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弛(一)

我看著啤酒杯裏的綿密泡沫,像在看一群因為缺氧而爭先恐後冒出水麵的垂死金魚。我饒有興致地數起來,一、二、三,不用掙紮,它們也很快放棄了。他們的消失和存在一樣短暫,更讓之前的浮誇看起來徒勞而又荒誕。最後,它們都會消失,無非早些、晚些,在杯麵或是我的身體裏。

我把注意力重新投向街麵的行人。已是夏至,街上女生的衣著開始越來越火辣,但這些並不時我所關注的重點。我坐在靠牆的席位上,正好以最開闊的視角觀察行人們形形色色的臉。

我有沒有和你們說過,臉,大概是人體身上最有性格的部分。喜怒哀樂,不絕於此。善惡美醜,集中在這。奇妙的是,在三十五歲以後,時間越來越用自己獨特的方式把年輪刻在我們的臉上。憨厚實誠、精明算計、懦弱猶豫、偽善做作、莽撞粗俗……沒有一樣比臉更能出賣我們。

“嘿嘿,成了!別看了,整天瞅著陌生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花癡。”

“不管別人,你知道我在看什麽就行。”我邊說著,又在快速地用畫筆勾勒幾筆。路上的行人由遠及近在視線範圍內就兩三分鍾,我必須依靠記憶來完善細節才能畫出全臉畫像。我手機裏存下了相應的人像照片,準備全部畫完之後再一一比對,來修正局部部位。

“你現在就是這樣自我訓練的?無師自通啊!”樊勇端菜過來時瞟了一眼,湊過來仔細看看我的畫像,再看了下放在我背後桌麵上的手機照片,豎起大拇指:“我記得你以前有時候,偶爾會畫得千人一麵,現在這問題好像已經解決了。特征抓得很準,不過你挑得這些行人也太醜了吧。”

我忍俊不禁:“對於犯罪嫌疑人模擬畫像師來說,人臉沒有所謂高下美醜,而是地域、人體、文化、基因和生活方式特征的集合體,‘像不像’才是我最關注的。”

我沒有說,這也是直到現在最讓我焦慮的一點。畫像,可以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也可以是走上歧路的一個插曲。因此,在起初作模擬畫像前,我都捫心自問,哪怕是記憶中的舊人,我就能夠畫像了嗎?匆匆走向廚房的樊勇從裏間探出頭來,衝我搖頭:“想不通啊,你都畫得那麽像了,還需要練習什麽?”

“練習對各個地域人群的麵部特征總結,練習對普通麵向人的特征捕捉,練習對於麵部局部推測整體的能力,要下的功夫太多了。”

“還有什麽?”

“你覺得我有什麽資格來畫從未見過的人,隻憑著普通路人不抓重點、簡略含糊、錯誤百出甚至真假參半的描述?”

“那隻有自己的判斷了,測謊儀也沒有用吧。”

“恐懼和緊張隻會扭曲記憶,這玩意用不上。所以,畫像不能隻依靠見證人的描述,盡可能要多挖掘其他信息。”

“如果隻有這條路,你怎麽辦?總不可能不用這信息吧。”

樊勇今天表現出了對模擬畫像額外出奇的興致,不過,我當時並沒有想到其中的深層原因,隻以為他是對我的工作有濃厚的興趣,算是關心我的另一種沒話找話的方式。

“那就是考驗畫外功力的時候了,問話有技巧,判斷真假有技巧,刑事偵查學、犯罪心理學這些都是我的必修課了。”

“以後我們再仔細聊,你先嚐嚐,不要看都是家家菜單上有的玩意,別處你可吃不到!”

樊勇大步流星兩三步跨到麵前,端來一疊京蔥爆肚絲往桌上一放,我甚至都聞到了他身上一股夜排擋特有的煙火味。盤裏的毛肚色澤鮮亮,每一根肚絲顫動著像在深呼吸一樣吐著熱氣。食材新鮮自不必說,他三教九流都有兄弟,買個菜都能搞到最新鮮的貨色,加上他的絕招——特製調料和精到的火候,小店天天絡繹不絕。

但今天隻有我一個顧客。他早早貼上告示,五點不到就鎖上門。現在桌上八九個熱炒加涼菜,四人的小桌子都快堆不下了。我機械地悶頭大口吃了幾口菜,嘴裏不是滋味,下意識地就從包裏取出畫板,翹起腿作為支架,看著他的身影,回想著他那張熟悉的臉,臉上肉多得恰到好處的敦實,一雙看似漫不經心的小眼睛總是會在合適的時候亮出特別的神采,似乎把平時省下的精氣神全都集中在了需要用的時候,還有那有棱有角的四方臉和立體的鷹鉤鼻,把他那老好人的氣質衝淡了不少,卻絲毫沒有違和感。

我太熟悉這張臉了,很快勾勒出輪廓,完全沒有平時畫從沒見過人影的嫌疑人時那樣一畫二擦三調整,行雲流水,酣暢淋漓,才沒兩三分鍾功夫,他的速寫頭像已經在紙上衝著我含蓄地笑了。他一般都笑不開,好像有人禁止他大笑一樣,他也無時無刻不以此來約束自己。

他應該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為我送別,但我還在猶豫,到底是不是必須走,才能保證顧世的安全。對於嫌疑人是衝著我來才把車炸了,讓和我換班的顧誌昌光榮殉職了,我感性上接受不了,理性上也還沒找到一點點證據。

我聽師傅顧誌昌說過,有一回,他們一群戰友十年聚會,好不容易天南海北地聚到一起,樊勇這個當時隱藏著的特情人員也是這麽忙忙乎乎親自下廚。這麽多年來,他盡管雇了人,但底子在,隨便露兩手,都是專業水準。我隻能背對著門衝著櫃台上的關公坐,以免對上那些窺探店裏情況的哀怨顧客的眼神。

他像是後麵還等著幾大桌的菜要燒,急匆匆轉身要朝廚房裏走,我終於忍不住攔住他:“能不能坐下陪我喝一杯了?”

一整個晚上,他簡直把後廚當做了自己的安全屋,他是不想也不擅長告別,但我有太多話想和他說,不隻是對他,還有對顧世和顧誌昌的話,一股腦兒全想說給他一個人聽。

他從嘴裏拔了煙頭掐了,一把奪了我手裏的畫板:“那你不畫了,趕緊吃菜行不?”

這會讓我變得像個惹人厭的話癆,但麵對一個永遠不會嫌棄自己的兄弟,失態一次,又何妨呢?反正一個愛而不得、都不敢和她做同事,一個恩重如山、卻早早出乎意料地去了那邊,我答應他倆的事情卻一件都還沒辦成,也不知道最後是不是辦得成。

想到這些,我揚起脖子咕嚕咕嚕猛灌了一杯酒。從沒有這麽快速地吞下這澄黃色的**,從杯口越過了舌尖,直接跨過喉頭,到了胃部。我長吐一口氣,在心裏罵自己,真他媽是個混賬,現在還要冷酷無情裝作沒看見顧世的眼淚,要跑到外地去搞什麽犯罪嫌疑人模擬畫像的培訓。自己的確破了幾個大案難案,但幾斤幾兩還不清楚嗎?都是憑運氣,不誤人子弟就挺好了。混賬!我又在罵自己的時候,樊勇終於坐定解開圍裙,用手擼了把汗,坐定。

我還沒開口,他打開了懸在牆角的電視機。

新聞主持人麵色凝重地在播報——

下麵再來報道“醫藥代表女子聲稱遭著名資深外科醫生強奸事件”的後續新聞。

據悉,前日網上突然開始流傳當天事發前的監控視頻片段。根據網絡畫麵顯示,當時女子並非醉酒狀態,且和當事人舉止親密。視頻流出後,點擊量一小時內超過10萬人次,截止到目前,已經有逾1200萬人次的網民瀏覽了視頻。

多數網友對於當事人之前敘述的經過事實表示懷疑,認為當事人是在女子主動邀請而非被脅迫狀態下,進入她的住所,疑似‘仙人跳’。也有網友表示,視頻已經被剪輯,且監控日期不確定,人物衣著也不符合當天的氣溫,對於視頻的真實性同樣表示懷疑。目前當事雙方均未對此視頻進行表態,且一直處於失聯狀態。視頻的來源目前不得而知……

樊勇轉身切掉了頻道。

我停住筷子:“怎麽不看了?平時你不是最看不上娛樂新聞嘛。”

樊勇歇著玻璃杯,給我滿上百威啤酒:“現在娛樂新聞更像深度調查,社會新聞倒更像是小道消息。有的媒體,唯恐天下不亂,淨說點有的沒的,真他媽看了鬧心!不看也罷。”

我嘿嘿笑:“隨便一說,我做警察的都沒動氣,你倒急了。”

樊勇舉起杯子,和我“乓”地一碰:“你是拍拍屁股走了。顧世他們辦得沒日沒夜的,還被網民在官方微博下麵說些風涼話。老百姓看熱鬧就是添亂!”

“這案子是我們轄區的?”

樊勇瞪了我眼,像是責怪我還沒走人,就不關心這些。

沉默了會兒,他好像不甘心我的反應一樣:“真打算走?”

“不走還能怎麽樣?”

“你小子還挺放心得下顧世?!”

“我在她隻會有危險。我也容易分心。現在最要緊的是趕緊破案,不再有人有意外,就衝這點,我都覺得不如分開。”

樊勇連吃了幾大口醬牛腱子肉,腮幫子鼓得和他的弘二頭肌一樣,但沒有發出任何吧唧嘴的聲響,這點比較讓人心生敬意。

他眼神帶著不屑,抬眼看我:“你們不是常講證據嗎?哪一條證據能證明你在顧世就會有危險了,又有哪條理由能驗證爆炸案的嫌疑人一開始就是衝著你、而不是衝著顧誌昌來的?”

我無言以對,一切到目前為止,還都是我的道聽途說和揣測。不過,那些我從沙泥中挖出的爆炸殘留物和器物殘骸,技術組的同事從中心現場不同位置取得的爆炸塵土采樣,都清清楚楚地複原成一個真切的答案:這是一起有預謀的爆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