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弛&顧世

“現在,我需要你提供我一些基本信息,比如他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高矮胖瘦等等。”我撐開畫夾,提示道。

她與其說是在回憶,更像是在用心地回避什麽,一些可能被我尾隨的蛛絲馬跡:“長相和我們這地方的人差不多,那應該是南方人吧。至於胖瘦,男的胖子年輕時候,看上去不都一樣嗎?”

我鼓勵她更坦誠:“不用考慮太多,更不要被我的提問束縛,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我現在可以回憶起來的……他的臉比較白淨,臉部輪廓線條比較清晰,眼睛不大。”

我從畫夾裏取出一組肖像畫,從其中選擇性地抽取了幾張:“如果按照你的描述,我這裏的幾張畫像,基本都符合特征。”

顧世看幾張人像的長相大相徑庭,有些懷疑地端詳了一下,喃喃自語:“還真的是。可我記得的隻有這些……”

“你記得的,有時候會比你以為記得的多得多。”

“不是……當時的光線比較暗,我看不清。”她說完,恐懼就如在後悔中無處躲藏,“我是想說……”

我打斷她:“我其實見過姚藝的媽媽了。”

她看我一臉的篤定,更有些亂了方寸,但很快整理了情緒:“哦,那是我閨蜜的媽媽。”她隻字未提姚藝遭遇的意外,更讓我堅定了之前的猜想。

我把畫夾反過來,她一臉迷茫地看向我。我問:“你想不想我能畫得像?”

“當然。”

“但現在,以你的條件,畫像不可能成功。”

她訝異地逐字逐句問:“不是對象的特征條件,也不是你的畫像能力,倒變成了我的條件?”

“我們之間,隻有你一人見過他。他的長相對於我是相對固定的,但你的表述直接左右了我的畫像條件。”我用不容否認的眼神盯視著她,她垂下了視線。

看她幾近默認,我繼續說:“你覺得在什麽情況下,一個人的記憶力最好?”

“當然是看得足夠清楚,距離時間又不是太久。”她看上去有點沮喪。

“如果是在同等條件下呢?”

“不就是看視力好壞和觀察力強弱嗎?”

她顯然不知道我到底想說什麽,我解釋道:“即使你觀察得再仔細,但如果處於極端緊張或者恐懼的狀態,記憶會發生變形,客觀事實哪怕你看到了,也會經過大腦處理,讓你誤以為看到了另一種情況。”

“所以你擔心的是我這樣?”

“難道不是嗎?我這麽說並不是張口就來。你還記得我們在做嫌疑人篩選比對時,會選擇怎麽樣的比對人嗎?”

“當然是特征相似度比較高的,不會有另外的明顯特征的。如果嫌疑人是眉心張痣,那就不會再選擇一個發際線過高的對象作為比對。”

“你有想過為什麽要這樣呢?”

“當然是為了提高嫌疑人被辨認出的概率。”

我料到她會這麽說,當然,這也是當初在警校裏培訓時所傳授的觀點,但還有一點其實也通過大量的失敗案例經過了驗證:“而且是為了避免錯誤率的大幅提升。在極度恐慌時,他們並不能確定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內容。隻要過了24小時,原先模糊甚至扭曲的記憶在給了強烈的暗示,尤其是視覺暗示後,極有可能選擇他自己認為更可能的頭像,而不是最相像的頭像。”

顧世遲疑著問:“那我的這個問題,現在怎麽辦?就畫不成模擬畫像了嗎?”

我不想拿自己的職業口碑作賭注,我更不想看到給她過多的期望後她的失望麵孔:“撇去其他的不說,不光是女大十八變,從男生到男人的變化,每個人的幅度也是大有不同的,有的可能隻是在長相成熟度上會有一個變化,但有的則是脫胎換骨,連身材、臉型都會換了個人一樣。這在模擬畫像中屬於相當高階的難度,我現在也正在研究,對於最終成果未必有平時的自信。”

“那你剛才還提我的問題,把責任全推到我的身上?”

我猶豫了一下,沒有告訴她,我對於攻克課題有大約八成的把握,尤其對方是南方人的話:“如果在十年前,你真的看到了什麽不想看到的內容,尤其現在你的情緒還沒有平複,恐怕的確會有比較大的偏差。即使我成像了,沒有辦法保證能夠達到比對的程度,還是徒勞。”

她聽著慢慢點頭,少有的表示認同。

我從她周遭惶恐的空氣裏嗅出了一絲事件全貌的可能性,反而遲疑是不是需要說些什麽來安慰。

顧世沉默著,似乎正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她抬起頭時,眼睛亮晶晶的,隻是問;“阿姨現在還好嗎?”

我鼓勵她自己尋找答案,她去之前,我幫忙聯係了姚母。她的住處還在當年的家屬院。考慮到顧世很有可能是姚藝事件唯一的目擊者,可能特別需要有一些個人隱私,我強忍住了跟隨的腳步,在公寓底樓入口處就停住了腳步。顧世深深看了我一眼,明白了我的用意,衝我點點頭,自己走了進去。

顧世

我無數次想象過這次會麵,但還是比預期中要來得晚,晚了整整十年。如果不是張弛在這件事和我之間聯係指向上的步步緊逼,不是知道了父親臨走前還在為這件事操心,我可能會一直騙自己“都過去了”,甚至麻痹自己說“我沒有忘記,隻是還沒做好準備”。

姚藝的形象一度變得模糊,直到我這天又看到她的媽媽。她和阿姨不僅長得相近,甚至連氣質都神似,都是纖細中帶著一種倔強的天真。

她給我開門,似乎料到我會最近拜訪,神色裏沒有一絲的意外。在她忙碌沏茶轉身的時候,我環視著周圍,時間好像在這裏凝固了,家具還是那套紅褐色核桃木的,梳妝鏡前還是那幾樣我們當時最喜歡的橙色大象玩偶。如果不是時間過去了十年,而所有的一切都看上去那麽一塵不染,我真會有一種剛剛放學、跟隨姚藝回家的錯覺。

隻不過那時屋裏縈繞著飯菜香,年輕的阿姨在廚房裏歡快地做著晚飯,不時扭頭含笑看看我們。姚藝的爸爸沒多久就興高采烈地下班回家了,洗了手就加入我們的學習小組。而現在,屋子特有的味道告訴阿姨是一個人在生活,就像我聽說的,姚藝死後,叔叔就主動提出和阿姨離婚了。

她就那麽靜靜地坐在我麵前。十年的時間,讓一切都發酵醞釀地快要失去原來的模樣。我知道以她的堅強,可以忍受住一切,更何況,是她期待已久想要的事實。我不想再有任何的鋪墊和迂回,直接傾吐而出。

“姚藝碰到事情的時候,是有目擊者的,而且,不止一個。當時,我就在場。但是,隻有我是徹頭徹尾的旁觀者,而且其他在場的人不知道我看到了發生的事情。”我

阿姨的表情由從容到故作鎮靜,直到急轉為驚愕。她正襟危坐地半張著嘴巴,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一定沒有想到女兒臨走前居然遭受了比她預想的還要羞辱的事情,而且她視為半個女兒的我居然袖手旁觀,直到現在才吐露實情。

我避開她灼熱的目光,不管不顧地說下去:“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是說……對於我,否則我也不會在那個地方。”

“當天,上一屆學生的畢業典禮剛剛舉行完,我們作為誌願者也一起參加了。第二輪畢業派對,我和姚藝也接到了邀請,在學校綜合樓的階梯教室,我有點喝暈了,快結束的時候,我和一個學姐少了兩句話,在人群裏就找不到姚藝了。我再看手機時發現,大概幾分鍾前,她消息我說有人叫她去地下遊泳館參加另一個派對,問我遊泳衣有沒有放在過道的儲藏櫃。”

“我直覺有點不太對勁,因為從來沒有聽說過那裏會有其他活動,而且在一小時前,我去那裏取活動需要用到的裝飾品時,管理員都下班了,黑燈瞎火一片,都把我嚇壞了。我知道她一向對任何事情都充滿好奇心,和我不同的是,她不會表現出來,而是直接行動。想到這裏,我酒都一下子醒了,用手機當做手電筒,摸了過去。”

“那裏果然看上去還是一個人都沒有,我都開始懷疑是不是姚藝故意開玩笑想嚇唬我,因為這種事情她以前也幹過。”我有些哽咽,姚藝的臉在我眼前晃悠,像是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但就在我要轉身離開的時候,我隱隱約約聽到了點聲音。我不太確定那是什麽聲音,斷斷續續,像是在喘息呻吟,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本能地往有聲音的地方摸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