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些瑣事

凡京師酒店門首,皆縛綵樓歡門。唯任店入其門,一直主廊約百餘步,南北天井兩廊皆小閤子,向晚燈燭熒煌,上下相照。濃妝妓女數百,聚於主廊簷麵上,以待酒客呼喚,望之宛若神仙。——《東京夢華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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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歲更樓。

李河洛坐在桌子右邊,宋青玉坐在桌子左邊,桌子上擺著幾盤開胃的小菜,這叫看菜。正式開始喝酒的時候,才換細菜。

宋青玉:“河洛賢弟,中午的時候我們還有事情要辦,所以在這裏簡單地吃一點,現在天色不早,也沒什麽要緊事了,你我二人暢飲一番。”

李河洛不好意思地說道:“又讓宋大哥破費了……對了,咱們離開孫府時,孫家的大少爺讓我……”

宋青玉打斷李河洛說道:“讓你邀我過府,打算擺設酒宴請我去吃吧。”

李河洛:“您聖明。”

宋青玉伸手去茶壺,說:“不必理他,如果碰到他問起你這件事,你就說我公事繁忙,實在抽不出時間。”

李河洛拿起茶壺,替宋青玉斟茶:“知道,我估計他也不會問,您這個級別的官員,沒去的話,他心裏也明白個七八成了。”

宋青玉:“我隻是單純地不喜歡這個人,很奇怪不是嗎?他父親、母親、弟弟,三個人生死未卜,他像一個沒事人一樣,一點都不著急。”

李河洛:“哦,您說這件事啊,被惡鬼抓走的孫夫人不是孫伯文的親生母親。孫員外的原配妻子很早就去世了,孫員外之後又續弦取了現在的孫夫人。現任的孫夫人長得很醜,沒嫁入孫家以前還是個神婆,我都不明白孫員外為什麽娶她。孫伯文是原配夫人所生,孫家小少爺是現任夫人所生。所以,孫夫人和小少爺失蹤了,孫伯文不著急倒也正常,畢竟不是親娘親弟弟。他的父親失蹤不著急,這個……我確實沒法替他爭辯了。”

這樣孫伯文的反常就不奇怪了,孫家的家產本來應該是孫伯文和小少爺一起分,如果小少爺回不來了,家產早晚是孫伯文一個人的。要是孫半城也回不來了,家產現在就是孫伯文的。把孫半城找回來,他繼承家產就得等孫半城去世。把小少爺找回來,孫半城去世之後隻能繼承一半。把孫夫人找回來,孫半城死了,孫夫人沒死,能拿到一半家產還是好的呢。在他這裏,他有點不希望失蹤的家人回來。所以他才說:找不回來就別找了。

宋青玉:“孫家小少爺叫什麽名字?”

李河洛:“叫孫叔文。”

宋青玉:“孫叔文?!”

大家都知道,古代人排行是按著伯仲叔季來排,孫伯文,孫叔文,如果不出意外,中間應該還有一個孫仲文才對。

宋青玉:“孫家一共兄弟幾人?”

李河洛:“孫家一共是三兄弟,分別伯文、仲文、叔文。”

宋青玉:“我們去孫家怎麽沒看到二少爺呢?是不在家嗎?”

李河洛:“不,幾年前,二少爺陪著孫夫人去杭州靈隱寺還願,回來的路上不幸遇到了山賊。當時二少爺為了保護孫夫人,一介書生的他,拚死拖住山賊讓孫夫人逃跑。孫夫人才得以生還,但二少爺卻被山賊打落山崖。”

宋青玉若有所思的樣子:“死了?”

李河洛略帶惋惜的語氣:“是啊,二少爺並不是孫夫人親生,隻是名義上的母親。但是,他為了保護孫夫人,隻身對抗二十多個山賊,這份孝義,實在是讓河洛欽佩。”

宋青玉:“看到他的屍首了嗎?”

李河洛:“沒有,二少爺跌落的是一個萬丈深淵,再加上路途遙遠,沒有尋回二少爺的屍首,孫家在城外為二少爺建了一個衣冠塚。”

宋青玉略帶疑惑:“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不,應該問,孫家的人怎麽知道二少爺的義舉的?”

“孫夫人回來哭泣著告訴孫員外的。聽說,當時孫員外聽到兒子死去的消息都昏過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唉。”

宋青玉眉頭緊鎖:“孫夫人去靈隱寺還願,隨行的都有誰?”

李河洛:“沒帶多少人,隻是帶了二少爺、兩位管家。對了,還有三四個家丁。不過……”

宋青玉:“不過怎麽?”

李河洛:“那幾個家丁也被山賊殺死了。”

宋青玉輕蔑地一笑:“也就是說,死無對證嘍。”

李河洛一驚:“宋大哥,你的意思是……”

宋青玉:“哦,沒什麽,隨口說說而已。”

這確實不得不讓人懷疑,二少爺死得很是蹊蹺。他為保護孫夫人犧牲的理由倒是說得過去,但是,如果細想一下的話,也有一些不合理。一個文弱書生再加上幾個幹雜活的家丁,真的可以拖住二十多個刀尖上滾過來的山賊嗎?十個山賊,照麵,五秒,二少爺和家丁們全部陣亡,這才是正常的。

兩個人說話間,小二已經把看菜撤下去,換成了細菜。

李河洛岔開話題,拿起酒壺為宋青玉斟酒:“宋大哥,您也為溪洞的案子也忙了一下午,也該歇歇了。看,酒菜也都上來了,河洛陪宋大哥飲上幾杯。”

宋青玉端起酒杯:“說得極是,他這裏的酒還真是不錯,這裏的蒸酒,比起臨安的酒家也不遜色。來,賢弟請。”

“仁兄請。”李河洛滿飲一杯:“宋大哥,您是行家。這裏的蒸酒卻是不錯,平時小弟沒有這個口福,也就是沾您的光。”

這裏所謂的蒸酒,其實就相當於今天蒸餾酒。宋代以前的酒沒有蒸餾這個過程,都是簡單的發酵,發酵的技術也不成熟,釀出來的酒大致相當於啤酒的度數。現在的白酒連喝十八碗上山打虎,老虎都不吃。

到了南宋初期,有了蒸餾酒的雛形,他們叫蒸酒。這個蒸酒的度數就比原來單純發酵的酒度數高很多了。但是,宋青玉生活這個時代下,蒸酒街邊小販那裏買不到,一般的店家也不一定有,就得是大一點的酒樓裏才有。

兩個人推杯換盞,喝得很開心,喝著喝著,宋青玉忽然想起什麽的樣子,望了望四周,隨口說道:“溪洞這個地方還是太冷清了,這個酒樓在溪洞就不算小了,怎麽連個趕趁人都沒有啊。”

李河洛不是很明白:“宋大哥,小弟見識淺薄,鬥膽問一句,什麽是趕趁人?”

這也難怪李河洛會問,他不清楚也正常。首先說溪洞很荒涼,其次他也不經常到酒樓吃飯。宋青玉趕緊跟李河洛解釋,什麽是趕趁人。電視劇裏,經常能看到幾個公子哥在吃飯,然後旁邊有吹拉彈唱載歌載舞的姑娘們助興。這類人,宋代酒樓的專業術語就是趕趁。當然,也不全都是姑娘,也有雜耍的小夥,說話本的老先生。怎麽說呢?會個才藝表演就行,內容不限,過來給這些客人演一個,趕趁趕趁,讓客人吃得高興。

李河洛一副很憧憬的樣子:“如果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到臨安看看。”

宋青玉拍了拍李河洛的肩膀:“幹嘛有機會,等我解決了溪洞的案子,我就帶著你回臨安。你在我身邊當個……嗯……到時候再說,在我給你找個合適的職位,比你在這種小地方受罪強。”

李河洛受寵若驚,他不知道宋青玉說得是醉話還是當真的:“這怎麽使得?宋大哥折煞小弟了。河洛隻是一個小小的縣衙主簿,恐怕能力不夠吧。”

宋青玉:“有什麽使不得的,讓你在縣衙做主簿是大材小用了,看看河洛賢弟寫得那一筆好字。俗話說,字如其人。我相信,你足夠勝任。”

李河洛苦笑一下,說道:“字如其人,這句話完全是瞎說。”

宋青玉:“何以見得?”

李河洛猶豫了一下:“宋大哥,你在朝裏為官,應該見過咱們鼎鼎大名的秦相爺的字……”

“雖然我不願意承認,但是秦檜的字,確實了得。”宋青玉歎了一口氣:“字如其人,被你這麽一說,還真是諷刺啊。”

人們認為,字能體現一個人的品格。性格剛毅的人,寫起字來鐵畫銀鉤;性格灑脫的人,寫字自來龍飛鳳。這其實還是有一些道理的,現代的心理學上專門有一個筆跡心理學,就是講人的性格和筆跡的聯係。如果這樣看,字如其人這句話,成立。

隻是……

我們可以通過字體判斷一個人的個性,卻不能通過字體判斷一個人的品性。比如秦檜,萬古的惡名,這算是壞人中的典範了吧。他的字寫得非常好,他的字一度成為官方印刷的標準字體。

還有宋徽宗趙佶,趙構他爹,就是水滸傳裏包養李師師的那位。怎麽替他辯解他都是個昏君,貪圖享樂寵信佞臣,北宋基本上是他禍害完的。但是,這個人其實很有才華,擅畫花鳥。他的字更是了得,叫瘦金體,書法上的造詣已經自成一派了。時至今日,瘦金體的應用還是很廣泛。

不僅僅是秦檜和趙佶,蔡京、嚴嵩、和珅,古代不少奸相佞臣都是一手好字。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連袁世凱和汪精衛這種人渣的字也寫得可圈可點。如果這樣來看,字不如其人,所以說,字如其人,有時候真是很難說。

李河洛重新敬酒:“宋大哥,別說這個了。我生在荊北,後來隨父親來到溪洞,遠處沒去過。您再給我講講臨安的事情吧。”

宋青玉喝得有點多了,平時他不愛說話,喝多了就敞開話匣子了。從三皇五帝說到夏侯商周,從五霸七雄鬧春秋說到秦漢興亡過手。告訴李河洛青史能留下的幾行王侯將相的名姓?最後都變成了北邙山下無數荒墳野丘。臨安曾是吳越舊都,如今呢?這就好比前人播種,後人來收,沒必要再說什麽龍爭虎鬥。他說這一大堆簡化一下就是一首很有名的西江月,咱們小說的開頭的一段就模仿的人家。

人喜歡了解一些自己不知道的,李河洛沒見過臨安什麽樣,就追著宋青玉問,說宋大哥啊,我不想聽這些,這些我都從書裏看過,我還是想聽聽臨安的繁華。

宋青玉其實並沒有覺得臨安有什麽好的,但是李河洛問了,也不好不說。他就從臨安酒家的趕趁人說到了酒家的經營手段。趕趁什麽的是小兒科,這都入門級別的。一些大酒家,為了招攬客戶,會拉過來一群妓女站堂,各個都是濃妝豔抹,嫵媚妖嬈。各別手筆大的酒家,能有上百的妓女站堂。

李河洛說,大哥,你怎麽知道這麽清楚。宋青玉說,我去過啊。不僅如此,這些酒家還提供各式各樣的湯給你免費品嚐,假設你們一行是十幾個人,一人要一樣嚐鮮,都是可以的。當然這是大酒家,這種酒家的客戶消費起來都少不了,贈送點湯羹無所謂的事。就相當於現在的自助餐,但隻要湯羹自助,其他的還是得消費。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李河洛醉得很厲害,有點想吐的感覺,但還是強忍下來:“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河洛真需要出門漲漲見識了。宋大哥,解決了溪洞惡鬼殺人的案件,您帶我一起回臨安吧,聽您的描述,臨安城真是熱鬧非凡啊。”

宋青玉搖了搖酒壺,裏麵還有一點,他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直接把著酒壺,把剩下的一點喝掉,然後說道:“可以,我之前說的,不是臨安最熱鬧的時候,最熱鬧的時候,還是元夕夜。我這種不喜歡熱鬧的人,元夕夜都想上街逛逛。”

李河洛打開窗戶,吹吹夜風,好讓自己清醒一點:“元夕夜……之前那個花非花,說和您在元夕夜上見過,真有此事嗎?”

宋青玉望著窗外,說道:“誰知道呢?也許見過,也許沒見過。這種小事,有什麽緊要的。”

李河洛皺著眉頭:“可是,看花非花姑娘當時的神情,不像是說謊。”

宋青玉有點不高興的樣子:“河洛啊,我難道還要記得見過的每個人嗎?”

李河洛:“說得也是。”

宋青玉站起來,走向樓梯:“行了,天色不早了,明天一早到客棧找我。”

李河洛緊走幾步扶住宋青玉:“我送您吧,宋大哥,您喝了不少。”

宋青玉一擺手:“不用,明天早上到客棧裏找我。”

看著宋青玉離去,李河洛自言自語:“真是奇怪的人,性格乖張,喜怒無常。前一秒還和我相見恨晚,後一秒就不歡而散了。”

在李河洛走後,歲更樓的雅間之中,溪洞縣的師爺走了出來:“人生無處不相逢啊。”

……

花非花下榻的客棧。

此時,花非花還沒有睡,她站在窗邊,望著臨安的方向,從懷裏掏出一枚玉佩。玉佩玉很普通,做工倒是很精細,上麵鏤空雕刻著一個玄字,代表著她在完顏昌舊部的組織裏的地位。天地玄黃,她是組織裏的三號人物。

她雙手捧著玉佩,放在再自己胸口,自嘲地笑了一下:“也難怪他不記得,如果仔細回想一下的話,我和他的那一次偶然的相逢,其實也沒什麽值得可以銘記的。”

“呼……”花非花長出一口氣,開心的自言自語:“這樣一想,也就釋然了,本來就沒什麽好銘記的,他不記得很正常的。啊呀呀,我真是的,自己嚇唬自己,還以為我最近出了什麽問題呢。”

這就是典型的自欺欺人。她確實出問題了,她沒有繼續問自己,不值得銘記的事情,宋青玉都忘記了……可是,為什麽她還清楚地記得?這一點,她不能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