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世

阿姨瞪大眼睛,手裏的杯子舉了很久。那隻杯子更像是嫁接在她手上的一樣器物。

我的咽喉有種灼燒感,來不及吞水,嘴裏要說的話千軍萬馬奪門而出,十年前的景象如昨日重現。

我努力吞了下快要幹涸的口水:“當時,我越靠近那個聲音,腳步就放得越輕,沒有人注意到我,他們好像都在關注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阿姨向前探著身子,眼神是從來沒有的冷峻。我不敢看她,瞅著自己的腳尖:“直到我看到姚藝,我才知道他在看什麽。我先認出的是她的赤腳,她小時候跳過芭蕾,腳趾有畸形,和大家的長得都不一樣。但我當時覺得很奇怪,她為什麽兩腳騰空著?而且是在更衣室裏。我剛要上前,眼睛從黑暗開始看適應強光,再往上看,想要確認是不是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我再看了一眼,馬上不敢再往前了。”

“為什麽?”

“你知道為什麽,她當時身上一絲不掛!她之所以兩腳懸空,是被一個一樣**的男人托舉,膝蓋擱在他的胯部,被他抱著。”

“你看到他了?”

我再次低下頭:“男人的臉我最多看到幾眼他的側麵,但姚藝是麵向更衣室門口方向的。我能清楚看到她閉著眼睛。看上去和平時不一樣,更像是……像是很享受的樣子。”

“不……藝兒那時候還不懂男女這些事情,就算有,那也是第一次,怎麽可能會……”阿姨雙手捂住了臉,痛苦得搖頭,我說的話深深刺傷了她,但我不得不說,說這個埋藏心底多年的現實,還要說那些讓我痛苦思索那麽多年的原因。

“我知道說這些,你肯定會難過,但是請你一定聽我說下去,再對我的話作評價。我當時的確沒有看錯,但的確把我嚇呆了,我腿一軟,腳下打滑,重重摔倒在地上,發出一記悶響,我忍著痛索性貼著地麵,一點點爬到角落躲了起來。那個矮個子男人馬上回頭看了一眼,但好在當時更衣室的燈光太亮,他們根本看不清黑暗裏的我。”

“還有第二個男人?”阿姨的聲音顫抖著。

“這個男人,我不確定是在望風還是在欣賞,但後來我一直反複回想這其中的人物關係,早腦子裏回放看到的那些鏡頭,給我的感覺是,他才是真正主導這件事情的人。因為我發出聲響之後,高個子的好像突然夢遊當中醒了一樣,輕輕放下姚藝,讓她躺平在地上,甚至給她穿好了衣服。最後,他對矮個子男人很是懊悔地說‘我剛才在做什麽,我想要她,但不是這種形式,你不該這樣幫我。’”

阿姨紅著眼眶:“姚藝什麽反應?”

“她像是醉倒昏睡過去了。我後來越想越蹊蹺,姚藝的酒量不差。我是說我們大學同學聚會偶爾會喝一點……”

她接著我的話:“這孩子酒量隨她爸爸,我還從來沒見她喝醉過。”

“但那天我清楚看到地上隻有三個酒杯,就算加上之前喝的,哪怕是混了酒,她不至於醉成這樣。而且……”

“而且什麽?”她敏感捕捉每一絲我要吐露的新信息。

“那男人說的話,好像在暗示他自己之前失去了意識。他走的時候還全身無力的樣子,是被矮男人架著兩腿打漂著走的。他們沒有發現我,所以,應該說得也不是假話。”

“那你為什麽沒有幫我們姚藝,把她帶回家?”

“我當時看到這些,我不知道該怎麽再麵對她,也不確定她知道後會不會心裏過不去。沒想到,後來姚藝最後還是想不開。”

阿姨深深歎了口氣:“這不怪你,是我們當時的反應過大了,沒有考慮她的感受。”

她說的我有所耳聞,當天在派出所接由學校送去報案的姚藝時,知道她經曆了什麽的姚藝父親拍案而去,留她一個人在那瑟瑟發抖的哭泣。阿姨正在惱羞成怒地呆坐著,沒有阻攔自己的老公,也沒有過去摟住淚流滿麵的女兒。

“我是有責任的,姚藝當時被學校裏有些同學指指點點,下了課都不敢走出教室,上廁所也是戴著耳機,快崩潰了,但我居然沒有發現,更沒有勸慰她。”

阿姨的眼睛紅紅的,看著我,臉上有一絲不悅:“你今天來,就是想告訴我這些?”

我的目光轉向了電視機旁的那顆發財樹,它的葉子油亮發綠,一陣灼熱從脖子蔓延到兩頰:“我當時沒有告訴您實情是因為後來很快我碰到了一些事……。”久違的輕鬆讓我的肩膀鬆塌了下去,但我很快下意識地朝門外張望,徒勞地想確定張弛不會在門口,我壓低聲音,感覺有一隻手卡在了我的脖頸:“而且,也是他們。”

“你是說,你也和我們姚藝一樣被……”她顯然也不想說出這兩個字,但她顯然認為這是我安慰她的借口,“你當時不是已經走了嗎?”

“但是我的食堂飯卡落在了角落裏,聯係到之前的聲響,他們察覺到了我是目擊者。”

“然後?”

“過程當中我是清醒的,這次,卻是瘦高個子慫恿矮壯的那個。”

阿姨不明白這兩件事請有什麽關聯:“為什麽?”

“按照他的話說,如果我也被強奸了,就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但是,我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你被他們說準了。”阿姨無奈苦笑。

“當時,校內論壇上都在傳姚藝的事情,不少人評論說,是因為‘這類女孩太愛玩,所以才成了被瞄準的對象’。我和姚藝當時在學校穿著風格的確比較大膽前衛,但不代表我們是隨便的女孩。”

“你怕引火燒身?”

“我不想做沒有把握的事情。當時我拿不出證據證明自己是被強迫的,也錯過了第一時間的體檢,唯一的途徑就是,我記住了他的長相……”

阿姨忙著整理茶幾的手突然停了下來,她鄭重其事地問:“你確定?”

我點頭:“我到現在都記得這張臉,我正想鼓足勇氣去找姚藝,兩個人一起再去找警察說,就在這天,輔導員在電話裏慌張地告訴我,說姚藝要跳樓。”

她聽到這裏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好像這一幕就在眼前,隻要不睜眼看就不會發生。

“那你為什麽沒有報警?”

“我還沒有消化掉姚藝的事情,自己都不知道怎麽辦。那是十年前啊。我趕到教學樓樓頂的時候,她其實已經穩定了情緒,從天台邊上朝樓頂花園的方向在走,我就放心了,從人群後麵準備偷偷溜走,找時間再繼續和她談。”

“如果是這樣,那後來她怎麽又突然想不通了?”

我低下頭迅速抹淚,用摸鼻子的動作來掩飾:“我剛走到電梯口,就聽到樓下方向傳來一陣噓聲,”我觀察著她的表情,猶豫著要不要說下去。

“這麽多年了,我不差你現在說兩句話,就把我怎麽樣。不用管我,繼續說。”

“居然有人叫道‘耍人嗎?等了那麽久,到底跳不跳’還有人說‘你都這樣了,還有臉活下去?’當時的我感覺這些話都是說給我聽的,完全石化了,然後就聽到一聲喧鬧,隨後就是那聲巨響……”我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麵。

“那是我女兒後腦著地的聲音。我們應該慶幸她走的時候至少臉沒有走樣,能讓我這當媽的認得出來。”她微笑著,卻比哭還要讓人難受,這一絲扭曲的笑很快從她臉上消失,隨之而來的是近似於訊問的嚴肅,“所以,你現在還記得那兩個人的長相,為什麽不繼續跟進這個案子,別告訴我當警察隻是因為繼承你爸的工作。我知道其實他並不希望你幹這行的。”

“一開始,我的確是為了姚藝為了自己,但後來發現,這隻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而且有相當大的難度。”

“因為過去了那麽多年?”

“這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畢竟過了那麽多年,我當時看到的可能未成年人現在早就成了大叔了,雖說不是女大十八變,但是男人的長相變化隨著環境、基因甚至教育,也會有比較大的變化。”

“除了這之外,還有什麽原因?”她竭力幫助我分析,就像當時輔導我們物理課作業一樣循循善誘。

我看她的情緒並沒有被之前我說的話影響到,長舒一口氣,盡力配合著她:“還因為我是親曆者。”

“這不是讓你辦案更有動力嗎?”

“姚藝其實算是幸運的……”

“是嗎?我應該感謝那個鼓勵她跳樓的人幫她解脫嗎?”

“因為和她發生關係的人明顯是真心喜歡她,而且喜歡了很久。”

“那又怎樣?”

“我當時……那個人,他的力氣很大,而且根本不考慮我的感受,我事後流血了,而且遇上姚藝這樣,我一整個月都靠安眠藥來睡覺。”

她費力地抬手,想必是竭力想表現出安慰我的樣子。我稍稍起身坐得更遠了一些:“我隻是描述一個客觀事實,直到現在我說起這事情,都還沒有辦法完全控製自己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