。影子在副駕上一言不發,應該說發不出來,我坐在狹窄後排伸不開腿,不知副駕上的影子在想什麽。

車窗外沒有夜色,隻有刷刷的路燈以及沉睡中的樓群。上了環路以後就更顯單調了,我絲毫不擔心被載到荒郊野外先殺後埋,一是我沒什麽可搶,二是影子起碼還在,萬一真出什麽事,最起碼它還能脫身,哪怕保留一個驅殼在,這個世界就還有我的存在。

刷刷的路燈像頻閃,晃眼晃得都有了催眠的效果,我靠在並不幹淨的頭枕上,胡亂猜想著接下來會發生的事,結果睡著了。

醒來時汽車是停著的,車窗外有一棟類似於美國國會大廈那樣的建築,氣派。這裏缺少城市光線,漆黑一片,讓我想起小橙老家那片海,即便如此,我還是能分辨出這棟建築是白色的。

我還在為怎麽支付車費犯愁時,司機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像是趕我下車似的,一個字都沒說。

沒等我找到建築前的標識牌,影子徑直朝裏走去,我心想既然開始沒問,那麽現在也別問了。

樓裏有不少電梯,影子顯然來過,要不然不會堅持繞到最靠裏的一部電梯,電梯裏三麵都是鏡子,鏡子裏的兩個身影如孿生般相像,我差點混淆了自己,相比起它那日漸生動的麵孔,我更像一個蠟像。

跟著影子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扇門,屋裏隻亮著一盞燈,影子縮手緩緩回頭,分明在用眼神示意我放輕手腳,一路上我都抱著聽天由命的心態,多少有些麻木,現在卻陡然清醒了,直覺告訴我這裏一定有什麽東西在等著我。

那是一種陳腐的味道,不知是不是暖氣上烤著還沒泛幹的舊衣物,借著僅有的光線去打量陳設,乍一看像是沒什麽辨識度的公寓式酒店,該有的都有了,隻不過窗前那張單人床稍有不同,滑輪支撐著床腿,床側還有擋板。

當心懸在嗓子眼的時候,視覺和聽覺都會保守起來,我一點點轉動眼球,終於將視線挪到**,空癟的被褥讓我莫名其妙鬆了一口氣。話說回來,我這副躡手躡腳謹小慎微的樣子本身就很莫名其妙,我這是在幹嘛?我開始懷疑自己,並用懷疑的目光找尋影子,想問它個究竟,卻無意中瞥到了床頭櫃上的一張照片。我沒有湊上前,而是遠遠地端詳,當我認出這張照片上的人時,四周一下子由安靜轉為寂靜。

如果現在為我測量心率,相信一定會爆表,雖然能確定我身旁那兩張麵孔,但我不清楚照片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這張照片跟我家裏那張出自同一副底片,隻不過這張沒有被撕開,完整清晰,就在我學校門口,我猜是小學一年級第一天入學。

嫌屋裏唯一一盞燈不夠亮,伸手去摸大燈的開關,好不容易摸到了,徹底亮起的一瞬間,好像結束了一場捉迷藏,那個人正坐在牆角的輪椅上,其實他一直都在那片黑暗裏。

你還活著?麵對這麽個大活人卻還是用了疑問的語氣,好像他鼻子裏的管子和被針頭紮過太多次而略顯臃腫的左手仍舊沒法證明。

快了,快死了。回答是孱弱的,嗓音裏裹有痰噪,簡單幾個字就讓他咳了起來。

我驚詫他深陷的臉頰,還有核桃皮一般的皺紋,在燈光下顯出了更深刻的層次,我有太多年沒再見他,甚至壓根沒再想起過他。

你不是死了嗎?我全憑借直覺在發問,記憶裏的他自從離開家就再沒有音訊過,唯一一次就是聽說他死了,那也有好幾年了。

我頭皮一陣發麻,接下來鼻子酸了,意識裏並不確定自己的情感該往哪個確切的方向靠攏。累了,我想坐一下,除了他那張床,再沒有別的坐處,我不讓自己坐床,便輕輕靠在床側的擋板上,一隻手撐著牆,另一隻手幹脆抓起相框,近距離端詳起年輕的爸媽,在他們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上寫滿了故事。他這些年是怎麽過的,後來又怎麽樣了,我有一堆疑問,卻不知該從何問起。 此刻若要開口,猶如在天色昏暗之中繞過一株株淺色而近乎透明的荊棘,隨時可能被腳下野草叢中的連秧纏住。

沒等我問他就先開了口。

我的病本來幾年前是該死的,大夫醫術高,讓我活了過來,我氣呀,讓我死多好,死了就沒那麽多痛苦了。我知道你這些年不容易,可也幫不上忙,我泥菩薩過河嘛…說著又咳起來,每呼吸一口氣都顯得十分艱難,像是隨時可能斷氣。

如果他就這麽死了,我可能沒法哭出來。

低頭再瞧眼這相框,玻璃麵被擦拭地如此潔淨,儼然被當成了某種寄托,估計是因為抓握了太多次,左側的柳木邊緣竟能看出一條光滑的紋路,跟拇指的輪廓相吻合,不愧是父子,習慣用同一隻手。父親的手從來就比我粗糙,指甲縫隙裏的汙垢,讓我懷疑這裏的護工根本就不夠上心,也或許是因為他乖戾的脾氣,讓別人無法靠近。

我忽然明白了,讓我惴惴不安的並不是他可能死在我麵前,而是這麽一個在我心裏死了很久現在卻憑空冒出來的人,可能會激化某些藏在我內心深處的東西。

別說了。我上前將相框塞進他粗糙的手裏。

我對不起你。他千瘡百孔的肺腔裏冒出這麽一句。

求你別說了。我壓低聲音。

我對不起你媽,我…他還在不遺餘力的用這些沒人聽的懺悔來刺激著我,我忍無可忍,衝上前用兩隻手鉗住了他的胳膊,可很快我原本用力的手不敢握太緊,生怕傷著他的骨頭,太瘦了。

你就是個魔鬼,你要是幾年前就死了,我想起來還會難過,可你現在窩在這暖烘烘的屋裏跟我說你對不起誰,你是想讓我原諒你最後再為你養老送終嗎!?

我雙肩激烈地聳動,整個後背隨即疼了起來,估計是傷後留下的症狀,而他的嘴唇微微翕動著,儼然一個弄壞別人玩具的孩子,屋裏還是安靜的,隻不過汩汩暖流和鼓鼓氣壓在暖氣管道裏相互角力的響動愈發清晰,好像一觸即發,隨時可能頂開閥門,噴濺的到處都是。

相框從他手裏滑落,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之前他的手明明纂地很緊。掉在地上的相框散落成了若幹部分,玻璃倒沒碎,就是裂開了花,照片倒扣在豁開縫隙的木地板上,看得出這種木頭有年頭了,真擔心白蟻從縫隙下鑽上來漫噬掉整張照片。

一張紙條引起我注意,它不屬於相框的任何一部分,隻不過一直藏在支撐架所在的硬紙板後頭。

我俯下身拾起它的時候意識到輪椅抖動了一下,可能是幻覺,不過他的確露出了十分介意又無可奈何的表情,當我展開字條時,他用近乎投降的方式將後腦勺重新靠回到輪椅枕上。

雖然不敢確定是誰的字,但落款處寫著“媽媽”,日期沒有,可能被撕掉了,不得而知。這時我意識到我的影子回來了,就在我腳下,相接處嚴絲合縫,又再平常不過,如過水的毛筆在白紙上留下了淺淡的墨跡,灰白中兼有那麽一丁點青色,透出一種風清雲淡的感覺,可我卻無比沉重,最濃的墨色也沒法描摹出我腦中的灰暗,比較接近的或許隻有小橙老家那片黑夜裏的海。

不由得想起蔡梓拍下的那另一張老照片,那個男的是誰?到底怎麽回事?我蹲在地上,恨不能將手機貼在他眼前,恐怕沒人能替他回答我。輪椅上的他雙眼失神,凝固著活像一麵琥珀。

我媽把組織上的決定告訴我爸的那天是星期六。我爸正要推自行車出去領廠裏發的電影券,當時軍工生產比例下調,降落傘逐漸轉向以民用為主,需求量小了,廠裏任務少了,工人們閑的時候多了,去文化宮看電影在我爸眼裏成了頂要緊的事。

當晚兩人都心不在焉,放映還沒過半就早早離場,我爸多少有些掃興,一個勁抱怨電影難看,買汽水時還不慎把硬幣掉進了路邊的溝槽裏,我媽寧可口幹舌燥也非要他第一時間表態,她以為自己很在意他的感受。

是機會,就別問我了。我爸耷拉著眼皮。

你覺得不合適我就拒絕了。我媽認真的時候眼睛睜得好圓,嘴角起了皮,作為女人簡直不應該如此。

那怎麽行。人領導決定了你敢說不。要擱部隊這就是抗命。我爸認真的時候會掏出煙,劃了兩下才擦亮火柴,其實他並不清楚教育口那些領導是怎麽決定的,卻一句也沒有多問。

我媽不由得咬起了指甲,被我爸伸手輕輕拍掉了。

孩子還小。大不了不爭那個先進,榮譽又不能當飯吃。我媽一隻手包住另一隻手,像是在使勁克製咬指甲的壞習慣。

我爸猛咂了好幾口,煙頭活像一條燃燒的引信,轉眼就燒到了盡頭,然後說,我看這樣吧,等孩子入了學你再走,也不影響。廠區裏到外地下基層蹲點的大有人在,也沒見誰家孩子就放了羊。西部開發是政策,搞教育不能太計較你自己,榮譽該爭還得爭啊。

我媽聽進去了,我爸還是了解她。雖然她心存顧慮,可顧慮到後來往往也就不是障礙了。

入學報到那天我媽特意打扮了一番,同時還打扮了我爸,難得穿上了雪亮的白襯衫以示隆重,然後就有了學校門口那張合影,用我媽的話來說,儀式感還是要有的,那算是唯一一張全家福,照片裏倆人都在笑,事實上我媽憂心忡忡,一直到她坐上了往西寧去的綠皮車,還在跟我爸講,實在不行,到了那邊我就想辦法申請病休,讓他們再把我調回來。

我爸半天沒吭聲,一發現她的指甲又不自覺地奔著嘴邊去了,便弓起指頭狠狠地彈了她一下,接著說,你好好的,兩年很快的。

改革開放以後隨國家政策往西部派去了好幾批教師,我媽算是第三批,對於她那樣自尊心強,從小凡事爭先的人來說,內心是不願放棄這種機會的。

印象裏我跟我媽的關係,一定和她這次走有關。要是她沒走,或許就不會有後來的事。

(3)

我爸帶我去傘場的那個傍晚,我的手被他纂得很緊,就像是對我的一種懲罰,白天我的確在學校闖了禍,但不全是我的錯。我爸就走在我身前好幾步的位置,說明他的胳膊很長,攥著我的手還能在前頭帶路,我提心吊膽地想象自己可能迎來何種懲罰,估計要在大庭廣眾下丟臉了,可越走我越猜到應該是另外什麽事。瞥到我爸鼓著的腮幫子,還有搖搖欲墜的背影,頭發被夏天燥哄哄的小風吹散,淩亂於額前,這一幕在日後反複出現,在我鉗住輪椅上那雙瘦如扡管的胳膊時就想問出個究竟,他卻低下頭恨不能把下巴埋進胸口,劉海垂下來依舊是亂的。

一路上大家的眼神都怪怪的,不知是看我還是看我爸,多少年我都被那種怪怪的眼神籠罩,不論在街上,還是在商場,隻要陌生人多的地方,我都會為此不安,我在夢裏也會去深究那些眼神和不安,卻引來更多無法廓清的雜念,就好比好不容易掀開一個姑娘的麵紗,卻失望地發現麵紗後麵還有另一簾麵紗。

頂著怪怪的眼神,我無數次踏進那塊傘場,卻從來沒能走到跟前去,我爸的手快攥不住我了,是被人群擠掉了,還是被誰推開,還是我主動掙脫的,反正我們失散了。我試著找他,視線裏全是成年人的腰或者背,仰視到的每個人連後腦勺都充滿冷漠,我更不會去主動和他們對視,我以為憑那些腰和背就能認出我爸來,就像多年後憑借輪廓就能認出我的影子來一樣。

我使勁撥拉開人群,卻失望地發現人群後麵還有另一群人,他們的腰和背不太一樣,光是那方扣皮帶就顯得比其他人威嚴,還有寬鬆的白色大褂讓人猝不及防。

越是沒頭沒尾,我越不懷疑它的真實性。我胡思亂想時甚至覺得那些印象都來自於另外一個“我”,我所感知到的都是另外一個“我”所經曆的事,然後被莫名傳輸到了我這裏來。或許在另一個城市類似的廠區裏存在著另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我們從來沒有見過,最濫俗的比喻就是兩條不會相交的平行線,甚至連時間節點也處在錯位當中,冥冥中就是存在一種聯係。

對比那兩張不同的照片,這聯係就是我爸。我在這頭,小橙在那頭,我看不到她,她看不到我,我們彼此纏繞,誰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