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讓全世界知道 (上)

(1)

阿布從小恐高,人生注定與攀高絕緣,幼兒園時從沒主動上過滑滑梯,白天也不敢趴在三層陽台上往下看。

但凡高一點的地方,上去都會犯惡心。他一度以為這是自身缺陷,先天性的,沒法後天修正,事實證明確如此。

最開始他並不知道什麽是恐高,壓根沒有概念,直到小學三年級那次春遊,嚴格意義上算夏遊,因為發生在六月初。阿布在摩天輪上吐得一塌糊塗,吐完整個人都虛脫了。跟他同在一個轎廂裏的就是小橙。轎廂仿佛一個悶罐,玻璃窗就是砸也砸不開,摩天輪轉下來的時候小橙臉蛋發紫,憋氣憋地幾乎暈過去了。

當然,小橙很寬容,沒嫌棄阿布早上吃了太多韭菜盒子,但據說從那之後她不再喝豆腐腦了。

沒能把自己最好的一麵展現給喜歡的人,阿布長大後回想起來都會感到痛心疾首。

小橙送一瓶藥給阿布,告訴他,恐高其實沒什麽可怕的,以後多試著攀高或者俯瞰就好了。

阿布以為那是專門治療恐高的藥,後來才知道,原來是治療嘔吐的。

忽然之間有了一種衝動,為了不辜負小橙的殷切期待,他一定要克服恐高。隻不過,屢試屢敗,屢敗屢試,沒有愈挫愈勇,隻有一蹶不振,阿布失去了信心,他還年輕,沒有麵臨過**的困擾,但已經能感同身受了,因為恐高為他帶來的自卑感和羞恥感,遠遠超過了想象中**的影響。

不過,阿布也想過,隨著自己長大,或許這種狀況會得到改善,就像換牙一般不知哪一天就沒有預兆地降臨了。

可就是沒想到這麽快!

手機屏幕裏的阿布看上去有些狼狽,他的確是想顯露出一副慘相好博得更多網友的同情。發梢在頭頂飛舞,他還是不由自主地體會到了一種玉樹臨風的感覺。

風的確不小,快把阿布的腦袋吹掉,手幾乎沒有了知覺,今天晴空萬裏,主要得看看腳下,上班族如同螞蟻,成群結隊從地鐵口湧出,然後井井有條地分散進各個寫字樓的入口裏,流水線作業一般。

阿布揉了揉眼睛,這是他第一次上到這個高度,並且如此清楚地俯瞰這個世界,不由得回想到三年級的小橙對自己說過的話,原來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居高臨下。

北京隻有一個CBD,阿布站在CBD其中一座不算很高也不算很低的樓頂上,視野裏幾乎囊括了這個區域裏所有高大上的建築。

環路上的汽車如同機械傳送帶上碼放緊湊的零部件,密密麻麻,緩慢移動,像是在預先設計好的龐大程序裏有條不紊地運轉。

除了興奮還是興奮,原來登高望遠的意義是讓人看到和平常不一樣的世界,阿布感受到了一種力量和意念的延伸,仿佛他足以駕馭眼前這一切!

到九點了,阿布打起精神,清清嗓子,開始對著手機屏幕講話,hello大家好,我是阿布,一位普通公民,感謝你們百忙之中來看我直播,尤其是一整晚都在刷屏等候的網友們,我說話算話,請看我所處的位置。

把手機舉過頭頂繞上一圈,讓自己保持在畫框裏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更重要的是為屏幕前的觀眾帶去身臨其境的感覺。

現在室外零下五攝氏度,空氣質量狀況良好,其他數據就不報了,有人問我為什麽要在這裏直播,我的理由很簡單,我要讓一個人看到我,我一定讓她看到我。

說完他歎口氣,歎得意味深長,歎得飽經滄桑,仿佛一段時間來的孤獨苦悶全凝結在這一聲歎息裏,接著他不小心打了一個嗝,被觀眾注意到了,彈幕裏立刻有人議論起阿布早上吃什麽了。

我要找的那個人和我失聯已經有一個多月了,我想了很多辦法卻怎麽也找不到她,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或者是她做錯了什麽。我知道正在看直播的觀眾會質疑她是不是失蹤或者遭遇什麽不幸了,也一定有人質問我為什麽不去報警,對於這種說法我不會反駁也不會計較,但我會豎起中指,當然不是衝你們了,而是衝我自己,因為我壓根不會往那方麵想。

一陣突如其來的冷風嗆地阿布咳嗽起來,初升的太陽絲毫阻擋不了凜冽的嚴寒,阿布意識到自己的臉和手被凍得失去了直覺,鼻涕在鼻孔下凝結,一時間忘了說到哪兒了。

思緒不知不覺被吹回到十幾年前,小學三年級的一次演講比賽,對阿布來說仿佛一場災難。比賽前一個月小阿布早早開始準備,不到一千字的講稿幾乎倒背如流,滾瓜爛熟到做夢都會脫口而出,可就是在這種誌在必得的情況下還是讓他給搞砸了,隻因為在人群之中多看了小橙一眼,隻一眼就讓他方寸大亂,嘴裏一個字也蹦不出來,阿布至今還會感歎兩個人的視線為何那麽快就實現精準交匯,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阿布覺得自己腦袋被凍住了,腦仁被掏空了。

下了演講台直接跑到廁所對著馬桶哭了好一會兒,連啜泣時的語音語調都像是潛意識裏的演講詞。一個寒顫讓阿布回過神,他告誡自己,這次不同了,或許一個小時後,他本人就要從這裏跳下去,而且還是在千萬網友的注視下。不過是縱身一躍,阿布期望留下自己最好的一麵,他篤信所有直播畫麵遲早會被小橙看到,無論她是否還會主動聯係他,她遲早都會看到,無論這是不是最後一麵,阿布都要當作最後一麵。

一想到這兒,僵住的腦袋好像化開了,腦仁也被塞了回去,他重新對著手機直播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又不是怨婦,我是怎麽想的你一定明白,我和你從來不用多費口舌,一個眼神你都會明白,我們畢竟認識快二十年,你知道我為了你曾經…

直播平台的觀眾越來越多,彈幕快到人眼根本看不過來,不過阿布還是瞥到了其中一條,“渣男告白,鑒定完畢”…

八個字如口號般規整,卻刺痛他的雙眼,憑什麽說我是渣男?!阿布愣沒忍住,一句脫口而出的話頓時讓彈幕炸了鍋,猶如給平靜的魚池裏扔進一疙瘩魚食。

原本要說的話被迫拋到一旁,情緒受到影響的阿布集中精力跟彈幕較起勁來。你們從哪兒看出我是渣男了?言論自由我支持,但別亂扣帽子血口噴人…什麽叫一股渣男味兒,你聞得著嗎…我怎麽就長一副渣男臉了…

阿布認了真,這是他的底線,罵他什麽都可以,但他對小橙從未有過半點含糊,更無二心,不在一起的時候念念不忘卻從不打攪,在一起以後悉心陪伴唯命是從,不說無微不至,起碼穩妥周到,雖然偶爾也使點小性子,可轉過臉立馬賠禮道歉,哄起人來也很像回事,比照大夥常說的暖男標準,阿布一點不差,再怎麽也不至於跟渣男扯上關係。即便是網友隨口一謅,他也沒法忍受,非掰扯清楚不行。

在直播平台上吵架跟平時可不一樣,解釋越多,越被斷章取義揪住不放,別人不會因為阿布掏心窩發毒誓表忠心就輕易推翻之前的言論,彈幕裏關於渣男的雜音變本加厲,無奈就一張嘴,沒法以一敵百,說不過就隻有罵了,阿布真沒忍住。

這下好了,他失態了。

(2)

阿布以為自己會哭,估計眼淚多半是被大風吹出來的,很快又被大風吹了回去,怎麽都湧不出來,想關掉彈幕,又不知如何操作,隻好把眼球挪出畫框,隻拿臉對著屏幕繼續直播,你們怎麽說我,我不管,反正,小橙,我猜你一定看得到我,我所有話都是在對你說,我一直在找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

風小了些,眼淚終於湧了出來,但淚水並沒有迷糊他的眼睛,因為他怕來不及看仔細腳下的風景,人生第一次不恐高了,如此重大的自我突破當然不能錯過,小橙,我做到了,你看,我第一次站在這麽高的地方,比廠區的傘塔高多了,我第一次懂了什麽叫登高望遠,什麽叫如履平地。

說不下去了,十秒鍾之前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不如給小橙唱首歌吧,隻有唱歌才能表達他此時此刻的感受,說唱就唱,上手抹了抹鼻孔下快凍硬的鼻涕。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

心中能不懷想。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

友誼地久天長。

我們曾經終日遊**,

在故鄉的青山上。

我們也曾曆盡苦辛,

到處奔波流浪…”

唱一首膾炙人口的老歌,根據十八世紀蘇格蘭民間詩歌改編,估計是第一次飄**在CBD的上空,阿布相信隻有先感動自己,才可能打動別人,可他忽略了一個前提,別人得聽得見才行。現在除了他自己,沒人聽得清在唱什麽,全被呼呼的風聲蓋過去了。

小橙或許不會記得,正因為這首歌,開啟了阿布對小橙二十年的情感朝聖之路。

阿布從小五音不全,即便現在去跟幼兒園的小朋友比唱“一閃一閃亮晶晶”,也可能甘拜下風,音樂這件事此生算是跟他無緣了,唯獨這首《友誼地久天長》,阿布能用美聲、民族、通俗三種唱法唱出來,而且還不跑調,奇跡背後往往伴隨著難以想象的情愫和艱辛。

之所以如此,要從二十多年前那場歌詠比賽說起,還是小學三年級,按部就班又百無聊賴的日子讓阿布每天都閑得蛋疼,沒事兒總想幹點大事出來讓別人瞧瞧,他厭倦了拔老師自行車氣門芯,厭倦了拆同學板凳下的螺絲釘,厭倦了那些小打小鬧式的惡作劇…少年阿布常問自己,還有什麽事能讓自己提得起興趣?即便是搞破壞,要足夠大,足夠引起大家對他的關注。

恰逢學校舉辦“迎春校園歌詠比賽”,這是阿布最痛恨的活動之一,但凡跟唱歌有關,內心都會生出一種無與倫比的破壞欲。

就在活動當天,學校一反常態地加大了安保力度,好幾十名值日生跟學生幹部加入到了維持秩序的行列裏,仿佛出席活動的不光是區教委幹部,還有中央領導。校方這麽做顯然是為了提防阿布這類調皮搗蛋分子。果不其然,整場活動阿布幾乎被釘死在了禮堂座椅上沒有任何可乘之機,直到最後幾個節目才因憋不住尿而終於被放行。

從座位溜到後台,阿布事先琢磨好了,對於這種活動,最四兩撥千斤的做法無非是扒掉音響線。

舞台上,一位黃色女生正在獻唱,說黃色是因為她穿著一身黃色連衣裙,乍一看仿佛一根矮小的香蕉,估計最差著裝獎非她莫屬了。黃色女生用她稚嫩嘹亮的童聲刺激著阿布的耳膜,是因為他跟大音箱相隔太近,而且距離還在不斷縮短,直到他挪到最跟前,麵對著七拐八繞的線路和密密麻麻插孔,頓時有了一種如願以償的興奮感。

黃色姑娘正投入地唱到關鍵的副歌部分,突如其來的呲啦一聲,尖利刺耳足以戳破前排就座的領導們的耳膜。緊接著就沒聲了,不是她沒聲了,是話筒沒聲了,對於前排就座的領導和廣大同學來說,相當於黃色姑娘沒聲了,整個禮堂隨即起聲了,一片聒噪,大家還以為出了什麽事兒。

阿布從作案現場脫身,躲進舞台側前方的一堆花籃中,距領導席很近,距舞台更近,他心裏一陣癢癢,得手之後就是一個字,快活。接下來的一係列反應全拜自己所賜,隻見領導席上的領導們有的神情嚴肅,有的頻頻搖頭,有的慌忙比劃,有的已經向後台跑去。再看看舞台上的黃色姑娘,似乎被全禮堂遺忘,可她處驚不變,兩隻腳貼在台上一動不動,上半身保持著之前的姿態,右手握著話筒,胳膊肘和身體夾角呈標準的四十五度,可能沒誰仔細聽,她還在清唱著沒有唱完的歌曲。

阿布想笑,心說都沒聲了你還唱個什麽勁啊。黃色姑娘卻唱得十分起勁,全情投入,仿佛置身於真空之中,伴隨著歌曲的韻律和情緒,左手一會兒捂上心口,一會兒揮動舒展,在空氣中滑動的優雅弧度儼然一出獨臂舞。

她的眼神清澈,神情淡定,腦後的馬尾辮輕巧又俏皮,好像會說話,阿布真想上去揪她一下,她好久沒遇到這樣的女生了,沒錯!通常形容漂亮女生往往是眼睛會說話,可阿布盯著她的馬尾辮就覺得馬尾辮原來也會說話。

再聽她的歌聲,沒有了刺耳的音響,原來清唱是這麽的好聽,還有她唱的歌詞,主題思想端正又不說教:

“讓我們親密挽著手,


情誼永不相忘。


讓我們來舉杯暢飲,


友誼地久天長。


友誼永存!朋友,友誼永存!


舉杯痛飲,同聲歌唱友誼地久天長。


友誼永存!朋友,友誼永存!


舉杯痛飲,同聲歌唱友誼地久天長!”

阿布隻恨手裏沒個酒杯,要不然就跳出去跟她一起比劃一起幹杯了。能讓阿布產生唱的衝動,這還是第一次!

歌聲不止打動了阿布,事實上也感染了現場的大家,不知不覺中,所有人安靜了下來,將目光紛紛投向了黃色姑娘,雖然沒有了電流的傳遞,沒有了音響的放大,可她的歌聲卻回**在整個大禮堂,讓大禮堂宛若一座教堂,神聖又肅穆,黃色姑娘一個人就頂一支唱詩班。

好多年後,當阿布坐在某個教堂的最後一排發呆時,遠處管風琴下的女聲吟唱總能將他帶回到三年級初春的那個午後,歌聲穿透了時光,穿透了人心,呼喚起對過往的惦念,對未來的期望。

記憶裏的掌聲如潮水一般,舞台中央的黃色姑娘猶如一個英雄,連追光都更顯神聖,仿佛因為她不為所動力挽狂瀾,整台演出才沒有泡湯,領導也不至於臉上無光。

阿布從花籃堆裏衝了出來,舉起雙手拍得手都疼了,雖然很快就被高年級的紅袖章拖走,可好在他的視線還能夠多在她身上停留一會兒,直到模糊不見,那黃色的輪廓深深烙在阿布的腦海裏。

對了,黃色姑娘,不,不能這麽稱呼她,以黃色連衣裙來概括一個人是片麵的,是不公允的,阿布差點錯過了她。那麽這位同學是誰?我為什麽從來沒有見過你?

直到在教導處罰站時才聽說,這位女同學就是新轉來的小橙,那首歌叫《友誼地久天長》。

教導主任是這麽訓斥阿布的,你瞧瞧,同樣是三年級三班的學生,人家李曉橙為什麽可以為班爭光,你為什麽偏偏一鍋老鼠屎禍害一顆湯!

一鍋老鼠屎也太惡心了吧。阿布皺著眉頭。

你才惡心,不許插嘴!教導主任吼道,不好好反省就再罰你站一節課!

阿布拚命克製住興奮的情緒,淡淡回應道,小橙她是為校爭光,不隻是為班。

教導主任一愣,上前揪住他耳朵,氣鼓鼓地拎著他在原地轉了三圈,阿布感覺耳朵已然不屬於自己了。

任教導主任疾風驟雨般地訓斥,也幹擾不了阿布內心如獲至寶般的幸福感。原來是同班,竟然是同班!

從那天起,阿布就喜歡上了李曉橙,喜歡上了《友誼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