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二)

我已經看到了一輛摩托車殘骸像一頭鋼鐵怪獸一樣趴在路麵,殘喘餘息,我環視四周,快速檢查著每一處可疑的痕跡,卻並沒有找到聲音的主人,內心突然湧起一種不詳的預感。

我衝到高價欄杆旁,小心地隔空探頭向四周張望,很快看到了前下方路麵上的陳庭和趙晨。就那一眼,軟弱無力再一次如同沙塵暴裏的泥沙一樣,噎得我說不出一個字來。我不確定是否已經采樣完畢,唯一的念頭就是盡力保持著身體不傾倒而依靠在欄杆處。

陳庭端著相機,技術組的同事正在標記,救護車由遠及近地呼嘯而來。顯然在醫護人員來之前,他們麵對這一句殘敗的、不知是否尚有生命特征的身體不知如何是好。

趙晨戴著頭盔,側臥在地,她的左手小臂以下的部分,還有她的一隻運動鞋在距離她身體大約三四米的地方,和她似乎半睜的眼睛遙遙相望。趙晨瘦小的殘肢呈“才”字型,烙印在烏青的柏油地麵上,她穿著的白色T恤已經完全被粉白色的血浸染,不用仔細看也知道,那是腦漿和血液混合的顏色。

我突然感到心慌氣短,仰頭大口吞吐,讓新鮮的空氣充滿我的胸腔,隨後努力邁開步子朝高架上閘口處跑去,我需要從另一個上閘口跑到中心現場。風在我耳邊呼嘯,空****的三條高架路似乎都在為她莊嚴肅立。

我用手背抹了一把淚,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等我來到中心現場的時候,醫護人員正在把趙晨小心翼翼地放上擔架,她們有序又謹慎的高效在告訴我,這不是一具屍體。

我退後一步,雙手叉著腰喘息,看著急救員把車門很快閉合上,餘光卻感受到了灼灼的目光聚焦在我背上。

果然,我一轉身,陳庭首當其衝地遞給我一張餐巾紙。莫名地接過,我很快明白過來,這些目光裏都包含著一種叫同情的讓人討厭的東西。

我接過胡亂在臉上亂抹一通,敷衍解釋道:“跑太快了,這衣服麵料太不透氣。你這都好了?”

他點頭,背過身去要打電話。

我看到了手機屏幕上那熟悉的兩個字,一把奪了過來:“張弛後天就要正式調離了,你去叫他幹什麽?”

看他悻悻答不出話,我徑直朝警車走去:“走,現場情況我看過了,留下其他技術組的同事照應著,我們現在跟著去醫院看看。”

陳庭把鑰匙扔給我:“真是越來越走禦姐路線了,你原來可不是這樣的啊……”

我瞪了他一眼:“你忘記原來那個顧世吧,以前她不是個孤兒。這個答案滿意了嗎?”

陳庭的沉默一直持續到了醫院。我特別討厭這樣說話飛刀子的自己,好在我知道他一定會原諒我,但願我在釀成大禍前能改掉這不知何時冒出來的嘴欠的毛病。我們一走進去,就被忙亂的急診室小護士東趕西趕,因為又有一輛救護車接踵而至,一個人喝悶酒的大叔躺在**抽煙,把自己的屋子還有鄰居家的客廳全燒著了。

我倆退無可退地杵在牆角,看著那個黑紅色混雜的人形物呻吟著,隨著一聲野獸般的慘叫,眾人合力把他抬上了手術床。我走出大廳,站在一個可以看到急診搶救室大門的位置,揉了揉被各色氣味熏暈的頭腦。急診室裏一言難盡的空氣立馬又混雜了新帶入的焦味和肉味,讓人作嘔。

我看著緊隨而來的陳庭,用腳碾著地上一粒石頭:“我爸當時是不是……也這個樣子?”

我這個問題太幼稚了,化學反應引起的爆炸最高溫度可以達到3400攝氏度,我又不是不知道,但我還是迫切地想知道,父親在最後一刻距離中心點有多遠,他的生命消逝在哪個地方,他所受的痛苦是不是可以少一分一秒?

陳庭麵色複雜地看向急診室裏熙熙攘攘的人群,隔了幾秒鍾才回話:“顧警長走得時候還是比較安詳的,你也看到了。”

我當然看到了,在他已經走之後。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我在出差歸來的飛機上,任何人都聯絡不到我。我看到消息往回趕的時候,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已經幫他收拾過了。我能看到的部分隻是他的臉部,現在想來,他的身體極有可能千瘡萬孔。但這些問題,即使毫無疑義,即使現在不問,以後,我也一定要搞清楚。但現在,我不敢往下想了,無力地靠在了牆上,無視眼前一出出人間悲劇的正在發生。

刺耳尖銳的急刹聲音穿透了紛擾的人聲,一輛路虎在距離我們大約三四米的地方猝然停下,車上的人還沒等車停穩,一對中年夫妻幾乎是闖出車門,用逃命的速度跳下,直奔護士台,橫衝直撞得眾人側目。

陳庭準備跟進去,回頭告訴我:“趙晨的爸媽來了。總算是露麵了。”

我有點意外,之前趙晨從來沒有提到過他們。這時,搶救室的門打開了一條縫,那對中年夫妻要奪門而入,被早已有所防備的醫護人員齊齊攔下。

我看著女人開始歇斯底裏地哭泣,男人倒伏在牆角用拳頭砸自己的腿,明白是凶多吉少。這個場景似曾相識,我卻不敢去回憶。

我問陳庭:“現在什麽最新情況?”

“我們還在走訪,趙晨這個醫藥器械代表,社會關係相對複雜、交際麵比較廣,排查還需要一點時間。當天的生日聚會就是個由頭,飯局是趙晨召集的,主要就是請她的一些客戶,還有像丁醫生這樣的潛在客戶。”

“這能說明什麽?”

“我不帶個人觀點啊,隻是描述事實。現在盡管網上流傳了一段不利於趙晨的剪輯過的視頻,但還排除不了丁醫生的嫌疑。他最近的銀行賬戶有大額取款情況,而且還在向親戚朋友借錢。”

“趙晨男朋友這裏聯係上了沒?”

“還沒有,電話一直沒人接聽,我本來打算明天早些時候跑一趟的。”

我示意他一起往外走了兩步,到人稍微少些的地方,眼神沒有離開趙晨父母:“現場比較蹊蹺,沒有刹車印,更沒有車輛碰擦,她是一個人開得摩托?”

陳庭揮揮手機:“我們的人已經找到了事發時經過的車輛司機……”

“他看到了什麽?”

陳庭一臉無奈:“什麽都沒看到,本來都是正常駕駛,兩個司機都反映,她突然像喝醉酒一樣,八字形路線超前開,差點碰到車,後視鏡再一看,趙晨直接撞上了圍欄,直接栽了下去。車當時看上去要爆炸,他們沒敢停,其中一個司機直接開到下匝口報的警。”

我很驚訝,趙晨看上去隻是個瘦弱的女生而已:“她平時飯局後都開摩托?”

“有過一次酒駕被抽檢到,不過是坐在她男朋友後座,她男朋友當時是醉酒狀態。”

我遠遠看著被拉出急救室的床,抿嘴微微搖了搖頭。一張純白床單掀開一角,上麵的趙晨和之前看上去的確不一樣了,那股靈動又傲嬌的氣息徹底從這個軀體上遊離了。陳庭有點期待又焦急地看著我,等我的下一步指示。顧誌昌走後,我被塞了根接力棒,擔任技術組科長外兼代理警長。

我當然明白他在等的是什麽:我們需要她的屍檢報告。這樁看起來是意外的事故,到眼下,盡管做了大量的調查工作,還無法判定是偶然的事件、還是必然的案件插曲,卻早已被網絡和媒體輿論頂到了白熱化的關注中心。

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對於那個曾經坐在窗口,眼睛亮晶晶看著我的同齡人,我需要給她一個公正的答複,哪怕是失去生命的她。我克製不住地朝她走去,她殘缺的手臂還在滴血,暗紅色零星地從床鋪上勻速又緩慢地滴落,如同她說話的節奏。

我定睛看著她被頭發遮蔽的半張蒼白的臉,猛然想起來了似曾相識的原因——多年前,確切地說,是九年前的那雙眼睛,我以為我能忘了,卻一下子什麽都想起來了。

我的喉口頓時被一種焦灼燒得幹涸,一股難掩的苦澀鋪天蓋地地湧上舌尖,充滿了整個口腔。我一個字都說不出,隻有含著淚衝陳庭點點頭,我知道他能搞定哪怕是崩潰狀態下的家屬,他一直都有這樣的本事。

我快步走開,背後是越發響亮的嚎啕大哭,最後,我幾乎是小跑著離開,同樣的聲音在我心裏、腦裏、全身的每一個細胞裏放聲歌唱,似乎永無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