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世2

或許是因為蘇亞芳案件裏嫌疑人母子因為防衛過當而非故意殺人、能和死刑擦肩而過的緣故,這次聚會的空氣裏有著難以言說的輕鬆喜悅。

陳庭開朗歡快的聲音裏,一掃前些日子因為案件陷入僵局的低落絕望;尹仲藝滿溢著笑的雙眸裏,看不出她還為哪個嫌疑人涉案視頻熬紅了眼睛的心力交瘁;其他人發自肺腑的說笑聲裏,都是如釋重負的輕鬆。

除了張弛。他雖然保持著微笑,但我能感覺到他和我一樣,有著對這一切愉悅環境的陌生。像是時隔二十多年的老友,彼此隻記得青春年少時的意氣風發,再一轉眼相見,卻是兩鬢斑白不敢相認,隻覺恍惚。但無論如何,美食對於節日的儀式感真是有舉足輕重的作用,讓人借由味蕾的滿足,填補心靈的空虛,填補大腦中的創傷。

最先上桌的是冷菜,其中一大份燒臘拚盤引來大家的歡呼,一時筷如雨下。這是幾種菜式的和諧組合,燒味、臘味和鹵水三樣品種,十幾種菜式盛放在一個用花型盆碟組成的容器裏,因為是沒有外人的緣故,分量也比一般飯店裏實在很多,每個品種都是常規例菜一半的分量。有北方來的同事見到了瞠目結舌:“這是什麽菜?”

“燒臘拚盤,隻不過南方的菜式用了北方的菜量,大家不要見笑。”陳庭自己看到加起來幾乎占去桌麵五分之一的拚盤,自己忍不住先開懷大笑了。

用一種特殊調料醃製再經過燒烤的葷素組合,有烤乳鴿、燒鵝、乳豬和叉燒,還有豆幹、雞蛋、豬耳、鵝肉、鴨掌和豬肚、牛百葉。各色食材在三種相對統一的烹製方法下,燒味菜式皮脆肉酥、肉氣滿溢,,臘味入口醇香、回味甘甜,鹵水則透出誘人的淡琥珀色光澤,品嚐起來卻是鮮香中又有食材特有的質感。

不少人之前隻嚐過其中的一兩種,一一試過後滿足無比,讚不絕口,沒幾分鍾居然就掃去了大半,紛紛誇讚帶來這道菜的陳庭在吃的方麵還是挺靠譜。

他抹了抹嘴,不無誇口說:“雖然我不會燒菜,但是哪家菜式做得地道,我還是門清的。”

我好奇:“都說‘南方人吃餃子,北方人吃餛飩’,我還頭一次知道原來有還有冬至吃鹵菜的。”

張弛顯然做過功課了:“冬至其實是一年二十四個節氣裏最早被確定下來的日子,也是古時候最為重大的節日,那時候的人可不管南北方都是吃餛飩的。”

尹仲藝估計是剛從網上查了資訊,現學現賣說:“冬至吃餛飩其實是為了沿襲藥神張仲景給百姓做冬天裏驅病點心的傳統,也是因為冬至是一年之初,餛飩的形狀既像元寶,有慶祝收成的意義,而且又是‘混沌’的諧音,象征著混沌初開,天地新氣象,不吃餛飩才怪呢!”

“趕緊都吃吧,別再炫技能炫知識了。”我對自己同伴無時無刻的競技精神感到可愛又可笑。

其實,第二年舉辦這類聚會,我對冬至的習俗也越來越有所熟悉,也知道這次大夥為了聚會是用了心的,把所有能夠用上的家鄉節氣菜式都搜羅全城給找來了。除了陳庭帶來的粵式燒臘,光是點心裏就有我帶來的水磨年糕、尹仲藝帶來的江南紅豆米飯、江浙同事帶來的桂花冬釀酒、閩南同事帶來的香糯麻糍、北方同事帶來的白菜玉米豬肉水餃,從我們桌上的食物推斷出我們的家鄉來自哪裏。

“我說怎麽那麽安靜?原來都忙著悶頭吃呢!”門被推開,樊勇先聲奪人,“你們這幫沒良心的,我平時好吃好喝招待著,我不在也不給我留兩口。”他眼尖,已經看到了剛剛被掃得隻剩兩塊豆幹的鹵味拚盤。

陳庭說:“怎麽能漏了咱們樊指導員?回頭我再買一份,開小灶,讓你一次吃個夠。”

“你來得正是時候,主角上場了。”尹仲藝笑意滿滿地端著一大鍋水餃上桌。

樊勇掃了一眼台麵上的菜式:“好意思說,我估計這兒一桌就隻有這餛飩和餃子是自己包的吧。”

張弛微微點頭:“不瞞你說,還有我們小王親手做的薑飯,又香又辣,剛好出鍋,給你消消寒氣。你別看菜式不多,點心占大頭,但味道不錯,氣氛也很好,大家說是不是?”

樊勇今天的興致不錯,一向深沉狀的他居然主動開起了玩笑:“不會是因為見到我特別高興吧?”

一片應和,歡聲笑語中,我就覺得後背一陣震動,是擱在背後的手提包裏傳出的。再一看張弛,也在胸口摩挲著拿出手機。大家隻掃了一眼,就不自覺地靜下來。

這時,陳庭也小聲抱怨了句什麽,衝口袋裏掏出手機。

樊勇的笑慢慢收了回去,每個人都明白我們三人的手機先後幾乎同時響起,那必定是又出人命了。

“好的,明白。”我對著聽筒那頭的指揮中心同事回應道。掛掉電話的那一瞬間,看著張弛略微繃緊的臉,就知道我自己的臉色好不到哪裏。

尹仲藝看著我,不無失望:“哎,就不能讓人安心吃頓年夜飯嗎?”

我被她的話逗笑了:“一個冬至,硬被你說成大年夜。”

“可不是,你想我們能吃上安心的年夜飯嗎,去年那個時候不還是在幹活?本來想好好大家吃個團圓餐的。”

“吃完這碗餛飩就走。”張弛不輕不響地說,“算是吃過團圓飯了,總比那些再也吃不上一頓飯的人來得強。”

大家都不敢作聲了。我看他一眼,責怪他壞了大家聚餐的心情。

張弛的關注度全都轉移到警情裏那對倒黴的夫妻身上,低頭三口兩口就吃完了,囑咐樊勇幫忙招待大家,在門口穿了鞋,靜靜坐著刷手機,不時用眼神督促著我趕緊吃完動身。

我被他盯視得沒心情了,剛放下碗,樊勇又給我加了隻餛飩:“多吃點吧,今天估計通宵,等會可沒東西吃。”

“我不餓。”我衝他勉強笑笑。不用說,我的心其實也早就飛到了現場。而且,看他憔悴的臉色,欣喜中不免煎熬,臨出門還和張弛狠狠擁抱了下。我知道,他這次回鄉的經曆,準是被張弛說中了。與他的骨肉分離之苦比起來,我們工作上的這些壓力又算得了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