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左晗的第一次現場取證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臧易萱嘴裏的“工作量比較大”,左晗大概是永遠不可能準確理解的。來到現場,左晗才明白她說得“力量大”是什麽意思,這成了後麵幾日左晗腰酸背痛的主因,也成了曾大方訓斥自己的第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臧易萱沒有開警車,一輛普桑七拐八拐,轟著老爺車特有的油門,馬力十足地進了一個安靜的別墅小區。

一個年輕的保安製服整潔,腰杆筆挺,像是退伍軍人,見有車忙快步從崗亭裏走出來:“找哪家呢,停多久?”等看清是臧易萱時,忙點頭打招呼:“是臧警官啊,你們辛苦,車停老位置,盡管停。”

在一棟別墅門口,拉起的警戒線內外,兩班人馬正鬧得不可開交。

左晗聽了兩句,就弄清了大概的來龍去脈。手裏拿著小鏟子等各色工具的是自己人,大概是被“問候”祖宗弄得急了,也不幹活了,正杵在那氣急敗壞地想要理論。滔滔不絕的是死者的七大姑八大姨,技術人員的現場勘查他們看不懂,也沒有耐心看。他們隻知道時間過去了幾天,而“案子”依然沒有進展。

左晗皺皺眉頭:“他們這樣能達到什麽目的?反而誤事嘛。”

“還不算最糟糕的情況呢。”臧易萱見怪不怪。

左晗說:“好在死者的父母沒有出現,很有可能他們內部也有意見分歧。現在你們打算怎麽辦?”

臧易萱苦笑:“有時候,其實家屬想要的不是一個‘結果’,而是一個他們想要的‘結論’。可是,我們又不可能睜眼說瞎話,讓他們滿意而歸。還有時候,他們純粹就是想鬧,把事情鬧大,最好上新聞。在他們看來,這樣就可以調用最大的警力來把案子盡早結了。”

左晗搖頭:“純粹是‘執法碰瓷’,以往你們都怎麽處理?”

“我還真沒經驗,以往都是池隊去出麵解決的。可這會兒他應該還在跟進那個案子,忙著呢,也不方便。”

“我來應付下,你和其他師兄師姐先進去忙,實在不行,我再和你說,問池隊討救兵。”

臧易萱看看個子比自己小一圈的左晗,狐疑地提醒道:“今兒幾個可都是厲害角色,分貝高也就不說了,罵起來可以一天兩天不重樣。況且,他們人多可以接力,連喝口水的功夫都不耽擱,你這樣可是車輪大戰啊。”

說歸說,臧易萱看看左晗胸有成竹,自己滿腦子都是幹不完的活,腳步匆匆穿過紛擾的人群,招呼了幾個麵紅耳赤的同事。幾個人氣呼呼抬起警戒線往下一鑽,直衝屋裏投入真正的戰鬥。

不到十分鍾的功夫,透過滿滿一層薄灰的護目鏡,臧易萱看到左晗雄赳赳地走了進來。

她才發現左晗小小的身體裏,好像有著自己原先沒有發現的滿滿能量。那雙透亮的眼睛裏,是刑隊人特有的精氣神。如果說方才開會時還有些生疏和試探,似乎經過外麵一戰,她現在已經完全投入了角色。

臧易萱的膝關節“咯噔”一下,她揉著發麻的腿慢慢站了起來:“那麽快搞定了?”

“有理不在聲高。我不和他們吵,損失的無非是點麵子,但如果他們敢得寸進尺,那執法記錄儀不是假的,警察也是如假包換的,他們損失的就可能是自由了。”

左晗回答得輕描淡寫,卻是言簡意賅、有憑有據。她看現場碎片遍地、塵土滿屋,倒是有點手足無措,腳都不知道往哪裏站好了。

屋內與其說是火災現場,倒更像是考古現場。

技術員們一個個都蹲著,慢慢移動搜尋的位置,用極慢的動作在一遍遍篩選灰燼。流程簡單,但是過程繁瑣,他們要先用粗篩子把屋內的殘餘灰燼過濾,再用細篩子把它們複篩一遍,眼下他們剛剛完成第一個步驟。最後的最後,才是吸鐵石,在細如粉末的灰塵中,獲得目標物。

左晗看他們的動作,基本就明白了工作內容,接過臧易萱遞來的防護裝備,一邊佩戴一邊問:“我們這是要找什麽?”

臧易萱說:“問得好,我也想知道答案。”

左晗好脾氣地笑了笑,她知道臧易萱就是個直來直去的性子,說者無心,聽上去讓人無法回應,實際並沒有惡意。

她環顧房間裏熏得發黑的白色家具,掉落在地上快認不出原型的毛絨玩偶,還有大小不一、變形扭曲的塑料碎片,憑想象都不知道原來是什麽構造。

她貼著牆角,盡量跨大步子地走了一圈,四處觀察了番,又問道:“萱萱,底樓使用麵積107平方,如果需要篩選尋找可疑物品,按現在的灰燼數量,要達到上千噸的篩查量,這就是你和我說的工作量吧。”

臧易萱停下手裏翻揀的動作:“你看過平麵圖?”

“沒有啊。”左晗很詫異她為什麽想到問這個,很快反應過來,“大致估算的,不一定對。”

“一模一樣,正好是107平方。不要糾結了,趕緊幹活吧。”

他們就這麽蹲在地上一整天,收工時,每個人都體會到了老態龍鍾的感覺。

“如果年紀大了,就是這樣渾身酸痛的感覺,那我還是早點自我了結,否則生活質量太低了,活得毫無尊嚴。”有個男同事感慨道。

臧易萱聽了又說:“好死不如賴活,忘記這句老話了?”大家哄笑,其實並沒什麽好笑,不過是靜默了一整天,笑點突然就變得敏感了。

左晗看大家樂嗬,她也想笑,但上了車,一挨到座椅,她的大腦馬上停止了思考,漸漸閉上眼,很快就跌入了疲憊不堪的夢境中。長長的睫毛像有人驚擾了,時而撲閃著,白皙柔潤的臉看上去如同初生的嬰兒般單純美好。她剛才繃了太緊,一個人完成了三四個人的工作量,想來全是憑精神撐著,早就透支了她的小體力。

臧易萱看她睡著了,輕輕“噓”了下,幾乎所有人都壓低了嗓音,一路上,非說不可的事情才簡短開口。

這一路,她睡得很熟,夢境特別逼真。在她的夢裏,她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打開的一瞬間,她像被子彈擊中一樣愣在原地,說不出話來。母親從裏屋出來,接過她手裏的通知書一看,喜上眉梢,連忙招呼父親過來:“老左,咱們家出大學生了!”

父親臉上掩飾不住喜色,嘴上卻辯駁著:“說什麽呢,搞得像是頭一回一樣,我的文憑又不是假的,也是正規教育部認證的本科。”

“你們公安大學,那和職業學校沒什麽兩樣,再說了,你都幹了半輩子公安了,咱們女兒可不能再幹這出生入死的活。幸虧我眼明手快,你知道她填得什麽,市裏的刑警學院,我打聽過了,畢業分配了就是去刑隊,或者去監獄、看守所,這是女孩子能去的地方嗎?”

父親左誌樺有點沒反應過來,再看看她的臉色有點異樣,馬上明白過來,怒斥道:“陳雅靜,你做事不要太過分,平時大事小事都讓你做主也就算了,女兒考大學,這是她的人生轉折點,誌願你說改就改,你和晗晗商量過嗎?”

“你嚷嚷什麽,女兒考大學你有操心過嗎,從小到大的教育,你有參與過嗎,每次節假日都在加班值班,說得好聽是‘以所為家’,說得難聽點‘我就是在守活寡’。現在倒好,馬後炮了,在女兒麵前故意貶低我做媽的權威,否定我這麽多年的付出是吧?”

“別扯那麽多沒用的,我就事論事問你,你有沒有和她商量過誌願表?”

“商量什麽,我是她媽,她的命都是我給的,我和她商量過嗎?我不改,她真的考了刑警學院,萬一像他們那樣,你讓我還怎麽活?”

陳雅靜的手往一個方向一指,那裏有一對年輕夫妻,正趴在**,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左晗不理會他們的爭執,她的淚無聲地劃過臉,在每一寸皮膚上滑落的時候,癢癢的,她卻不想擦,她的心也如被千萬螻蟻碾咬一樣。透過淚眼,她驚訝地發現,那是一張解剖床,**躺著的居然正是那兩個被活活燒死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