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試用期”一月

會議結束後,池逸晙特地坐著沒馬上起身,曾大方看他不走,知道有話要對自己說,也就慢吞吞收拾文件。大多數人幹脆利落地拉椅子走人幹活去了,最後就剩下左晗坐在原地。

“哎,還不走?”曾大方看池逸晙不響,忍不住了,問左晗。

“池隊說了,我臨時辦公點就在這。你們是有事要商量?那我隻好外麵走一圈回避咯?”

“走一圈?”曾大方沒好氣地說,“你到我辦公室等著,我馬上過來。進了刑隊,人人都腳騎到肩上,哪有功夫給你散步?”

左晗倒也沒情緒,大概習慣了他對自己的那張臭臉,收了筆記本就快步走開了,輕輕給兩人帶上門。

門掩上的那一瞬間,池逸晙看到了她眼睛裏的平和,不是掩飾太平的那種淡定,而是真正的波瀾不驚。如果是其他新人,哪怕不是麵有窘色,都要心懷怨氣了,這女孩的心態真是不一般。

左晗一出門,在洗手間門口就撞上了臧易萱。

“學姐好。”她笑盈盈地先打招呼。

臧易萱看是她,甩甩手上的水,從口袋裏掏出個75%酒精溶液的小瓶,朝手心噴了噴,朝她豎起大拇指:“厲害厲害,後生可畏啊!別叫我學姐,大家平時都叫我萱萱。你這點招數都哪裏學來的?和你相比,我們讀得大概是個‘假警校’吧。”

“哪有什麽招數……”

“還賣關子?行,不說也沒問題。咱們在這地方就是要‘少說多幹’,你別誤會了,剛才那樣的分析會上還是需要知無不言的。你目前還沒派具體跟進的案子吧,要不要到我那裏學兩招?”

左晗很早就有去法醫室一探究竟的念頭,無奈一直沒有機會。她想到曾大方讓她到自己辦公室待著,估計不是故意支開她就是憋著勁要教訓她。會議室的門還緊閉著,走開個一時半會兒應該沒有大礙,抬起腿就跟著臧易萱去坐電梯了。

不知為何,左晗一想起曾大方那張國字臉,就覺得自己坐在了嫌疑人的位置,隻因為他和人麵對麵交談時,即使談話內容很是平常,也會給人一種嚴厲的壓迫感,似乎在說“我知道你都幹了點什麽”,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離。

她不知道這是長久的職業形成的固定表情,還是他的性格使然。池逸晙則是另一個極端。如果不是在這裝樓裏相遇,知道他的身份,走在街上,池逸晙應該會被誤認為是一個年輕的大學老師,或者是團支部書記。他走路的步態、說話的語調乃至舉手投足的姿態,都是大寫的“溫和儒雅”,給人春風拂麵的感覺,讓人情不自禁想要和他說話,哪怕是聽他說教。

從會議室通往解剖間的短短幾分鍾裏,左晗回想著警校學習時所見過的所有最血腥照片,本以為遊刃有餘,一走到法醫室,堅固的心理防線被眼前的場麵瞬間擊潰。

有那麽一瞬間,左晗都懷疑臧易萱是不是故意整新人,但看到她旁若無無人地開始介紹一些基本用具,解剖的大致流程並進行演示,她才明白,這些對臧易萱或許就如同奢侈品牌對於女人,不僅是習以為常,甚至可以說是全身心投入的事情了。

躺在解剖台上的是兩具全身發黑,幾乎被烤焦的幼童屍體,上半身被開膛破肚,能清晰看到裏麵的腸子,而這個過程還在繼續。解剖室空氣裏回旋著的焦味、肉味混合著血腥味、腐臭味,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衝鼻氣味,不受控製地往鼻腔裏鑽,直衝胃部開啟了惡心的開關。

左晗幾乎是依靠強大的意誌力轉移注意力,用手猛力摁壓著胃,才將洶湧而來的衝擊重新安撫平靜下來。

臧易萱在講解他們平時是如何通過人體特定部位的骨頭判定死者年齡:“首先,我們先要把它用沸水煮,直到上麵的肉掉下來,然後將附著在骨頭上的剩餘組織全都去除幹淨……”

左晗聽著她的介紹,怎麽聽都覺得像在聽一個蹩腳廚師在傳授廚藝,趕緊打斷她:“這兩個孩子怎麽了?”

“前天送來的,房子著火,老人接了孩子又去買晚上的菜,左鄰右舍上班沒人在家,等發現的時候,已經成這樣了。父母做生意的,外麵大概得罪過不少人,堅持說孩子是被謀殺而後又偽裝成火災現場。”

“你不這麽認為?”

“我是沒有觀點的人。”臧易萱解開口罩,走到一旁,喝了口水,“我隻根據科學和數據的引導,得出一點客觀的結論。”

左晗不忍心看孩子的慘象,眼睛還是不自覺地飄過去:“現在還沒到時候?”屍體的全貌和細節絲毫不漏地進入她的視線。

“這不是又冒出來女屍案了嗎?忙不停啊。”臧易萱說著,突然想起來,笑著告訴左晗,“如果下午沒安排,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去現場,人多力量大嘛!”

看左晗關上門,曾大方上去又檢查了下,才回到原位放心坐下。池逸晙手撐額頭,對他有點哭笑不得:“準備開始講新徒弟壞話了?”

“沒有,沒有。”曾大方的表情卻是欲蓋彌彰。

池逸晙笑:“說說吧,你的新徒弟,人家今天發揮不錯,怎麽就讓你那麽反感了?”

“那都是紙上談兵,運氣好罷了。”

“但你不能否認她的確有點刑偵天賦,觀察力強,善於思考,發現了我們都忽略的重要細節。”

“就怕調起得太高,唱不下去。”曾大方對左晗的職業生涯並不樂觀,“何況咱這地方,不是光靠頭腦的,還需要膽量、體能……”

“我知道你又要說,最重要的是有犧牲精神。這些條件她未必不具備。”

“老池,你我都不是新來的。你可不要被她的外表給蒙蔽了。”池逸晙的眉毛微微抖動了下,曾大方沒有察覺到,接著說,“你要相信我看人的眼光。我不看好她,不否認我是帶有偏見,但刑隊的確是男人幹事業的地方。過往幾十年,市裏出了幾個神探、‘三劍客’,這裏麵有哪個是女的?全市的刑隊裏女警加起來都數得清吧。還有,我見她第一眼,就覺得她幹什麽都行,就是不應該來辦案。光體能這一項,你見過她的成績,三年六個學期,加入校、畢業,總共八次大的考核,沒有一次不在及格線上徘徊。這還不知道補考了多少回,裏麵是不是有同情分的因素!這副小身板,到底誰抓誰,加得動班嗎?這不等於變相削減了警力嘛,本來人手就少。”

聽曾大方抱怨了一堆,池逸晙摩挲著手表上的金屬搭扣,淡淡回應:“對你的觀點,我持保留意見。嫌疑人都有死緩,你這師傅可不能上來就把人給斃了,還是給她個機會?”

“行,一個月的期限,如果達不到我要求的體能標準,那你收下這個女徒弟,或者索性把她退回政治處去,重新分配部門。我無所謂,反正習慣一個人幹活了,拖著個尾巴,倒是不幹不淨。”

池逸晙心裏咯噔一下,他眼前閃現出那張淺笑如明媚豔陽日的臉,一時有點迷醉又有點心疼。他摁了摁太陽穴,理智在告訴他這是一個老刑警都會做出的選擇,老曾是對左晗負責,對刑隊負責。

今天會上,他從左晗的眼神裏看到了對刑隊工作滿滿的期待。這樣的新警,是巴不得參與每一次走訪、每一次勘察、每一次抓捕。

如果為了保護她,不讓出外勤,那可能比受傷還讓她痛苦。可是,在刑警要經曆的種種場合,沒有什麽“下一次再努力”的任何空間,執法的非黑即白,如同狙擊手的每一次呼吸,不能有半點差池,隻能成功,不能失敗。否則,搭上的可能是警察的榮譽、可能是群眾的安危,更可能是自己和同伴的性命。

曾大方是隊裏的抓捕好手,下肢力量大、爆發力強,即使如此,池逸晙清晰記得有一次在追捕嫌疑人逃竄時,亡命徒駕駛的汽車突然調轉方向直衝他而來,他的手都摸到了引擎蓋。如果反應慢一拍,腳下速度慢一秒,今天就不能坐在自己跟前了。多少次的死裏逃生,靠得就是平時紮實的基本功,出乎常人的強體能。

曾大方等著池逸晙提出另一種溫和的方案來全盤否定自己,他紳士慣了,一向對女同誌憐香惜玉。沒想到池逸晙起身,搭搭曾大方的肩:“行,老曾,徒弟是你的,全聽你的。”說完,就留下瞠目結舌的曾大方呆坐在原地,大步流星地走出會議室,好像稍微放慢腳步就會後悔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