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愉快的安排

左晗原本高昂的情緒,也跟著窗上的霧氣一樣濕漉漉的。會議室的門並沒有關死,幾分鍾後,左晗又聽到了曾大方的聲音,盡管壓低了嗓音,還是能聽出怒氣衝衝的語氣:“我和你解釋不通,也沒必要解釋,我就問你,你來這裏幹什麽?”

一個細細的女聲,明顯不是剛才那圓臉男人:“我不來,怎麽能找到你?”

“我昨天接到電話忙到現在,剛停歇了會兒,你來了女兒怎麽辦,她好點沒有?”

“現在想到女兒了,剛才不是挽留別人來著嗎?我們挽留你的時候,是誰頭也不回冷酷心腸地關門就走。你加班把女兒扔給我一個人,我就不用上班?”

“你到底想怎麽樣,今天是來找我吵架的?”

“本來還真沒這打算,我隻是想和你們池隊說說看我們家的實際情況,能不能幫你工作量減輕點,或者索性退居二線。”

曾大方楞了一下:“這是我的工作,你有什麽權利幹涉,你征求過我的意見嗎?”

“你把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情一股腦子推給我,說走就走的時候,好像也沒有征求過我的意見,現在來和我講民主了?有時間和同事聊天,就沒時間陪陪生病的女兒了?”

“我是在勸他別辭職,再說了,我陪了,她的病也不會說好就好。”

“女兒現在是最需要你的時候,工作比她還重要?”

“不要無理取鬧。”

“我是在和你講道理,你一定也要我們走到他那一步嗎?”

曾大方愣了愣,他明白女人是暗指“離婚”,這是從前從沒有過的議題:“要講回去講,這裏是工作的地方。”

“回去講?人我都見不到麵,你讓我怎麽講?”

兩人壓低了喉嚨,還是因為怒氣情不自禁聲響越來越大。

曾大方火冒三丈,喉嚨更響了:“走走走,不要再我讓再在這裏見到你。”

一記重重的撞擊到門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女人帶著哭腔的聲音。女人尖叫:“你別推我。”

消防通道被關上,會議室的門緊接著也被無處逃遁的風關上,左晗能感受到整張桌子都為之一震。

一直被動“偷聽”著兩人對話的左晗起身就往外走,打開消防門衝到曾大方麵前:“哎,我說這位同誌,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把手放開。”

她指指曾大方那隻青筋暴出、正拽著妻子手腕的大手掌。

曾大方惱羞成怒,指著她的鼻子:“你管什麽閑事,這是我的家事。”

“家事?”左晗毫不畏懼地又上前一步,“我隻知道好男不跟女鬥,你這是家庭暴力。”

曾大方的妻子這時候甩開了他的手,抹著淚打圓場:“哎,這位同事,謝謝你關心。誤會誤會,我們沒什麽大事,等你結婚就知道了,夫妻磕磕絆絆正常的。”

“老公?”左晗鄙夷地朝曾大方瞟一眼,“有這麽對自己老婆的嗎,嫁給你就是被你欺負的?”

曾大方沒料到這新警不但多管閑事還居然如此咄咄逼人,他的眼睛裏噴著火,鼻子重重地哼了下,不屑、憤怒都隨著這股氣流讓左晗在心裏後退了一步,心生寒意。

“那我是不是還要表揚你,見義勇為啊?”曾大方壓製了怒火,冷冷地說。

“不用,人在做,天在看,好自為之吧。”左晗說完就同情地看了眼那女人。

看曾大方雙手都插在褲兜裏,確認他沒有再動手的樣子,左晗才放心離開。

回到會議室,左晗埋下頭繼續看往年的簡報,典型的業務型公文,幹巴巴的沒有一點形容句,上來小標題的第一個總是“領導重視”。難道其他案件領導就不重視了?真是畫蛇添足。

她在簡報裏看到了女人口中的“曾隊”——曾大方的名字,幾次重大案件的收網抓捕行動,他都是現場總指揮。同時,她也明白,自己給這個副大隊長的第一印象,沒有最糟,隻有更糟了。

左晗沒有猜錯,當池逸晙把一份個人信息遞給曾大方,說是由他帶教時,他眼睛一掃上麵的照片,像被燙了手一般,馬上把資料丟了回去,脖子一扭:“池隊,這新警我帶不了。”

正在簽文件的池逸晙詫異地抬頭:“年年新警都我倆帶的,往年都帶得不錯,怎麽今年就帶不了了?”

信息表的證件照上,左晗淡妝略施、光彩奪目。池逸晙從小到大,見慣了部隊裏女軍官,那都是各省裏拔得頭籌的美貌,算是見了不少風格各異的美女。但見到左晗照片的第一眼,他還是有點挪不開眼睛。

再等到見了左晗真人,表麵不動聲色,她的笑已刻在了心裏。池逸晙竟然有點不知道把眼睛往哪裏放,好像多看幾眼就會冒犯了美女一樣。

左晗的五官都很小巧精致,除了一雙分外大的丹鳳眼,似乎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但是組合之下卻是毫無爭議、在眾人中脫穎而出的美,又是如溫潤的白玉、讓人舒坦憐惜、反複品味每每生出新味道的美。

看曾大方盯著照片發呆,池逸晙心領神會:“怕嫂子誤會?”

“我怕她幹什麽?”曾大方立刻否認,又問,“你看到她了?”

池逸晙點頭。

“她說什麽了?”

“沒說什麽,就打了個招呼。不過,我看到她的時候,她好像哭過,眼圈紅著。你們沒事吧?”

曾大方有點焦躁,雙手抱臂:“這女徒弟,我真帶不了。”

“什麽理由,總有個原因吧?”

“咱們這地方雖說不上天天出生入死,那也是實打實和嫌疑人麵對麵較量的地方。女同誌,智力上、專業上咱先不說,就說那膽量上、體力上,那能和男人比嗎?”

池逸晙隻是笑:“你這可是性別歧視,先入為主了啊,那,剛交辭職信的那位,剛進隊,你也不看好,說了一堆理由,不肯帶教,人家不是後來也幹得好好的嘛?”

曾大方卻一臉嚴肅:“隊裏辛苦培養幾年,有經驗了磨合好了的同誌,小張說走就要走,留也留不住。還不如現在就先不開始。這叫盡早止損。”

池逸晙扔給他一支煙:“你怎麽知道左晗不是第二個小張,甚至比他更能幹呢?”

曾大方一把拉開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這不明擺著嘛,你看她細胳膊細腿的樣子,資料上她的體能成績排末位,估計都是補考好幾次的主,這幹起活來能成嗎?還有那初出茅廬的一臉單純,外勤派她,遇到點什麽破皮出血、傷筋動骨的,我們到時候是抓對象還是搶救她啊?內勤現在幹得好好的,也不能因為她來了,就讓人給挪地兒,對不對?”

“你就是對人家信心不足。”池逸晙兩手撐在辦公桌,身體往前傾,“徒弟資質差,那才更凸顯出你這師傅的水平。”

曾大方沒想到池逸晙這麽執著要把左晗派給自己“傳幫帶”,心裏不舒服,又沒法把之前的前因後果說出來,欲言又止。

“看來還有其他原因?”

曾大方索性順著他的話:“池隊,你說這麽高顏值的小姑娘,怎麽就想不通了,非要做警察,做警察也就算了,還偏偏進咱們刑隊?這是給咱隊裏一大幫光棍提神醒腦,還是來分散注意力渙散隊伍凝聚力的?”

池逸晙對曾大方今天的扭扭捏捏覺得奇怪,好氣又好笑:“老曾,你這想象力也太豐富了點。這事就這麽定了。拋屍案那屍檢出來了沒有?”

“剛才去過一趟,屍檢完成了。詳細報告臧易萱說,再過半小時就能趕出來。”

“那我們半小時後直接會議室裏集合,開案情分析會,叫上你徒弟一起。”

曾大方看池逸晙堅持,心裏氣結難消,不忘補充一句,“既然領導這麽看重我來當這個師傅,那我醜話說在前頭,當我徒弟沒那麽容易,不分男女。如果過不了我的考核,我還是會退回來的,到時候,就隻好由你親自來帶了。”

不知曾大方哪來的無名之火,重重摔門而去。

池逸晙的喉結動了下,慢慢走過去查看了下門鎖有沒有摔壞,又到走廊裏左右看了看,並沒有人出來瞧熱鬧。看來,大家都累得夠嗆。

池逸晙本來就神,他不允許自己在工作時有任何的雜念,這既不專業又不職業。他看著曾大方走路帶風的背影,隱隱感覺到曾大方不肯接受左晗,不是因為同樣的原因。自己輕描淡寫、不動聲色,一向直腸子的他沒有看出自己的想法。

根據自己的推測,曾大方似乎之前和左晗打過照麵,兩人還因為某些其他原因,鬧了點不愉快。這事在曾大方這個大大咧咧的人身上實在難以想象。

曾大方不說,他也不想問,他隻相信自己的感覺,自己的判斷。這是他的脾氣,即使對這麽多年的兄弟也是如此。

多年的刑偵辦案,看過了那麽多或邪惡或卑賤的嘴臉,品過了那麽多的人間悲劇,他甚至覺得,哪怕看到的也未必真實,歸根結底,他更願意相信洞穿人心的眼睛,他也逐漸練就了這麽一雙眼睛。

池逸晙心裏暗暗祈禱,左晗一定過了老曾這一關,不要落到自己的手裏。

日後,他不曾會預想到,即使如此,他還是逃不過命運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