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數據畫像

“犯罪嫌疑人就職於艾爾集團,是智能與數據部員工,他會穿著綠色發白的棉服大衣,在他泅角島的屋子裏,等待蛇頭安排的偷渡船隻,時間應該是今天傍晚。”

唐安站在大屏幕前麵,對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作出刻畫。他的麵前,是公安分局、市局的各級領導。

二十六歲的唐安,還是第一次在這麽多領導麵前匯報案件,他不由得有些緊張。早上著裝的時候,把紐扣弄錯一粒,驅車來到警局之後,被女同事宋妍發現,宋妍將他拉到樓道的警容鏡前一照,唐安尷尬了半天。

宋妍從自己的口袋裏拿出一枚警用領帶夾,說道:“我就猜你要忘記拿領帶夾!”

唐安不好意思:“命案偵破,責任太大,我有點緊張。”

宋妍給他打氣:“別緊張,我相信你。”

唐安趕緊收拾自己的警容,他在警容鏡前又照了一照。

鏡子裏的宋妍給了他一個加油的手勢。

宋妍眼睛大大的,很有靈氣,鼻梁高高,一米六八的個頭,幹練的警用常服小西裝一上身,更顯得腰肢纖細,柔中帶剛。宋妍和唐安是政法大學的同年級同學,二人不在一個班,可是宅男唐安早就聽說了,隔壁班有個美女叫宋妍,沒曾想畢業之後二人居然一道南下考到了這座海濱城市。

宋妍看唐安的時候,總是有種老母親的關懷視角,同齡的女生要比男生心理更成熟,宋妍老是覺得唐安帶著嬰兒肥的臉上還泛著稚氣。

命案偵破責任重大,可別出差子,丟了我們年級的臉——宋妍真是操碎了心。

唐安站在台上匯報案情的時候,發現自己警褲都在抖。他在內心安慰自己:這雙新皮鞋不合腳,不受力,站不穩。

唐安所學專業是大數據安全,這類專業在政法大學裏,過去是冷門。可是隨著近年高新技術的不斷發展,犯罪智能化越來越強,網絡空間與人工智能的犯罪更是讓傳統刑事偵查部門難以捉摸。最高警務部門一聲令下,要求各級機構開展“科技強警”,有條件的地方,要快速推動“大數據戰略”!

唐安進單位的時候,他所學的、所幹的,還隻是數據基礎建設工作。什麽是基礎建設工作?就是保障工作,保障各警種的數據和網絡運用。他和宋妍開玩笑,自己就像是後台網管,哪個部門網絡不通了,找唐安,哪個部門數據更新遲了,找唐安……

警務部門自上而下推動“大數據戰略”,局裏迅速組建了“大數據偵查大隊”,簡稱“數偵大隊”,於是唐安從保障工作,正式走向了案件業務工作。在市一級,組建了專門針對人工智能和高新技術犯罪的特別偵查局,簡稱“AI特偵局”。

這起案件,是數偵大隊的一次重要亮相。

唐安的頂頭上司、數偵大隊長金在宇坐在各級領導的座位後麵,心中暗暗發怵,唐安這小子平時紮在機房裏慣了,口舌就不怎麽靈活,一緊張就更惱火,本來這個亮相的機會是自己的,偏偏分局領導點了唐安的名,說是讓具體經辦人員述案,會更直觀。

金在宇看了一眼同排就座的刑警大隊長蔣政,蔣政不失禮貌的向金在宇微笑,這要是換了別人,肯定也就認為二人一團和氣,知道內情的人肯定能讀懂蔣政這笑容的意思。金在宇和蔣政二人都是刑警大隊出身,互掐已久,金在宇競爭不過,才去往數偵大隊另謀出路。

“老金你還是老樣子,不行啊……”蔣政微笑起來,說不出的難看。

金在宇更緊張了,唐安你可別把我的臉丟了。

“開始吧。”市局局長袁響坐在會議室中央,示意開始匯報案件。

好,開始了,加油!唐安用力捏了下自己的西服衣擺下角,他腦子裏突然嗡嗡作響,像是一台老式的電腦主機,拖不動高配置標準的大型遊戲,造成機身高度發熱而發出了巨大的拖響聲。當然,這種拖響聲,玩過遊戲的都知道——很可能會死機。

電腦死機不要緊,可以重啟,唐安一緊張,腦子死機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

唐安汗水直冒。

這下尷尬了,太尷尬了!宋妍咬著嘴唇,分局領導是唱的哪一出?為啥偏點了唐安這悶聲壺!唐安你快醒一醒。

金在宇就更不用說了,如果眼神能變成一雙大手,他一定立刻就把台上的唐安抓了下來,胖揍一頓,然後換自己上!自己手上拿著唐安已經寫好的案件報告,自己上去侃侃而談,任意發揮,旁征博引,必定能壓住蔣政。

市局局長喝了一口茶,用沉穩的眼神,鼓勵的目光,看了一眼唐安。

講!

語氣很平淡,對緊張的唐安來說,無疑是破解魔障的佛門獅子吼。

唐安一哆嗦,直接跳過了全部分析,直接爆出了結論:

“犯罪嫌疑人會穿著綠色發白的棉服大衣,在他泅角島的屋子裏,等待蛇頭安排的偷渡船隻,時間應該是今天傍晚。”

市局局長微微一笑:“這是結論?”

唐安驚魂未定:“是、是。”

市局局長回過頭來,看著刑警支隊馮副支隊長:“你們孔支隊呢?”

馮副支隊長答:“孔支隊給您請過假,去智慧城園區了。”

市局局長又問:“這結論,你們刑警口怎麽看?”

馮副支隊長說:“讓具體承辦大隊說吧。”

得到上級的指示,刑警大隊長蔣政站了起來:“報告:這個結論尚須推敲,起碼和目前我們掌握的線索有些不符合!”

“哦?”

分局局長一直沒說話,這會兒開口:“年輕人,給大家做下解釋吧。”

唐安內心平複下來,恢複了冷靜:“抱歉各位領導,我第一次述案。”

“沒事,講。”

唐安道:“這起案件,是智慧城一家高新企業來報案。兩天前該企業的數據機房裏發生命案,一位技術總監劉強強在機房裏被人用銳器刺死。刑警大隊已經勘驗了現場,現場監控被嫌疑人事後刪除,根據傷口和現場情況,推測是熟人作案……”

蔣政道:“我們刑警大隊查清的東西,不用重複。”

馮副支隊長一揮手,蔣政坐了下去。

馮副支隊長說:“我問。”他看唐安這小年輕太緊張,還不如自己來引導提問。

唐安接著道:“我們數偵大隊在接到協查公文後,第一時間開始了數據偵查,對犯罪嫌疑人進行了大數據刻畫。”

馮副支隊長問:“嫌疑人姓名?”

唐安答:“名叫馬鐵。”

又問:“銳器上並沒有指紋,如何鎖定?”

唐安答:“現場共計提取11組不同腳印,說明有11個人出入過機房。”

馮副支隊長微微沉吟:“光是腳印,隻能說明人數,不能認定身份。”

唐安道:“通過艾爾企業外圍的監控數據顯示,有11人可能在當日出入過上述辦公區域,他們身份已經一一查明。”

馮副支隊長敲著桌子,問道:“你怎麽知道是哪一個?”

唐安答:“傷情報告裏推測嫌疑人是左撇子。”

“那又怎麽樣?”

唐安道:“這11人中有一人,是左撇子。”

馮副支隊長問:“怎麽來的?”

唐安道:“健康數據庫中進行的比對。”

聽眾席起了一點議論聲。

馮副支隊長仿佛有意在回應這些台下的議論,他緩緩道:“健康數據庫?可是……單憑左撇子,也不能鎖定。”

唐安道:“當日並不是工作日,公司加班人數並不多,而智能停車場裏的數據裏,都有這其中10人的停車記錄。”

馮副支隊隨即會意:“剩下的一人不是沒開車,而是把車開得遠遠的停放,怕被公司停車場的數據記錄下來。”

唐安繼續道:“這人一年內做過心理治療。”

馮副支隊長道:“心理治療?”

唐安目光灼灼道:“對,據診斷,偏執型人格。”

馮副支隊長問:“這又怎麽來的?”

“醫療數據庫比對。”

馮副支隊長繼續問:“那和命案有什麽關係?”

唐安道:“這類人格很容易因矛盾觸發,而引起暴力傾向。”

馮副支隊長問:“也就是說可能是**殺人?”

唐安道:“這隻是可能。”

馮副支隊長沉吟片刻:“那馬鐵的精神狀況,公司裏有人知道嗎?

唐安道:“馬鐵少言寡語,沒有朋友,一心鑽在技術研發裏。”

馮副支隊長道:“如何得知?”

唐安道:“從人際關係數據庫中比對得知。他的日常生活,幾乎沒有交際,每天三點一線,公司裏隻有一人與他往來,即是智能與數據部的總監劉強強,也就是本案的死者。”

“人際關係數據庫又是什麽?”

唐安解釋道:“在大數據的世界裏,每個人都不是孤立的人,比如你乘坐飛機、高鐵,和你同行的人是誰,一年內同行次數有多少,這就能分析你和這個人的親密度……當然,你一天之內和某人通訊時長、頻率,也是人際關係親密度的指標。”

“嫌疑人隻和死者有聯係?”

唐安道:“根據人際關係數據庫顯示,死者劉強強和馬鐵,同一時間進入公司,二人技術水平相當,從二人履曆數據中分析,馬鐵比劉強強早一年考過‘國際CCR數據與智能工程師認證’,而且……馬鐵的分數很高。”

馮副支隊長沉聲道:“高智商的偏執狂啊……劉強強卻成了馬鐵的主管,這是為什麽?”

“馬鐵有性格缺陷,能做主管的人,不一定非得是技術尖子。會技術的高手,往往不出眾。”

馮副支隊長一笑:“就像唐安你一樣?”

唐安不好意思的笑,市局袁局長也笑了起來。場內緊張、尷尬的氣氛終於化解。

他內心挺認可這位老前輩,此人是老刑警了,對年輕人卻很關照。

馮副支隊長接著問:“泅角島的房子呢?”

唐安道:“嫌疑人名下隻有一套房屋在市區內,案發後,他不可能去自己的房屋躲避。泅角島的房子是他一位遠親的。”

馮副支隊長道:“你怎麽知道他會躲那兒去?”

唐安道:“此人沉默寡言,智力又高,警方能想到的地方,他自然也能想到。而泅角島的房子,房主和他親緣關係很遠,很難被納入視線,他躲避於此,是為了便於偷渡,運出手上的東西。”

馮副支隊長問:“那你們又是如何把這個房屋納入視線?”

唐安道:“根據軌跡數據庫比對。”

“軌跡數據庫?”

唐安道:“對,軌跡數據庫,過去三年裏,嫌疑人每逢夏天,會去房子裏住上幾天。他會……點外賣送餐。”

“送餐地址暴露了他在這個泅角島住過。”馮副支隊長一拍手。

唐安補充道:“這個地方,便於出海。”

馮副支隊長已經基本捋清了信息,他看向大隊長蔣政:“他手上有什麽東西?”

蔣政回答:“這人在艾爾集團的數據庫裏拷走了一份數據包。”

馮副支隊長問:“是什麽數據包?”

蔣政道:“艾爾集團的負責人還在瑞典,具體是什麽,還需要等到回來才知道。”

馮副支隊長說道:“小夥子,你覺得呢?他動機是什麽?”

他這話是對唐安說。

唐安此刻已經平複了緊張的情緒,在數據偵查領域,這可是他的技術本領,他緩緩而談:“嫌疑人缺錢。”

馮副支隊長眉毛一抬:“哦?”

唐安道:“從銀行與電子支付數據庫裏比對顯示,此人帳上有可疑流水。我們進一步通過出入境數據比對,發現他在去年一年內往返澳門與海港城13次,入住大賭場附近高檔酒店,其消費水平與工薪收入極不匹配。”

“此人是艾爾集團的高級工程師,年薪很高。”

唐安道:“豪賭的人,年薪再高,也沒用。”

馮副支隊長道:“你懷疑他‘害命’的動機是‘圖財’?”

唐安道:“債台高築之後,此人極易鋌而走險。”

“你的意思是,他盜取這個數據包,是能變現?”

唐安道:“大數據世界裏,最普遍的是數據,最值錢的也是數據。”

馮副支隊長長出一口氣:“此人果然嫌疑最大……對了,你怎麽知道他的穿著?”

唐安道:“通過他的幹洗外衣記錄。”

“這也是大數據?”

唐安答:“對,這也是大數據,艾爾集團給員工提供了洗衣福利,承接洗衣業務的公司是一家互聯網家政服務公司,他們在集團裏設置了智能洗衣回收點,這件衣服是馬鐵海淘購回,從數據來看,洗的頻率不多,穿著時間較長,在案發前一天,馬鐵從幹洗處取回了這件衣服。”

馮副支隊長奇道:“馬鐵就沒有別的衣服了?”

唐安笑了笑:“沒有。從他每次送到幹洗回收處的衣物數據來看,應該是堆積了一兩個月。他隻有在沒有外衣時,才會想起要去領回幹洗的衣服。”

宋妍皺起了眉頭,男人的世界得是有多邋遢?

蔣政等人對視一眼,頗有不屑,你調查人家洗衣數據幹什麽?

唐安補充了一句:“而且,馬鐵再冷也不會穿羽絨服,他對絨毛過敏!”

“這也是大數據?”

“對,他曾為此而就醫。”

“所以,他會穿著綠色發白的棉服大衣,在海風陣陣的泅角島,等待偷渡……那麽,偷渡的時間,又是如何通過大數據確認?”

唐安笑了:“這個就不是大數據偵查了,偷渡的時間,是金大隊有一名線人告知!有線人情報告知金大隊:一位穿著綠色發白棉服大衣的男子,出錢買了一個蛇頭準備偷渡。其衣著特征、相貌特征,符合我們的畫像!”

講到這裏,大家終於明白了。現場安靜了好一陣。

前麵大家對數偵大隊去刻畫嫌疑人穿什麽顏色的衣服、什麽質地的衣服不甚理解,有人認為是多此一舉,甚至認為是唐安這小子是在“炫技”。

大數據刻畫的每一個細節,都可能成為鎖定犯罪嫌疑人的重要信息!

金在宇緊繃的眉頭終於展開。

蔣政臉色一陣青,自己手底下那麽多線人,滿城繞彎子,怎麽沒一個有動靜?他轉念一想,是了,唐安先用大數據確認了泅角島的範圍,偵查工作的指向性加強了,啟用什麽樣的線人,打探什麽樣的消息,就更直接、更準確了。

蔣政仍然不服:“這些都是數據分析,能不能得手,還沒驗證呢。”

市局局長袁響微微笑道:“是騾子是馬,還得牽出來看。老馮,你安排行動吧。”

唐安舉手:“馮支隊,嫌疑人幼時與人鬥毆,眼角縫過五針,手指斷了一根,常年戴手套,所以……銳器上沒有指紋。”

“這也是大數據?”

唐安道:“是的。這是大數據刻畫的一部分。”

袁響問:“刻畫得夠清楚了吧?

“清楚!”

“你們也派人去現場吧,統一聽從蔣政指揮。”分局局長指示金在宇。

金在宇點點頭,對唐安、宋妍說:“陪蔣大隊走一趟。”

兩台非製式的警車飛馳而出,向海邊而去。

袁局長點了一根煙,閉上了眼睛,他自己也是刑警出身,過去查案,全靠兩條腿,一支筆,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大數據時代,每個人都不是孤島,哪怕一隻鳥從天上飛過,在大數據的世界裏,都有痕跡。

大數據偵查,到底是推動了刑偵工作,還是顛覆了刑偵工作?

袁局長吐出一口煙,心裏想,總的來說,必須要與時俱進嘛,如果唐安的數據分析得到一半以上的驗證,這就驗證了局裏組建大數據偵查部門的必要性和合理性。

傳統和前衛相衝撞,總會經曆一個驗證期。

金在宇思考的問題就比袁局長站位低得多,他心中琢磨:唐安這小子,把話說得這麽滿,一會兒抓獲犯罪嫌疑人的時候,到底能不能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