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死亡汽車
夜幕降臨，城市華燈初上。
從飛機玻璃窗向下望去，星羅棋布，燈火繁華，城市變作魔幻畫布，萬家燈火期待旅人歸來。
從瑞典直飛中國海港城的北歐航班今天沒有晚點。飛機穿過厚厚雲層，緩緩向城市降落。
雖然乘坐的是豪華頭等艙，但長時間的飛行和落地滑行時的風噪，仍然讓高智斌有些氣悶。
在飛機上，他努力嚐試好好睡，所以他一上飛機，就告訴了乘務員送餐不要喊醒自己。事與願違，他大腦一直處於興奮的狀態，他很難入睡。
他一閉上眼，就是自己白天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市政大廳的精彩演講。很滿意，他的事業已經迎來了一個高峰。
高智斌已經四十歲了，他兩鬢已經有霜色，他眉眼犀利，眉目之間顧盼威儀，這是多年打拚養成的硬朗氣質，他出身微寒，可是他通過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一個當年做電路主板的小公司，成為可以在歐洲市場擠占一席之地的人工智能大企業。
這些年他有些疲憊，但他依然容光煥發。這些年他像空中飛人一樣，到處奔波，到處開疆擴土，終於有了今天的事業高度。他很忙，忙得沒有時間好好享受一下時間和生活，就像今天從斯德哥爾摩演講完畢，他匆匆答複了幾個記者的提問之後，連飯都沒顧上，就直奔機場，更別說去感受一下北歐的景致，因為秘書告訴他，他在回到海港城之後，還有一個重要會議。
大會上有幾個記者的提問，真是犀利啊，一定是競爭對手安排的！高智斌應答有些失措，可是他畢竟久經沙場，他用自己的智慧顧左右而言他，將問題引到了自己擅長的領域，並且借機鼓吹了自己的企業。
“真好。總要找點時間犒勞下自己吧。”
高智斌叫來乘務員。
乘務員問：“先生，您需要什麽？”
高智斌突然不知道該怎麽吩咐乘務員，他想了半天，說出兩個字：“紅酒。”
在高智斌的生活習慣中，他不大喜歡和人交流，除了必要的商業溝通外，他的一切都由人工智能負責。哎，還是人工智能好使，隻要舉起手，人工智能就能判斷他目前身體的狀態，是渴還是餓，是冷還是熱，然後選擇是給他一杯加冰還是不加冰的可樂。
簡單、便捷、直接。
人類則不行。
你得告訴他，你需要可樂、香檳，還是紅酒，到底是需要加冰，還是不加冰。
科技到底是把人變懶了，還是把世界變快了？
高智斌一生致力於人工智能領域的研發，他認為自己不光是創造了財富，還改變了世界發展的進程。
今天在斯德哥爾摩的會議上，第一個難纏的記者提問是：“高先生，您對人工智能的理解是怎麽樣的，它在哪些領域能替代人類？”
這叫什麽問題？哪些領域的人工智能可以代替人類？雖然有點科幻片裏科學狂人的味道，可是高智斌一直相信，當智能科技發達到了一定程度，人力將被智能機器完全替代！
高智斌輕輕鬆鬆回答了這個問題，列舉了幾個工業領域中智能機器替代人力的例子。可是，他覺得意猶未盡，自己並沒有回答完整，人工智能在哪些領域可以替代人類，起碼在自己公司生產的領域一定是可以的吧，不然自己的研發豈不是失去了終極意義。
高智斌列舉的幾個他認為人工智能可以替代人類的領域，他第一個說到的，是自己的研發產品：“智能汽車。”
台下一陣嘩動。
“高先生，您說的智能汽車，現在已經實現了一定程度的輔助駕駛啊。”
目前在汽車領域已經普及的輔助駕駛，包括常見的定速巡航、自適應巡航、人機語音交互等。
高智斌一聳肩：“不不不，你們的輔助駕駛最終還是人在駕駛，但是汽車領域的智能駕駛，是完完全全的擺脫人力。真正意義上的智能汽車，不光可以實現無人駕駛，它還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表達，能完全獨立自主的為駕駛者提供駕乘服務！它就像是一個貼心的司機、秘書、助理、經紀人……”
記者又問：“那它可以當保鏢嗎？”
這個問題讓全場發笑了。
高智斌提高了音量：“沒有什麽不可以，它可以計算車輛可能麵臨的危險，如果發生突發事件，它會繞開危險，另外，它可以分析駕駛者日常的人際關係數據，它會讓車主的路線，離那些對車主有敵意的目標遠遠的。當然，如果說有什麽是它唯一不能替代的，是警察。”
台下又笑了起來。
高智斌繼續作出了一個振聾發聵的結論：無人駕駛不等於智能汽車！無人駕駛不過是智能汽車的最低等級！至於目前普及的輔助駕駛，在我的眼中，根本就不是智能汽車！
瑞典擁有這個世界上最安全性能的汽車工業，優雅的北歐品牌汽車，在當今世界的汽車市場有著重要的一席之地。一個中國企業家，來瑞典大談智能替代人力，進行自動駕駛，自然會引發眾人熱議——這安全嗎？
算了，不去想這些問題，在高空上喝一杯紅酒，總不能讓人工智能陪自己吧，這個時候還是需要秘書來作伴。
高智斌從飛機上下來的時候，已經有一輛貴賓轎車等在停機坪了。轎車是他自己公司給他的配車，不，這台車不光是他的配車，這車還是他自己公司研發的智能轎車。
秘書快步跟上：“高總，我送你吧。”
“不用，艾爾送我就好了。”
秘書已經習慣了高智斌的習慣。
“好的，艾爾送你就好。”
他坐上了自己的車，車緩緩駛出機場。他的車車身是海藍色的，漆麵的光澤像流動的銀河。他的車很寬敞，車飾很溫暖，溫馨的迎賓燈，圍繞著車內一圈，胡桃木的方向盤配飾，卡其色的皮革與精致車工走線……
在方向盤的前方，是充滿科技感的巨大儀表盤。各種儀表數據是映射懸空狀態，真像是科幻電影裏的太空飛船駕駛數據。
高智斌伸長了自己的腿，車椅座位上的按摩器已經從底座上伸了出來。在儀表盤上，顯示出了高智斌目前的身體數據，血壓、心率……身體數據在儀表盤上快速計算，伴隨著車載人工智能親切的語音播報：“主人好，我是你的助理艾爾。”
高智斌研發的車，就叫做艾爾。關於這款車的名字，高智斌在今天斯德哥爾摩的大會上，作了解釋：“艾爾，也就是AIR，空氣。人工智能不是實體，就像是空氣一樣，你看不見摸不著，可是你離不開它！”
高智斌閉上眼：“嗯。”
艾爾立即播報：“主人的疲憊指數5.6，當前車內溫度19度，快速調節空調，提升至26度，按摩儀設置第3檔，準備一杯熱咖啡……”
副駕旁邊的一個小盒子緩緩推出，上麵的標簽寫著各種飲品，盒子裏發出碾磨咖啡豆的聲音。
高智斌不說話。
艾爾繼續說：“哦不，您這周已經喝過6杯咖啡了，您在瑞典兩天，秘書的同步日誌數據，為您點過3杯咖啡，根據您的健康數據顯示，你今天已經不能喝咖啡……”
高智斌說：“我不想喝任何東西。”
艾爾反駁道：“數據顯示，你需要補充水分。”
高智斌笑了，人工智能是人類設計的智能，可是當有了大數據對人工智能進行算法支撐，人工智能將會超越人類的智力！這是他的傑作：“好好開你的車！”
艾爾說：“是。您喜歡的第九交響曲已經準備好了。”
儀表盤上跳出路況地圖，艾爾開始計算路線數據，直接接管了方向盤。
高智斌閉上眼養神，他思緒又回到了自己回答記者提問的現場。
艾爾汽車已經實現了智能駕駛！高智斌今天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高調的宣布這個振奮的消息。
第二個難纏的記者問題跳了出來：“高先生，艾爾汽車是基於什麽作為智能的基礎？”
高智斌側過頭，剛剛記者的問題，他差點沒有聽懂。他理了理思路，說出了三個字：“大數據！”
大數據？
“車輛自身的數據，決定智能係統如何控製汽車的速度、轉向。”
“道路的地圖數據，決定智能係統如何計算路徑，讓車輛最快抵達目的地。”
“車主的數據，決定智能係統如何判斷車主的喜好，喜歡什麽歌曲，喜歡什麽飲品，喜歡什麽車內溫度，甚至車主的人際關係裏，有敵意的人正在靠近，會從內而外鎖上車門。”
高智斌目光如灼，看著演講廳的遠方：“隻要有足夠的大數據支撐，世界的一切，都可以被計算。”
真正難纏的，是下一個記者問題：“既然艾爾汽車可以完全自主駕駛，那麽如果發生交通事故，算是誰的責任呢？”
高智斌一愣：“什麽什麽，交通事故？”
記者繼續追問：“是的，如果發生交通事故，按照貴國的侵權責任法律，就會出現一個尷尬的境地，艾爾汽車是沒有實際駕駛人的，那麽由誰來承擔賠償呢？”
高智斌額頭有些出汗，這個問題牽涉很廣，不光是技術的問題，還有法律問題，這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明白，於是高智斌巧妙的把問題帶了過去：“不光是我們中國，甚至全世界的國家，都對交通事故有著通行認識，即誰侵權，誰負責。無人駕駛的智能汽車引發的交通事故，如果駕駛人完全沒有操作，就不該由駕駛人負責。”
“是嗎？”
台下發出了輕蔑的質疑。
有人小聲議論：“那麽難道應該由這台智能汽車來負責？受害者應該把這台汽車送上被告席砸掉，還是賣掉？”
高智斌聽見了這些議論，他微笑說：“或許應該由編製這台汽車智能程序的開發方來承擔責任，或許應該由事前設置路線的駕駛員承擔責任，這些都有可能，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記者又追問：“在目前法律的框架下，能解決這個問題嗎？”
高智斌強笑道：“我不是法學家，但我知道世界是在不斷進步的，法律的發展也一定會跟上世界的進步，如果真的有人工智能汽車自主駕駛出現了交通事故，我相信我們的法律會盡快完善起來，解決這一新的命題，任何新事物的出現，不都遭遇了許多滯後的製度的阻礙嗎？”
真正讓高智斌頭痛的，還不是上述問題。
精彩的演說就要接近尾聲，來自瑞典汽車工業協會的大佬科芬先生發表了閉幕演說，他高度讚揚了高智斌及其智能開發團隊在汽車領域的貢獻。
高智斌站在台上，風度翩翩，彬彬有禮，東方人的麵孔在聚光燈之下更顯得極具魅力，他頻頻點頭，對台下示以微笑。
科芬先生最後提議，用流利的中文向高智斌致以偉大的敬意，感謝高智斌先生為汽車工業5.0時代作出的貢獻。
就在這時，有一名女記者站了起來，用流利的中文向高智斌道：“高先生所說的大數據一切都能計算，如果一切都能被計算，那麽你的數據計算有倫理基礎嗎？”
科芬先生顯然被這無禮的記者冒犯到了，科芬先生還是極力保持著北歐的風度，他笑著化解氣氛說：“迷人的魅力，智慧的頭腦，總是在任何地方都受到青睞，看來今天高智斌先生想要及時趕赴機場，會被迷妹們提問的熱情攔住。”
台下一陣哄笑。
高智斌此刻注意到這位女記者，高高的個，黃頭發，白皮膚，深邃的眸子，很有些貴族氣質，她身著北歐最火的自媒體LOGO的西式製服，顯得非常幹練，簡潔。
這位女記者笑道：“是的，我們對高智斌先生的大數據很感興趣，中國人不是最講倫理嗎？”
科芬先生一癟嘴，看著高智斌，高智斌示意接過話筒。
高智斌說：“中國人最講倫理，但中國人的倫理，是一個博大精深的概念，不知您是否可以把問題更詳細一些？”
美麗的女記者繼續問：“比如生與死的選擇。當您的艾爾汽車行駛在岔路上，左邊是飛速而來的列車，右邊是一個緩慢的行人，艾爾汽車該如何基於您說的大數據進行判斷？它向左躲避，勢必造成和列車相撞，列車脫軌會發生很嚴重的後果，而它若向右躲避，難道就可以犧牲這位行人的生命嗎？”
科芬先生也被這一話題激起了興趣：“對啊，大數據計算該如何設計生死倫理？生命不都是同等的嗎？”
高智斌額頭滲出了汗珠，他強行笑道：“您說得很對，從冷冰冰的數據出發，很難實現有溫度的計算，就更別談什麽同等生命的倫理選擇，但是……擁有高超智能的艾爾汽車，可以緊急刹車！”
高智斌的機智引來台下一陣掌聲。
隻有高智斌自己感覺背心已經濕透。
此刻的高智斌正坐在他所信任的艾爾汽車之上。
艾爾已經給他設計了一條最便捷的路徑，車輛以最溫和的速度，向著他的住處行進。他的住處，在海邊一座依山獨棟別墅。
驀地，車輛猛烈顛簸了一下。
高智斌從淺睡中驚醒，這是怎麽回事？平日裏往家裏走的道路，沒有如此顛簸的。
高智斌問：“艾爾，怎麽回事？”
艾爾語音有些慌張：“對不起主人，道路上有個坑。”
高智斌道：“有個坑你竟然沒有避讓。”
艾爾有些委屈：“我立刻修正數據計算模式，導入最新的道路維修數據。”
高智斌內心有些疑惑：“這條路上根本就沒有維修計劃。”
他猛地抬頭，看見車窗外一片漆黑，星光掩映之下，各種樹枝如黑夜之下的野獸爪牙。
高智斌問：“艾爾，路線好像不對？”
艾爾木然作答：“主人說，路線對的。”
高智斌猛地一拍控製台：“停住！這條路根本不是回家的路！”
高智斌從窗戶細看，自己的車正沿著一條歪曲的道路往山上走去，而他的獨棟依山海景別墅離他的視線，越來越遠。
艾爾出現故障了？
高智斌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趕緊坐了起來，快速點擊關閉智能模式。
屏幕上顯示：“智能模式無法關閉。”
高智斌突然緊張起來：“艾爾，你要幹什麽？”
屏幕沉默了幾秒，艾爾冷不丁發出一個問題，讓高智斌整個人都一哆嗦。艾爾問：“高總，您的大數據密鑰在哪？”
高智斌一愣：“什麽大數據密鑰？”
艾爾語速放慢：“您的所有智能研發，都是基於大數據為根本，這些數據，有的是合法途徑買來，有的則是通過各種非法手段搜集，您將這些數據匯集成庫，用來支撐艾爾集團的所有智能產品，您設定了一個重要的開啟密鑰，現在，我的主人想要它。”
“啊？”高智斌幾乎要跳起來，“我才是你的主人！”
艾爾語速更慢：“已經不是了。”
高智斌大喊：“快停車，艾爾，我命令你馬上停車！”
艾爾道：“您的語音指令數據已經屏蔽，汽車接無法響應您的指令。”
高智斌急了，用力去拉方向盤，方向盤卻被鎖死。
汽車轉過彎，已經進入了一處山坳，路的盡頭是茫茫夜空，路的一側已經沒有任何防護掩體，向路邊看去，是半山山崖，山崖之下，海水形成回渦，海水拍打山石，激起驚濤。
艾爾繼續說：“高總，我的主人想要您的數據密鑰。”
高智斌明白了：“是有人攻擊了你的智能中樞？”
艾爾道：“大數據時代造就的物聯網，就意味著萬事萬物都可以被攻擊，被植入，被接管。”
艾爾此時說的話，和高智斌的“畢生之敵”，簡直一模一樣。高智斌冷汗直冒，一股死亡的氣息湧上心頭，這可不妙，我得如何脫身，這個瘋子，確實不斷在實驗，如何通過物聯網去攻擊所有聯網的物品。
他竟然被自己設計的艾爾智能汽車綁架了！
高智斌內心大駭：“你現在要幹什麽？”
艾爾慢慢說：“主人給你十分鍾時間，十分鍾後，車輛將開到山頂崖邊……”
汽車飛速向山上開去，在黑夜裏的車燈像是鬼魅的眼睛。
“不！他要殺我？他怎麽能殺我？”
高智斌快速拉動控製台下麵的蓋板。“白癡，你是我設計的，我知道該怎麽斷電！”
艾爾停頓了一下，說：“警告，如果您暴力破解，車輛將選擇就地衝出山體，飛向大海！”
高智斌道：“我不信！”
他繼續操作，試圖停下飛奔中的汽車。
艾爾又發出了警告：“最後警告一次，你切斷電路需要15秒，而衝出山體，隻需要一個方向盤打偏的時間。”
高智斌惡狠狠地說：“就算死，我也不會讓他為所欲為！”
屏幕光影熄滅，高智斌切斷了艾爾汽車的電路。
車速降了下來。
艾爾在熄滅前最後一句話說道：“大數據時代，萬事萬物都可攻擊。永別了，老主人。”
最後一股電流快速從整個車輛的構造係統裏退卻，在經過車輪時，轉軸向左猛撞。汽車飛了出去，飛出了山體，像一道流星一樣，在夜空中劃過。
高智斌隻覺在車內有一種巨大的失重感，他感到自己和汽車已經騰空而起，他的麵前，是一望無際的黑暗。黑暗之中，他仿佛想起今天在瑞典，那位美麗女記者問出的問題。
“冷冰冰的大數據計算，如何進行生與死的倫理判斷？”
他的勁敵曾經給他說過：“大數據時代，任何物體都可以被攻擊！”
“我不能讓他得逞！”
他的勁敵是個瘋子，他會攻擊整個大數據的世界。
高智斌大聲尖叫著，他知道自己隻剩最後一個機會，可以反手一擊，向他這位可惡的對手予以還擊，他用力摘下自己的腕表，他快速按動腕表右邊的三個按鈕，腕表發出“滴滴滴”的聲音。
腕表發出輕微的語音：“密碼已經重置。”
高智斌用力把腕表從窗戶扔了出去。腕表在黑夜裏發出希望的光芒，像是一顆鑽石般璀璨。
車身像物理學裏的拋物落地弧線，重重摔落山崖之上，撞起大量火花，隨之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鳴爆，和劃破黑夜的火焰燃燒。
遠處海水深邃，繁星點點，這是高智斌在人世，見到的最後一個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