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北方的海 (下)

(4)

天一亮阿布就醒了。想不起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蔡梓也不知道。蔡梓還在開車,在黑暗裏開了一夜。如果換阿布,一定受不了那種虛無沮喪。

阿布提出由他來開,換她去休息,蔡梓拒絕了,用不了多久就到了。阿布想說句辛苦了,猶豫一下還是算了,說了也沒用,蔡梓不是聽那種話的人。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終於開到了,實在是個小地方,街道很小路牌也很小。霧霾到了這裏變成近似青灰色的水氣,夾雜著一丁點幹爽的魚腥味,雖然是北方的海,空氣裏同樣飄著一股南方的味道。

車隨便一停才發現正好在坡上,地勢偏高,下車直起身子就能望見不遠的小港口。距離大海實在太近,海風一吹就輕鬆吹遍整個縣城。

不,這裏更像是一個小鎮,一個能給人帶來綿軟錯覺的地方。

照著門牌號找過去,站在門前的阿布特地對手機捋了捋頭發,整了整衣領,難掩緊張的表情,猶如在等待考試錄取放榜,謎底即將揭曉,說不定開門的就是他朝思暮想苦苦尋覓的人。

開門的真是小橙,阿布嚇壞了,因為她一下子變得好老,儼然一個四十五歲以上迎來更年期的女性。

實在太詭異了,話噎在嗓子眼裏,好半天說不出來,蔡梓也跟著嚇了一跳。

直到對方詫異地問他是誰,阿布低著頭叫了聲小橙的名字,對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略顯尷尬地笑了起來。

她不是小橙,而是小橙她堂姐,竟然大出去十幾歲,阿布少見多怪了。

堂姐告訴阿布,現在是她們一家住在這裏,小橙她爸媽早搬走了,搬到了距離這兒不遠的一處海景房。

阿布跟堂姐打聽小橙的消息,堂姐詫異道,她不是在美國嗎?

看來她並不知情,阿布便沒有再問。

堂姐卻追問道,你和她沒聯係嗎?

阿布下意識搖了搖頭,回過神來又補充道,有,就是沒聯係上。

堂姐想了想,我也好久沒聯係她了,我兒子明年高考,成績上不去,急死了…

去往海景房的路上,阿布多少有些傷感,堂姐的樣貌讓他印象太深,好像預先見到了十幾二十年後的小橙,不由得想起一首老歌,多少人曾愛慕你年輕時的容顏,可知誰願承受歲月無情的變遷。

海景房不假,就位於海邊的一座三層小樓的頂層,比較新的建築,隻不過設計陳舊,毫無風格可言,而且十分單薄,感覺弄不好會被海風刮倒。

阿布反倒不緊張了,從堂姐剛才的反應來看,小橙八成不在這兒,可他還是不甘心。

開門是個男的,戴一副眼鏡,看著挺斯文,張嘴就扯著嗓子問他找誰。阿布一提小橙,男的沒吭聲,直接關上了門。

阿布事先想到可能會吃閉門羹,沒想到才用了不到二十秒鍾。

大概又過了十多秒鍾,換了一個女的開門,也戴眼鏡,應該是小橙她媽,聽說是來找她女兒,一臉急切地問,小橙在哪兒?!

在哪兒?阿布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看來小橙真的不在這兒。

女主人將阿布和蔡梓讓進屋。屋裏簡單的陳設讓阿布感到一陣莫名心酸,寒暄的話說不出口。

坐在窄小的沙發上,阿布兩隻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擱,蔡梓的注意力卻被茶幾下趴著的一條狗吸引,俯下身去逗弄。

兩杯熱茶擺在麵前,阿布下意識去伸手,被燙著了,熱氣不住地冒著,像是剛燒開的水,阿布沒想過這翻談話會在茶水涼下來之前結束。

小橙幾乎沒朋友,說說吧。女主人這麽說,似乎在等阿布自我介紹。當聽說他是小橙的男朋友時,夫婦倆表情雙雙凝固了一下,不由得身體前傾,恨不能湊上來再一遍打量阿布。

沒聽說過她有男朋友啊,不過她可有一個多月沒跟我們聯係了。你不清楚她在哪兒嗎?話音一落她就意識到這麽問是徒勞的了。

身旁的男人有點不耐煩,到底怎麽回事?

阿布一時語塞,幹脆盡快結束談話吧,忙敷衍道,我就是來看看她,不,聽說她父母住在這裏,所以,就是路過,來看看您二老。

路過?男人打斷他的話。

阿布連點頭都沒了底氣。

女主人拉下臉來,在你之前就有警察來過了,說是聯係不上她,北京那邊都立案了。

阿布看來瞞不住了,跟您直說吧阿姨,小橙從美國回來就沒消息了,我們之前,之前是吵過架,可也沒多嚴重,她一生氣就不聯係了,以前我們吵架也有過類似的情況,可這次時間確實是有點長了。

女主人低下頭眼淚瞬間就下來,忙伸手摘下眼鏡,那條狗默默地在她腳下緩慢地繞著圈,男人歎了口氣,厲聲厲色道,服了你們現在這幫年輕人,屁大點事至於嘛。

叔叔阿姨你們別急,我也在找,她可能情緒不好,所以躲著我。

找,你找的著嗎?!男人嚷了起來,扯這些都沒用,出什麽事你負的起責嗎!

女主人抬胳膊頂了他一下,男人把臉扭向一旁,從口袋摸出煙來點上。

小橙她從小獨慣了,過去沒覺得有什麽不好,可她這不聽勸呀,不溝通,以前也跟我們吵,出了國也不主動跟家裏聯係,你說她會上哪兒去呢?

蔡梓一旁插嘴道,該不會一氣之下又飛回美國了吧,天高皇帝遠的…沒說完就被阿布瞪來的眼神給噎了回去。

除了要錢就是賭氣,實在是不懂事,從小欠管教,她眼裏根本就沒把你當媽!男人吐出煙噴在了女主人臉上。

你懂什麽!?她又不是你生的,你有什麽資格那麽說!把煙掐了!

門緊緊關上。在外頭還聽得見裏麵的抽泣跟抱怨。阿布幻想門還會第三次打開,開門的正是小橙,立在樓道裏遲遲不願離去。

(5)

阿布和蔡梓頹喪地坐在沙灘上,腳邊是一罐罐啤酒,兩人開始不知道說什麽了。

沙礫非常粗糙,凝結在一起像石頭一樣,阿布試著捏碎它們,發現裏麵是真的石頭,硌地他手指生疼。

夜幕下北方的海,幾乎沒有天光,遠處也沒有燈火,分不清層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灰霾和海霧混雜在一起,每呼吸一下,嗓子眼仿佛咽下一小口塵灰。

這哪兒是海啊,什麽都看不見,還不如未名湖邊的夜晚敞亮呢。蔡梓打破了沉默。

未名湖附近是五道口中關村,這兒對岸是朝鮮。阿布接茬道。

那偷渡過去豈不是很容易?蔡梓來了興致。

最好坐船,遊泳估計夠嗆,一般人怕體力跟不上。阿布回答得心不在焉,卻把蔡梓逗笑了,前提是你得有偷渡的必要啊。

當然有必要,去朝鮮刺殺金三胖,萬一成了,就名垂千古。

蔡梓望著黑暗中的阿布,也可能望著黑暗本身,想誇他兩句,這樣輕鬆點多好,可一想到自己,又變得沉重起來。

海浪有節奏地拍打著岸邊的碎沙石,枯燥又單薄,讓人的心情跟著七零八落。

又一陣長久的沉默,天上連一顆星星也沒有,恍惚會覺得天變得很低很低,伸手就能夠到似的。

蔡梓後來說她餓了,要去找個大排檔吃海鮮,阿布無動於衷,似乎打算這麽枯坐著到天明,看看有沒有海上日出。

走到海灘之外的柏油路差不多要小一公裏的距離,坑坑窪窪的沙石讓蔡梓崴了好幾次腳,她竟然放聲笑了起來,不過笑聲被浪頭拍打沙灘的聲音蓋了過去,阿布應該聽不到。

黑暗中,阿布反倒更像一道影子,融化在漫無邊際的海岸線裏,無聲無息。

要不是風大了,阿布本不打算起身。北方的海,刮起風都那麽生猛,將之前僅有的一絲愜意全趕跑了。

追上蔡梓之後兩人找了個大排檔坐下,剩這一家還沒打烊。點了幾種海鮮,聽說還有海鮮餃子,又要了一份,阿布總算有了點胃口。排擋主是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妻,兩人各自忙碌,連眼神交流都沒有。菜一出鍋妻子上前接過來端到兩人桌前,不經意間透出了十足的默契。鄰桌的客人顯然是喝多了,扯著嗓子在比誰更牛逼,怎麽比呢,仔細一聽,原來正挨著個講他們幹過的狠事呢…其實阿布蔡梓也快喝多了,隻是相比較而言,那幾個光著膀子的男子看起來更加肆意。

就在兩人準備結賬的時候,鄰桌一個剃著寸頭的男的端著酒杯眼神曖昧地坐到了蔡梓身旁,蔡梓要起身,卻被拽住了,對方非跟她喝一杯才行。

阿布覺得這情境似曾相識,是男人該站出來幫她解圍,哪怕自己先跟對方喝一杯呢,給點麵子說不定就過去了,可他沒那個心情,拉起蔡梓就要走,根本不管對方怎麽想。

倒沒動手,四五個光膀子迅速將兩人圍在中間,阿布覺得這場麵在往更加狗血的方向去了。寸頭男示意他們倆坐下,滿上一杯酒推到蔡梓麵前,撇著嘴稱自己不欺負人,更不欺負女人,就是想跟她喝一杯,如果她能講一個自己幹過的狠事,讓他們哥兒幾個覺得牛逼,服了,那她不喝也行。

講段子可難不倒她,蔡梓能說,張口就來,這阿布知道。事實正好相反,除了沉默隻有沉默,蔡梓縱使睜著眼睛好像靈魂出竅一般,讓阿布以為她又要展露什麽玄乎的本領,正好嚇唬一下這幫人。直到光膀子們開始不耐煩了,蔡梓眼神裏終於閃過一個念頭,什麽都沒講,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她想到了什麽?阿布好奇,是在編故事還是在回憶。

一連三杯喝下去,光膀子們樂了,覺得這姑娘認輸了,於是圍坐下來繼續給她倒酒,變本加厲了還,阿布上前勸阻,硬被推到了好幾米以外,連事不關己的攤主夫婦都把目光投了過來。

借著酒勁蔡梓大講一通,沒什麽表情,娓娓道來,講到最後所有光膀子都傻了,也可能是服了,帶頭的那個甚至鼓起了掌,他們把各自杯裏的酒飲盡,一窩蜂散去,臨走還不忘把蔡梓這桌賬一塊結了。

阿布趕來扶住蔡梓,反被蔡梓一把推開了。剛才那幫人碰她她都沒這麽抗拒過,你跟他們說什麽了?

蔡梓揚了揚左臂,手腕到小臂上的疤痕連成一片,模糊不清,阿布沒看懂,大概猜出跟紋身有關,蔡梓說差不多了,徹底洗去是要花時間的,到那時她就安心了。

這背後是一出跟紋身師的感情糾葛嗎,阿布不隻是好奇,像是出於憐憫,猜她多半是主動揭了自己的傷疤然後憑三寸不爛之舌將那幫混不吝擊退的。她大可不必如此,阿布覺得自己有點窩囊,早知道就應該掄起酒瓶或者從地上摳出一塊磚頭衝過去,好久沒遇上發泄的機會了,哪怕之後會迎來雨點般的拳腳,那也是他理應受到的待遇,經曆過那麽多事,他不可以再無動於衷了,可能隻有疼才能讓他感受到自己真實的存在。

蔡梓頑皮地笑著,告訴他其實她沒說什麽,就是講了一遍自己殺人的過程。該死的渣男,口口聲聲當她麵說自己愛上了別人,領證的日子都定了,說那個女的是他這一生遇過最美好的禮物,所以不得不跟她在一起,否則他多一秒都活不下去。太矯情了這個傻逼,蔡梓本可以咬牙成全,可她咽不下這口氣,衝動並不是一時興起的魔鬼,更像一個老謀深算的智者,讓她處心積慮了好一陣子,準備齊了棒球棒,硫酸,以及刀具跟尼龍繩。情緒極致下殺掉負心漢並不鮮見,可如果那樣就太便宜他了,光喝醉酒就打過她多少次,那些傷怎麽算。倒黴的是那女的,不,活該又可恨,蔡梓懶得去管這其中的對與錯,那女的不是說感情不分先來後到嗎,既然如此,都得死,在死上分個先來後到總可以吧。

拿走你一生遇過最美好的禮物,看你能活多久。

算了,你當我喝多了吧,這是我親口講給你聽的故事。阿布噗嗤一下笑出聲來,蔡梓望著他,將杯裏最後一口酒咽了下去。

(6)

阿布擔心蔡梓這麽一走再也回不來了。兩人認識沒多久,阿布不該傷感。若不是影子的緣故,阿布一輩子也不會認識她。

蔡梓一臉輕鬆,到港口還裝出一副隨時就能開懷大笑的樣子,去多久也說不準,歸隱修行沒法說。

萬一還找不到影子,阿布想是否可以再向她求助,蔡梓說那邊沒信號,八成聯係不上了,她連手機直播都得停掉,實在要找她的話就去未名湖畔燒紙,她應該感應得到。

阿布反感這種玩笑,看來一切到頭還是沒結果。

影子是像孤魂野鬼一直在外頭漂著嗎,還是它另有目的,像小橙一樣躲著他,跟家人和他切斷聯係,是在逃避家人和他,還是在逃避這個世界。

出發之前阿布還擔心自己會在尋找小橙的途中愛上蔡梓,可蔡梓像是不經意在兩人之間豎起一道厚厚的屏障,他沒法走近,愈發沒有耐心,對一切都沒了耐心,看來有些事到頭就是沒結果。

阿布開始後悔載她過來了,北方的海沒有美感,跟許娜、小橙、影子之間都沒有了美感,跟蔡梓也一樣。

渡輪到達之前,蔡梓還把包裏最後一遝現金交給阿布。這是幹嘛,現在誰還用現金啊。拿著吧,沒幫上你什麽忙。蔡梓執意給他,反正島上也用不上,總比丟了強。

瞧一眼腕上的傷疤,是蔡梓第三次激光祛紋身手術留下的痕跡,起碼還得一個月才能完全恢複,不知往後是否還需要第四次手術。蔡梓決定洗掉它們,無論如何也得洗幹淨,包括身上其他幾處,以前的事了,雖然很疼,她不想帶著那些記憶,她要用疼讓自己忘掉疼。

阿布望著她的背影逐漸被海霧籠罩,直到和渡輪一起消失在茫茫大海中。北方的海沒有美感,卻成就了另一種迷人,粗糲且沒有耐性,反倒留足了瞎想的空間。

這時他才意識到連蔡梓去的是哪個島都不清楚,或許島本身沒有名字,渤海灣裏的一葉孤舟,最終駛向哪兒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回程在三個小時以後,阿布靠在客運巴士的最後一排,頭枕著車窗隨顛簸撞在玻璃上不停作響,前排一個抱小孩的乘客轉過來又瞥了他一眼,這是第二次回頭了,是嫌阿布製造噪音了嗎,還是聞到了他幾天沒洗澡後身上散出的味兒,應該不至於,車上還有不少人,瞧穿著打扮就猜出他們是去北京打工的,要說有味兒也不會出在阿布身上,可他還是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畢竟隻剩自己一個人了。

告別北方的海。不知不覺睡去了,再醒來發現車停下了,聽說是京冀交界處的一個檢查站,一名全副武裝的警察上來從前往後挨著個查身份證。阿布忙去摸兜,不在身上,本能地緊張起來,警察見狀便擺手示意他下車,他連氣也不敢喘了。一起下去的還有幾個人,阿布強作鎮定地跟著,看他們走到崗台前向坐在後麵的另兩位戴口罩的警察報號,警察將聽來的號碼輸進電腦裏,核實一眼便示意他們離開。

阿布不緊張了,身份證號他倒背如流。報到一半突然磕巴起來,兩眼盯住對麵那堵牆,戴口罩的讓他繼續,抬眼發現阿布衝到牆跟前去了,麵對警示欄把嘴巴張得老大。

想問他幹嘛,卻沒問出口,警察拉下口罩,才發現阿布表情不對,上麵的人你認識?

阿布愣在那默不作聲,警察又問一遍,他才回過神,邊搖頭邊擺手,不以為然地走回電腦前繼續把身份證號報完。

坐上車的時候阿布開始喘氣,抬手捂住眼,隻感覺腦袋裏一陣轟鳴,沒一會又把手放下來,回頭看那逐漸後退的檢查站,警示欄越來越小,公安部A級通緝令上的照片和名字卻像被成倍放大後貼在了他的眼球上。原來她不叫蔡梓,叫袁蕾,照片裏還是長發,那張臉不是別人,就是蔡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