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警報到,舊將辭職

左晗沒有預料到,自己到新單位的第一天,就會被未來的同事兼領導怒目圓睜地嗬斥。

結束新警歡迎儀式後,左晗由培訓處的民警領著,到刑隊報道。門敲開後,首先映入視線的是一頭花白的頭發,而後再看到有個人正巧和她四目相對,但很快移開了視線。

這人就是接待她的隊長池逸晙。

他幾乎空無一物的辦公室讓左晗訝異。牆上沒有領導辦公室慣有的錦旗、字畫,要說裝飾物,恐怕隻有衣櫥上掛著的一套籃球服,還有衣櫥下擺放端正的一雙明顯穿了很久,看上去卻簇新的三雙籃球鞋。

池逸晙恰好沒穿製服,酒紅色的襯衫質地紮實,人字紋的西裝背心把寬肩窄臀的體型勾勒得有棱有角。這套裝束讓她有點奇怪,這可不是一個典型的刑警形象。在警校實習下基層的日子裏,她所見到的刑隊民警,著便裝的時候,無一不是永遠一身深色夾克外套T恤,再夾一個小手包或是斜挎包,如果不是熟悉他們的人,都會懷疑他們似乎從來不換衣服。

池逸晙向左晗簡單描述刑隊的情況。介紹到一半時,她去找往年的簡報,說是給她學習。

轉身時,她發現隊長的襯衫背麵沒有一絲皺褶,她甚至留意到他的馬甲紐扣上刻著他名字的縮寫,這說明他的一貫坐姿和站姿一樣挺拔,他應該是個相當有自製力,又追究生活品質的人,從他穿衣打扮的品味,和書櫥裏的數目來看,他的家境和家教也相當不錯。

隻是不知為何,自始至終,池逸晙的眼神似乎都沒有在她身上停留過,而且,左晗敏感地捕捉到,在他和善的麵容之下,有著隱藏得很好,又恰巧故意讓人感受到的冷淡。

左晗並不感到意外。

畢竟,端坐本市一線大區刑隊隊長位置的,除了他,清一色是年長他二十餘歲的老公安。哪怕不是恃才傲物,也隻有端一副架子,才能讓人忘了他的資曆輩分,在他少年白頭的掩護下,聽他發號施令吧。

然而,池逸晙對自己遞文件、關門、請入座的動作又不失儒雅,和她道別時的表情甚至略帶謙恭。再一次四目相對,對方又若無其事一樣馬上挪開視線。左晗最後看了眼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雲裏霧裏地捧著材料退了出來,還停留在仰望他一米八身高的肢體動作上。

日後,直到有一次看到池逸晙審訊一個正在詭辯的殺妻犯嫌疑人,左晗才知道,池逸晙儒雅的一麵隻是對於嫌疑人以外的人。

麵對真凶,他的嗓音不響,眼裏飛出刀子,話不多,卻煙霧四起。

他好像匍匐在暗處的獵豹,對方被他攪得自我疲軟之際,他就一躍而起,直咬住要害。此時,再撬不出一個字的罪犯、累犯都是他的手下敗將。而這一切,也給這個公檢法係統裏赫赫有名的鑽石單身男,在排名上又加了重重的一碼。

通往會議室的過道幹淨到極點,到讓左晗想起個成語“一塵不染”,但這樣的整潔也是讓人有生疏的遊離感的,即使牆上鏡框裏裱著警校裏司空見慣的語句。

刑隊是局裏的核心業務部門,破例獨占了一棟樓。樓並不大,兩側共八九個辦公室,一眼能數得清。辦公室的門大多敞開或虛掩著,桌上堆滿了藍黑兩色的文件夾,幾乎每個椅背上都掛著一套警用執勤服,座位上卻東倒西歪,有趴在電腦前埋頭睡覺的,有後仰靠在椅子上朝天閉目養神的,安靜隨意地有些不像上班時間。

她走過最後一幅“打黑惡、反兩搶、禁黃賭、追逃犯、護人民”的標語,就到了走廊盡頭。消防通道的另一側,就是會議室。

池逸晙讓她先到會議室學習材料,說已經讓內勤幫她去申領辦公家具和裝備,調整辦公室布局。在她辦公室安排好之前,她的臨時辦公點就在這。

她抱著材料,看會議室的門緊閉著,左顧右盼了下,有節奏地輕輕叩擊了三聲。

裏麵沒有應答。她清亮地喊一聲“報道”,輕輕推門而入。誰知裏麵還真有人,一個正四仰八叉躺著睡覺的大漢全身一震,差點沒從沙發上滾下來。

左晗都笑出聲了,趕緊捂住嘴。那男人已經穩穩站在地上,怒目圓睜地問自己的身份。他的頭發因為是板寸頭,絲毫沒有淩亂。

睡眼朦朧間,曾大方以為是哪個毛頭小子不知輕重闖了進來,實在是太過疲倦,否則非同時怒吼一聲。可等雙腳落地踩實了才發現,麵簽站著的是個年輕女警,皮膚白皙透亮。

她應該是被自己的模樣嚇到了,但也隻是愣了一秒,隨後就毫不慌亂地自我介紹:“您好,我是今天剛分到刑隊的新警左晗。不好意思,打擾您休息了。”

她用征詢的眼神,指指橢圓形會議桌最遠離自己的一端:“請問我可以坐嗎?”

曾大方有點不耐煩地點頭。

這時,就聽幾聲敲門聲,還沒走到門口。門開了,一張笑吟吟的圓臉探進來:“啊呀,原來你躲在這裏。”

左晗循聲望去,來人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穿著便裝,單手抱著個大紙盒,胸口掛著門禁卡吊牌,另一隻手正在往下摘。

曾大方朝他點點頭,大步流星朝他走去,兩人很是默契地一前一後出了會議室。沒多一會兒,他們又折返回了進來。

曾大方拉開椅子讓男人坐,他看了看左晗,笑問曾大方:“這小姑娘是新來的吧,在這裏聊,你確定不會影響人家三觀,拖隊伍後腿嗎?那我就罪過大了。”

曾大方看看幾乎陷在寬大椅子裏的左晗,眼神瞟過她光潔的指甲和纖細的手指,大幅度一揮手:“有的人生是刑隊的人,死了也是刑隊的鬼。有的一時是,骨子裏卻不是,隻不過自己把自己給騙了,終究還是要走。”

圓臉聽者有心,麵露慚愧:“你這是在嘲諷我了。”

曾大方連連擺手:“不敢不敢,話說這會兒是下了決心了?”

男人指指身上:“嗯,可不製服都脫了嗎?”

“製服脫了可以再穿回來,上交了就再也回不來了。我記得兩年前,你就脫過一次。”

“哦,你說我剛轉到刑隊那會兒。”

“沒錯,你還記得呢?那次怎麽回事?”

“特大盜竊案,三天裏我隻睡了五個多小時。半年裏,這樣的情況有不下五次。那是我第一次不想幹了。”

曾大方笑:“我以為什麽情況呢!這事情還真沒辦法改變,刑隊首先就是拚體力的地方,吃得了苦、不怕吃苦才能呆得下去。你應該有這個心理準備。我們幹這行,說得崇高一點,就要有這個覺悟啊。”

男人臉色有點落寞,翻看著紙箱裏的物品:“道理我都懂,體製內的人,誰願意放棄安穩,畢竟公務員還算是老百姓眼裏的‘鐵飯碗’嘛。”

曾大方搖搖頭,歎了口氣:“我還記得你剛來刑隊的樣子,怎麽會……現在又有這念頭了?”

圓臉突然反問道:“領導,你覺得我這幾年,幹得怎麽樣?”

“不錯,從來不拖後腿,關鍵時候不掉鏈子。”

男人有些不滿:“原來這就是領導對我的最高評價了。”

曾大方有些尷尬,忙解釋:“我口頭表達能力不好,你這是給我下套來著。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曾隊,你也知道,單身時候,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但婚後尤其是有了小孩以後,就不一樣了。我兒子有一次生日,我問他想要什麽禮物,你猜這五歲小毛孩子說什麽?”

曾大方想到了還發著燒的女兒,沉默地搖搖頭。

“他說,‘爸爸,你能來幼兒園接我一次嗎?大鵬、彤彤都說我沒有爸爸,說我吹牛有個警察爸爸。’後來,我回想起來,我真的除了報名那天,兩年多都沒去接過他一次。”

“你幾乎年年都是全勤,加班每次都少不了你,你從來不和組織提困難,是我們疏忽了,以為你真的沒苦難。”

“沒錯,你們不也都是,除了病得爬不起來,哪怕發燒也不會有人請假,最多是去街對麵的醫院掛個水就回隊了。案子不等人啊。”

“這就是我們這行當,別人看不出苦的地方。沒有人會因為你有了家庭、當了爸媽,就多給你時間去當一個稱職的丈夫、妻子、去做一個合格的父親、母親。”

“也不會因為年齡大了、毛病多了,就會對你放低標準。有時候,我看那些快退休的老師傅還要拖著關節炎的腿,腰椎盤凸出的腰跟我們一起熬夜、站崗、抓捕的時候,我都……哎……”

曾大方點點頭,表示理解:“辭職以後,你準備做什麽?”

男人長歎口氣:“以我們的資曆,不管做什麽,都能拿到更合理的薪水,再怎麽不濟,也總算能有加班費,能有年終獎了。”

曾大方的手摸索著口袋裏的煙,臉色有點陰沉:“印象中,你不是個看重錢的人。”

“難得領導還能看到我這個優點。要為工資,前兩年就有獵頭給我翻倍薪酬的工作了。我隻是到現在,都忘不了那天兒子在幼兒園門口看我那個眼神。”

“小家夥激動壞了吧。”

男人仰天大笑一聲:“可不是,那眼神和平時都不一樣。其實,不管做什麽,我隻是想過正常人的生活,陪孩子過每一個生日,陪家人過每一個節日。相比起見不到人影的警察爸爸,或許一個平常普通的爸爸才是孩子真正需要的。你知道的,我錯過太多了。”

曾大方點點頭,想說什麽,卻最終沒說出口。男人捏著手裏的東西反複摩挲,一直埋頭看材料的左晗抬頭的一瞬間,就看清了他拿著的是警服上撤下的幾組警號,他低著頭,眼眶有點紅。

曾大方很想問,那你一個人怎麽帶孩子。年後,隊裏就傳他離婚了,他愛人受不了他在外麵沒日沒夜加班,說是在過著單親家庭的日子,他不敢深想,這恐怕是他未來生活的樣子。

他起身站到窗邊,沉默了幾秒鍾,再說話時聲音有幾分沙啞:“對於其他工作來說,這隻是底線,是最基本的保障,但是對我們來說,就是奢侈品,奢侈到必須下了決心咬緊牙拿製服去換,或者說,拿當初的承諾和當下的信仰去換,沒有其他的辦法。我隻希望你做出一個不會後悔的決定。”

“可是,我肯定會後悔。實際上,我現在就後悔了。”男人起身,看了眼左晗,似乎拚命忍住不在她眼前掉淚,眼眶卻已經紅了,“我舍不得弟兄們,舍不得這身警服。”

曾大方轉身為他開門:“既然決定了,就不要想太多了,人這一輩子總要有取舍,記得回來看看弟兄們,把自己的日子過踏實了,別像我們這樣飄著,挺好……”

男人點頭,伸出手重重拍了幾下曾大方的肩膀。在他的護送下,回眸朝左晗笑了笑,那笑裏帶著心酸和不舍,也有歉意和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