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北方的海(上)

(1)

直到阿布的車開出了北京,蔡梓還不太敢相信這是真的。阿布也不太相信。就在兩個小時前他們才剛剛見麵,還在為影子的事吵個沒完。

估計日後回想起來,他們依舊猜不透這趟旅程在彼此之間到底藏著什麽樣的秘密。

蔡梓幾乎沒什麽行李,除了一個背包和一個行李箱。光學現形裏的家當都交給女助理賣掉,再沒什麽要帶走的了,包括那麽多的書,即便每本隻賣一塊錢,加起來也會有個萬把塊錢吧,也不要了,就這麽輕裝減行地走,是真的了無牽掛,還是假裝瀟灑。

阿布好久沒來找她,難得他到了最後才想到了自己。

正收拾屋子的蔡梓似乎猜到了阿布來的目的,問他,你不是已經不需要影子了嗎,怎麽現在才想起來。

誰說不需要,再說,不需要就不要了嗎?

哦對忘了祝賀你,聽說演出挺成功。

聽說?原來蔡梓沒去現場,白給她送票了,算了,阿布一下子很不耐煩,我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蔡梓正要踮起腳關最後一扇窗,她明白阿布說的是影子,轉過身指著阿布腳下,你自己看看啊。

阿布立刻低下頭,看什麽?

在嗎?蔡梓問他。

什麽在嗎?!阿布抬高聲調。

蔡梓補充道,影子啊。

阿布恨不能蹲在地上,哪兒呢?沒有啊!

蔡梓沒順著他的話往下接,旁若無人地進了另一間屋子,拖出行李箱的一刻阿布意識到他不是在收拾屋子,這是要去哪兒?

她沒回答,淡淡地告訴阿布,是因為你的心理作用。

不可能!我眼又沒花,我腳下什麽都沒有。

那你看看我。蔡梓指指自己腳下。

阿布沒看,他開始抗拒,甚至把目光投向這屋裏的其他角落,實在是一塵不染,連玻璃窗透進的光線都顯不出在空氣中掙紮的微小的塵埃,一切仿佛靜止似的。阿布腦子裏什麽都沒想。

正因為短暫的空白讓阿布扭回臉把目光瞥向蔡梓腳下,他愣住了。

阿布猜到蔡梓馬上會語氣輕鬆地說,你看,不也跟你一樣嗎。

於是他開口去堵蔡梓的嘴,這算什麽,你還想耍我?

蔡梓要離開這裏了,再也不回來。

阿布追上去一把拽住她胳膊,你不能走,把影子還給我,要不然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好啊,開車了吧,那我搭你車,說好了我去哪兒你就去哪兒。

從阿布這裏看過去,蔡梓腳底下也沒有影子,的的確確什麽都沒有,並不是沒有形成影子的條件,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阿布開始懷疑起了自己。

(2)

黃警官之前又聯係了阿布,問他有沒有什麽新情況。當然沒有了,阿布想這麽說,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還是把當然倆字拿掉了,沒什麽是理所應當的。黃警官接著又會問他難道不著急嗎,急,阿布真的急,急也沒用,黃警官每次這麽問的時候都像在有意試探他,結果沒什麽不一樣。

按說電話掛了也就掛了,黃警官叫住阿布,告訴他一個重要的消息。

聽起來不太合理,如果公安真花功夫介入,小橙早該被找到了,現在他們才說了解到了小橙她母親的住址,對了,小橙好像說過她出生的地方一推開窗戶就能看到港口,那裏有北方的海,瀕臨渤海灣。

難怪這一陣阿布常做關於海的夢,夢見他在一個鳥語花香的清晨背著書包去上學,同行沒有別人,隻有小橙。兩人沿著熟悉的路徑走啊走,就要到學校的時候卻發現學校並不在之前那個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具體什麽樹他不懂,隻覺得低垂的枝葉像人的頭發,不是柳樹,他知道柳樹該有的樣子。小橙拉著他穿過樹林,之後便豁然開朗,兩人就這麽輕易地來到了海邊,海霧蒸騰,撲朔迷離,阿布甚至懷疑眼前的海是不是真的,獨自走去踩上一腳,鞋瞬間就濕了,小橙在身後笑他,笑聲清脆悅耳,比她以往的笑更持久,像童年樂園裏的女孩在嬉鬧,又像是沉靜的夜晚中從花園深處傳來的詭笑。一睜眼全都忘記了,後脊梁骨一陣發冷,阿布卻依然覺得美好,他沒從睡袋裏鑽出來,天應該還沒亮,應該快點睡著把夢續上,又一個念頭閃過時他才意識到或許是天快黑了。時鍾混亂,黑白顛倒,這下阿布徹底醒了,使勁揉著眼睛,放下手的時候感覺這個夢就在眼前。阿布時不時會懷疑那些瞬間是錯覺還是夢境,抑或是本就屬於他的幾乎被遺忘的記憶。

如果小橙在眼前就好了。快了,阿布充滿期待地暗示著自己。

有些人說拋下就拋下了。之前見許娜最後一麵的時候她已經在計劃乘坐國際列車穿越西伯利亞了,目的地是莫斯科,那裏有最好的演出,那裏是芭蕾之都。許娜學過古典芭蕾,雖然後來搞現代舞跟芭蕾並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流派關係,但她知道那些偉大的現代舞大師比如鄧肯等等多是古典芭蕾出身。許娜她是在放逐自己,還是試圖找到心靈暫時停留的棲息地,阿布關心不起了。

汽車開進河北阿布才發現注定要多走一段冤枉路了。走京哈高速往東去會更快一些,他卻稍不留神沿大廣高速開往了承德方向,從手機地圖上看,繞回承秦高速再到目的地要多走將近一百公裏,多出來的時間就當多看了一段沿途的風景吧。想到許娜當時去易縣卻繞到了保定,他就想笑,怎麽自己也跟許娜一樣了,此刻不知她的赴俄簽證辦下來沒有。

蔡梓坐在副駕駛上百無聊賴地盯著車窗外的天,仿佛一張巨大的濾網,灰蒙蒙的,將大地罩地嚴嚴實實。

還以為出北京霧霾就少了呢,蔡梓失望地說。阿布心裏想說這是拜京津冀一體化發展所賜,北京有的周邊地區也該有…話到嘴邊還是算了,沒興致說那些自作聰明的俏皮話,何況本身也不好笑。蔡梓一定覺得這一路上的沉默很要命,誰叫她非要搭他的車呢,不知算她賴上他,還是他賴上了她,總之是一個方向,蔡梓要去渤海灣附近的某個島嶼閉關一陣子,聽起來像準備修仙成佛的意思,假如那樣有助於她幫阿布找到屬於他的影子,這一趟白送也值了。

阿布摁下車窗,冷風吹進來。這是要幹嘛?蔡梓還沒來得及抱怨,就意識到外頭稀薄的空氣打破了車裏煩悶的氣氛,似乎瞬間注入了一絲活氣。

手機響了一下,阿布一怔,聽錯了吧,一個月來總會有類似的幻聽發生,總覺得手機微信響了一下,哪怕就一下。即便阿布預料到因為這一條微信不早不晚地到來可能在高速駕駛中引起事故,可他還是會第一時間去翻看手機。

(3)

車在蹭到高速路隔離帶後發出一聲巨響,左前胎被擠爆了。車體連轉三圈,橫跨三條車道,最後撞開右側護欄衝出路麵。

路麵下是一個土坡,要不是坡上那兩棵老樹擋著,倆人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單靠自己從車裏出來。

癱坐路邊等人來收拾殘局的時候兩人一句話都說不出,劫後餘生總值得慶幸,再大的怨氣和煩惱也會煙消雲散。可怕的巨響一直在兩人耳旁盤旋,遠遠超過了他們想象裏的所有爆炸聲,在極為短暫的刹那間阿布以為自己會死在這起事故中,拜那聲巨響所賜,他領悟並想象死亡一定是伴隨著某種強烈的視覺或者聽覺衝擊力,仿佛要跟一個世界說拜拜的儀式感,不能太悄無聲息。人活著或死去總是自帶儀式感的,生的時候自己意識不到,死的時候能意識到卻太過短暫,幸運的就是他跟蔡梓這種死裏逃生的人,體會到了常人沒法體會的感受。不由得想起新星,無比堅硬的東西砸進腦子裏,那時他一定聽到或看到了他阿布沒法想象的東西。

來的是交警還是急救阿布都懶得去管,後來人家問任何問題他也隻是沉默,不知不覺又開始想象自己死了卻沒能見到小橙最後一麵,想象小橙在他的追悼會上涕淚漣漣。不,應該不會有追悼會,誰也指望不上,誰會在乎他呢。想到這裏阿布頓時悲哀起來,換老話講就是死都沒人替他收屍。活得太失敗了。

車是徹底報廢了。阿布勉強起身,也該走了,雖然頭還暈著,不知道會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對了,蔡梓呢,剛才還有人在他身旁晃來晃去,這會兒人呢?阿布將手指插進頭發裏仔細回想,下車的時候她好像就不在身邊,該不會沒下車吧?想著轉身一瘸一拐地跑回去,車就要被拖車拖走了,湊上去特意看了眼滿是裂紋的擋風玻璃,連個巴掌大的缺口都沒有,看來蔡梓沒有被從車裏甩出去。

阿布反問起現場工作人員來,他甚至有些不確定車上到底坐了幾個人。當然是一個了,對方斬釘截鐵,理由是阿布剛才就這麽回答交警的。阿布想不起什麽時候跟交警對過話了,他不是一直在沉默嗎。不對,來的時候蔡梓肯定在車上,這點他不會記錯,不過,蔡梓那麽能說,一路上一言不發是怎麽回事…

揣著這些疑問阿布不知不覺就走到兩公裏外的一個服務站,獨自搭上了一輛繼續往東去的大巴車。

車裏的屏幕上正在放一部電影,阿布沒看過,旁邊有人在笑,不止一個人,應該是喜劇片,阿布卻有些想哭,最後那個場景實在讓人捏了把汗,一個光頭男站在高空中吊著的一麵大玻璃上,兩頭分別趴著兩個漂亮女人,大玻璃搖搖欲墜,稍不留神連光頭男人也會掉下去,但他想救她們,卻沒法向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靠近,重心一旦偏移,就得有人掉下去,苦了這個光頭男,對,那個演員叫徐崢,阿布慶幸自己想起來了,即便他沒有過類似的經曆,卻和他一樣感同身受。

想象著自己正站在大玻璃中央,就算周圍沒人,卻仍舊搖搖欲墜。宛若一塊逐漸融化的冰麵,碎裂的紋路一點點蔓延開來,隻是時間問題,注定阿布要跟它一起墜落。

影片結束的時候大巴車開進一座小縣城,有乘客下車。阿布才意識到大巴車沒走高速,一直在國道上慢慢悠悠地開。車上很快沒人了,原來這裏是終點站。

距離目的地還有差不多兩百公裏,好在他沒那麽著急,但也不能耽擱太久,他相信小橙就在那個地方。結果卻先找到了蔡梓。

天色暗了下來,蔡梓一個人拎著行李箱在汽車站前徘徊,臉凍得通紅,一見到阿布感覺寒意都消失了,她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他,像是不相信他還能站起來。沒那麽誇張,阿布想說拜德國車以及安全帶所賜,卻覺得這也無關緊要了。

阿布不清楚蔡梓是什麽時候從事故現場離開的,竟然還有功夫拿行李。蔡梓哈著氣沒解釋,反問阿布為什麽這麽快就找到了她,阿布根本沒想找她,連電話都沒打,能遇上純屬運氣,要是跟小橙能有這樣的運氣就好了。

蔡梓搓著手建議一塊再租輛車吧,阿布詫異在這樣鳥不拉屎的地方還有租車的門店。斜對麵鏽跡斑斑的鐵絲網裏就是停車場,路燈剛亮,看得見被灰塵覆蓋的銀色斯柯達,像是被遺棄在這裏很久了,在即將到來的夜色下仿佛一條條抱團取暖的海豚。

阿布上車前又去路燈下站了一會,腳底下還是什麽都沒有,蔡梓說,要是你下午死了,說不定影子就回來了。阿布衝蔡梓吼了起來,要不是你搶我手機,根本不會出事。

開夜車是需要勇氣的,尤其是剛經曆過事故。兩人誰也沒遲疑,隻是換了蔡梓開車。她終於忍不住問阿布,不就一條微信,幹嘛瘋了一樣非要搶過去看。

阿布沉默了一會,還是告訴了她,自從小橙失聯,他就把除了小橙之外所有人都設置成免打攪,一旦微信提示音響起,那一定就是小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