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弛

姚母抬頭看了我眼,想確定我是無心之問,還是有明確目的,不過在幾秒掃視後,她就放棄了這種嚐試。

她撫著額頭,陷入了沉思:“原來我並沒有留意,那幾年我一直過得比較恍惚。不過仔細想想,算巧合吧,就在姚藝出事之後,原來和我們家走得比較近的朋友漸漸都不來往了……”

“這事和你說的顧世有聯係嗎?”

姚母毫不猶豫搖頭:“不至於。當時學校的女孩和他們的家長都嚇壞了,和我們遠離也是正常的。誰都不想沾染了黴氣,是吧?”

“你對她家很熟悉?”

姚母點頭:“當時我女兒的事情給了顧世父親很大的壓力,畢竟也是看著孩子長大的,而且和他女兒同歲,想必更能感同身受一些。”

即使師傅顧誌昌是最了解姚藝受害事件的人,但至少在那個時候,沒有人知道確切發生的時間,連地點都是模糊不清的。

案卷我翻閱了無數次,清晰記得是這麽記錄的:姚藝醒來時發現自己身處學校地下遊泳館的更衣室,當時已是學校畢業派對的次日清晨早七點。保潔工和醒來的她擦肩而過,倉皇抱衣而逃的姚藝甚至都沒能看清當班員工是男是女、有沒有注意到自己肩頭的淤青,還有奇怪的快走姿勢。不過,對方看出了她淩亂的頭發遮掩不住慌張的淚眼,很快猜到出了意外,這才報了警。

姚母把麵前的杯子挪開了點,又放回了原位:“別多想,估計顧世這小姑娘和我說話就會想到姚藝,索性躲著不見。身邊的好朋友遇到這種事情,有點心理負擔是情理之中的事嘛。”

“以前你們經常見麵嗎?”

“顧世呀,是我們家常客,她爸爸工作忙,她就每天都跟著我家孩子回來……”姚母說到這愣了下,好像對自己說得那麽順口懷揣內疚,聲音也輕到幾乎耳語的地步,“後來,兩個孩子都突然離開了,還真挺不習慣的。”

她試圖說得輕描淡寫,倒讓我對顧世當年的選擇充滿了好奇。

一個對單位大院裏的流浪貓都挪不開步、擔憂其命運而必須要做點什麽的人,真的會在生離死別前因此遠離?我不信。甚至按照她的慣常邏輯,應該是她代替閨蜜來聆聽姚母的感受來聊以安慰才對。究竟是什麽事情,讓她可以如此違背本性的冷漠?

趁著一起去總部開會的午休時間,我邀請顧世到頂樓的內部的休閑區一坐。那兒的咖啡不地道,但好在能俯瞰這座城市的東南一隅,盡管整座城市在四處施工,塵土飛揚,看上去雜亂無章,倒也同時蘊含著野蠻生長的蓬勃生機,讓人對未來多少有著期許。以前我坐在這,常常會暫時忘了畫像的壓力,心境開闊起來,過後常常能夠幫助打開思路,在案件上峰回路轉。如果不是由於嫌疑人的訊問過程充滿太多未知的風險,這裏還真是個不錯的去處。

一落座,本來繃緊身體的顧世自然地陷入了鬆軟的沙發,側頭呆望著窗外的景致。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但能夠感受到她和這些景致的氣場相合,不是她在賞景,而是那些景是她此刻心境的背景備注。

待她回過神的一刹那,我按照原計劃猝不及防地把問題扔了過去:“我剛剛去看過姚藝的媽媽了,你能告訴我為什麽和他們家就不再來往了嗎?”

顧世點的雙倍濃縮正端上來,服務生還沒把杯子的托盤放穩,她的眼眶瞬間就紅了。她緩緩抿了一口,兩滴清淚就掉進滾燙的褐色**中無影無蹤,如她不動聲色的淚流滿麵。

我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愛不愛她,為什麽如此殘忍?

不料此時,她抬起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睛,像是方才從未有過情緒失控一樣:“我當然可以告訴你,但是在這之前,你需要先解答我的一個問題。”

我看著她的眼睛,真想永遠坐在她的對麵:“知無不言。”

“如果模擬畫像工作,掌握的材料時間上差距比較大,比如隻能知道一個人小時候的樣子,是不是可以類推出他十年之後的樣子呢?”

我抿了一下嘴唇,把卡布奇諾的泡沫從唇間扼殺。莫非她得知了老樊讓我畫像尋子的事情?不至於,這件事對他來說是高度機密,就連找我幫忙都是萬不得已之下,才鬆了口,如實相告。妻女被殘殺對於他是一輩子都刻在心頭的痛。

印象中,海量的老樊隻有一次酒醉,是在科室同事辦滿月家宴。那回,他自告奮勇去做駐家大廚,主題是“枝繁葉茂”。他對這次掌勺極為重視,一周前就開始擬定菜單,設計菜式,甚至在餐盤的式樣和配菜的點綴這些細節上都一一雕琢。每一道菜更像是道考究的工藝品,一眼看去似曾相識,但卻在別處都是嚐不到的。大家起初小心翼翼不敢放肆動筷,但最後忍不住大快朵頤,個個光盤。

老樊自己卻一筷子都不動,悶頭喝酒,眼神一直離不開那個初生的幼兒,憐愛的模樣讓他顯得更為憂傷。別人隻是以為他高興,我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麽,直到陪他到夜宵館裏,我看不下去了,攔住了他伸向第十瓶啤酒的手:“老樊,你真沒必要把自己熬得太苦!”

他睡眼朦朧抬起頭:“我不覺得苦,你著什麽急,你覺得我能真的快樂嗎?”

“過去那麽多年了,是時候走出來了,難道你這一輩子都打算這樣?”

“你不懂。”他揮手,“我這才是在樂觀地活。”

“你倒是告訴我,為什麽你的積極我們都看不出?”

“如果我說,每一次快樂甚至每一刻存在,對於我都是折磨,你是不是更能理解一些?”

“所以你是故意用不快樂來保護自己?”

“我連最需要保護的人都沒對得住,現在每一天都是偷來的,暫且能夠堅持著活下去而已。活著,也是因為我還要做一件事,有個人,我放不下。”

我大吃一驚:“是誰?”老樊看上去是再沒有任何牽腸掛肚的人了,至少據我所知,沒有一個親人了。

“我小兒子那時候屬於超生,我也剛出來還沒安穩下來,隻能出生就送走了,給了一個遠房親戚,我都不知道他現在的名字。再後來,出了那事……也就斷了聯係。”他說著,從胸口的駕照內側裏,摸摸索索翻出一張泛白的兩寸小照片,上麵的孩子剛長開,大概兩三歲光景,和同齡孩子的差別度並不大。“這是我最後一次收到他的照片。”

大概我停留思考的時間過長,顧世探身向前取了紙巾,疑惑又耐心地等我開口。看我回過神,她笑問:“我的問題有那麽困難嗎?”

我順勢點頭:“如果之前參照年齡是在一到五歲,相對難度就最大。不是沒有推測的可能,隻有當掌握的要素越多,比如地域、慣用食物、家族疾病史包括他的骨骼結構、職業和性格等等。”

“看來希望不大。”

“我隻是客觀描述事情的複雜性,就算是雙胞胎,在不同的家庭長大,成年後的長相也會有差異。但我們不能否認基因的強大,往往這是模擬畫像很重要的支點。”

“要考慮的還真不少,和平時的工作交集不大吧?”

“我倒是正好在研究這個命題。話說這方麵,還是要看你說的對象,他當時的年齡在什麽範圍?”說完我就對自己的職業習慣感到驚訝,即使對於愛的人,不動聲色地迂回而行,我應該慶幸還是對自己感到悲哀呢?

她的話很快排除了我之前關於老樊的顧慮,她思考了幾秒鍾,斟酌著詞句:“比如,十九歲,十年後的長相,你有多少把握呢?”

“不能說十足的把握,但不是沒有希望,取決於……”

“什麽要素?”顧世少有的急迫,讓我懷疑這個問題和我在調查的事件是不是有必然的聯係。

“之前的信息是不是靠譜,這是大前提。”

“如果多年變化的元素很多,可以在後期調整修正當中來靠近真實的畫像的吧?”顧世看來事先做了點功課,不過我不會點穿我和她說得還隻是些理論性的皮毛,實際操作上,會有更複雜的細節問題,也會有力不能及的點,就像我們高中課堂上的物理老師做實驗時,不是常會在出現偏差後補一句“理論上,應該如何”嗎?

看我沉默,顧世已然猜到了我的想法,略有沮喪,眼光不經意瞟向別處,:“不妨試試?”

我能聽出她的口氣盡量在放輕鬆,但輕鬆裏有著過分用力的意味。我立即點頭,順勢從隨身帶的背包裏取出必備的畫夾、畫紙和幾樣畫具,翹起二郎腿就拉開了架勢。我這麽做當然不是對自己的畫功足夠自信,而是太急切知道事情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