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些回憶

又婦女首飾,至此一新,髻鬢參插,如蛾、蟬、蜂、蝶、雪柳、玉梅、燈毬,嫋嫋滿頭,其名件甚多。——南宋·朱弁《曲洧舊聞》

元夕節物,婦人皆戴珠翠、鬧蛾、玉梅、雪柳、菩提葉……而衣多尚白,蓋月下所宜也。遊手浮浪輩,則以白紙為大蟬,謂之“夜蛾”。——周密·《武林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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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

誰人解。

春色難敵,

寂寞三更月。

相逢流水依舊,

煙花唯有元夕夜。

當時幾度驀然回首,

燈火闌珊為東君搖曳。

花非花凝視著手中的玉佩,玉佩漸漸模糊……

花非花用一種喉嚨塌陷四十五度的低沉嗓音做出獨白,這種嗓音和她之前的嗓音判若兩人。之前,她說話的語氣和聲調給人的感覺像一隻修行千年的狐媚,而現在給人的感覺是一個風燭殘年,害怕主人看到自己死去而難過,獨自躲進深山裏的雪貓。

“三個月前,我第一次站在元夕節的舞台上。那一夜,全臨安城的百姓都湧入了街道,小家碧玉,富家千金,那些被終日關在閨房裏的女孩們,也被允許在這一夜出門。”

玉佩漸漸清晰……

“三個月前,元夕夜,臨安。”如果是拍電視劇,已經可以在屏幕上打上這樣的字幕了。然後,畫麵也切換,先給玉佩一個特寫鏡頭,緊接著鏡頭拉遠,讓我們看到全景,花非花正站在元夕夜遊行的彩車上,周圍都是跟隨著彩車慶祝元夕的臨安百姓。

又是一年元夕夜……

西城北門陣陣南國東風,左鄰右舍家家上和下睦,婦人孺子比比扶老攜幼,大街小巷處處前歌後舞。金亭玉閣裏觥交籌錯,高樓低台內合杯來盞去。無法挽留的,唐詩宋詞裏的他朝明月;活在當下的,琴歌酒賦中的今日元夕。

元夕夜的煙火被風吹過,就像東風吹散的千樹繁花,又像是初春正月裏紛紛落下的金色細雨。花非花站在高大寶馬雕車上,為臨安的百姓表演起難得一見的使喚蜂蝶的幻術。那些蝴蝶一路追隨著她,就像她經過的地方留下了滿路花香。伴隨著那些悠揚婉轉曼妙的音樂,花非花還扭動嬌弱無骨的身軀,為車下的百姓獻上舞蹈。她的體態是那般輕盈,簡直可以完成趙飛燕的掌上舞。

她今晚帶了很多很多的頭飾,蛾兒雪柳翠珠玉梅,這都是元夕的標準樣式。其中,還有一款叫夜蛾的頭飾!

白紙剪成大蟬模樣,略微勾畫後戴著頭上當頭飾,這種頭飾就叫夜蛾,也叫宜男蟬。雖然製作簡單,但它的意義非常,怎麽說呢,算是風俗吧。姑娘家戴著這個,就表明了自己尚未婚配閨中待嫁。元夕夜戴這個上街,等同於告訴街上的公子們,單身待解救,快來撩我吧,或者是,命中缺漢子。

可以說成勇敢地追逐愛情,放在今天無所謂的事。但封建社會嘛,姑娘家這樣,很容易被人認為是輕浮女子。

花非花不在乎,她認為好看,她就是要戴,誰也攔不住她。之前就說,她就是喜歡和這個時代下的條條框框對著幹。而且,她也希望通過帶上夜蛾,讓人知道自己還是單身,能夠在這個喧囂的元夕夜上,遇到一個天賜良緣什麽的。所以,她偶爾會有意地向那些文生公子拋去一個魅惑的眼神,讓他們像丟了魂魄一樣,一路追隨者她的舞車,加入到蜂蝶的隊伍裏。招蜂引蝶……也許說的就是花非花這類人。無論是從他幻術上,還是從她的行為上。

那些文生公子幾乎是用一種小孩看糖果的眼神看著花非花,在他們的心裏花非花就像是……嗯……就像是仙女一樣。

而隻有花非花知道,這一路的歌舞,追隨著她的蜜蜂蝴蝶,那些安排好的靡靡之音,都是幻術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僅僅是,精心策劃的,騙過了全城百姓的一個巨大騙局。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可能是跟著完顏昌的舊部踏入宋土那一刻起吧……欺騙,就成了花非花的拿手好戲。

花非花(低沉的心聲):“我看過不少文人墨客寫的話本小說,裏麵有一些故事是寫才子佳人的。而元夕夜,就是故事裏麵才子佳人們邂逅,並展開一段佳話的重要場所。有時,我閑下來也會幻想,我自己就是故事裏的主人公。我會在元夕夜裏,站在彩車之上,遇到我命中注定的那位才子。等一下……我算是佳人嗎?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但我知道,舞車之下那些追隨著我的,一身文生公子打扮的庸人,絕對不算是才子。”

花非花壓抑著她的煩躁,暫時忘記她是來自金邦秘密組織的成員。不斷地提醒自己,她現在就是南宋疆域上一個普通的小有名氣的江湖藝人。她配合著這個處處歡歌的夜晚,一路強顏歡笑,直到那個男人的出現……

花非花長出了一口氣,嘴角掛起一絲苦笑,低沉的心聲:“是的,元夕夜,就是我和宋青玉相遇的那一個夜晚。我曾一度認為,我會是整個臨安城最光彩奪目的一個幻術師。也曾一度狂喜,那個男人,是為我而來……”

……

溪洞的街道上,宋青玉正步履蹣跚地往住處走。跟隨著他的官差住在驛站裏,溪洞縣為他另外安排了住處。之前說過,溪洞很荒涼,白天街道上都沒什麽行人,現在是夜晚,就更沒有人了。好在,離開歲更樓時,歲更樓的夥計給了宋青玉一個燈籠照明。夥計說這個燈籠就不用還了,這是元夕的彩燈,一年用一次,下一次用還得九個月呢。

剛出歲更樓時還好,雖然有些醉意,但腳步還算利索。誰知道,歲更樓的蒸酒後勁大,走了一段路之後真正的酒勁才上來。宋青玉感覺眼中的燈籠漸漸變得模糊。

“等一下……”宋青玉忽然想起什麽的樣子:“我想起來了,我確實是見過那個花非花,是在元夕夜上見過……元夕夜,格外的熱鬧。雖然大宋現在暫時受製,但不可否認,金、西夏、曾經的遼國,都遠不如大宋的生活富足。”

宋青玉眼中的燈籠漸漸清晰。

然後,畫麵切換到三個月前,元夕夜的臨安。

街道兩邊三步一個大的彩燈,兩步一個小的彩燈,彩燈的種類很多,形形色色,怪怪奇奇,其中以蘇燈最為矚目。這種蘇燈得有五丈高,燈內有活動的機關,在外麵看就相當於看一個大號的皮影戲。聲明一下,雖然聽起來像瞎編的,但南宋真有這種燈。再加上山燈、河燈、無骨燈、珠子燈……數十萬的彩燈,臨安城亮如白晝一般。

街道上有很多節日小吃,琳琅滿目,是選擇強迫症的福音。再次聲明,雖然聽起來像瞎編的:“節食所尚,則乳糖圓子、科鬥粉、豉湯、水晶膾、韭餅,及南北珍果,並皂兒糕、宜利少、澄沙團子、滴酥鮑螺、酪麵、玉消膏、琥珀餳、輕餳、生熟灌藕、諸色龍纏、蜜煎、蜜果、糖瓜蔞、煎七寶薑鼓、十般糖……”

宋青玉不喜歡熱鬧,但在府中也被煙花爆竹吵得睡不著,索性披上了一件白色的披風走上了喧鬧的大街。一直以來,他除了在大理寺辦公,就是在府中看出,元夕夜上街走一走,感覺倒也不錯。他比較喜歡的是街道上表演節目的隊伍,好家夥,能排出去十幾裏遠。這裏不是誇張的修辭手法,隻是簡單的陳述:“諸舞隊次第簇擁前後,連亙十餘裏,錦繡填委,簫鼓振作,耳目不暇給。”

“在諸多的舞隊裏,有一個表演幻術和戲法的舞隊,裏麵那個表演使喚蜂蝶的女人,應該就是花非花了。”宋青玉在心裏自言自語。

很可悲是不是?

花非花想起元夕夜,稍微有點感傷,直到遇到宋青玉,然後,怦然心動,一見鍾情……

宋青玉想起元夕夜,想得是我大宋子民生活富足歌舞升平,偶然間碰過花非花這麽個人,要不是他們老提,我是真想不起來……

雖然可悲,但是這是最合理的情節了。

宋青玉官至大理寺少卿,這個官職可不低,做到這個地位的人,他不可能有那麽感性的思想。街道上碰到一個女的,就愛上這個姑娘,然後對她朝思暮想,他媽的,他處理不處理案子了。無論任何時代,任何國度,好官都必須是絕對的理性,甚至有時候要做到冷酷無情。

風花雪月什麽的,這都是情感細膩,非常感性的人才擅長的。

那麽說感性的人就沒有身居高位的嗎?也未見得。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這詞夠感性了吧。李煜,皇上,這夠身居高位了吧。然後……就亡國了……

不是說感性的人做不到身居高位,是高位不能用感性的人。

宋青玉繼續搖搖晃晃地前行:“想起來了,去年秋天很多地方上報當地遭受了蟲災,糧食收成減了大半。雖然朝廷減少了稅收,但是,百姓的存糧能不能撐到今年的收成很難說,我很擔心會出現糧荒。”

花非花坐在**,雙手環抱大腿,下巴墊在膝蓋上,專注地回想著元夕夜和宋青玉見麵的場景。她知道不該再繼續回想了,但是她控製不住,每每想起,她就會變得很奇怪。呼吸略微困難,嘴角忍不住掛起微笑。心髒就像被多注入了一半的血液,有一種酸脹的感覺。但是,這種感覺卻並不壞。

“我清楚地記得,他披著一件白色的貂裘,逆著人群從我身邊經過。他偶然之間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惆悵,在這個所有人都在狂歡的節日裏,讓他顯得那樣特殊。這個處處歡歌的夜晚,居然還有和我一樣的可憐人,這讓我欣喜若狂。但是,他很快就像一個鄰家男孩一樣,害羞的把目光移開。”

宋青玉扶著牆壁,大口喘著粗氣,酒勁越發的厲害:“我一邊想著蟲災的事情,一邊前行。我走過一個舞隊時,偶然間看到了花非花。那天她的穿著實在是……有傷風化。我身為官員,直勾勾盯著一個民女是不合適的,所以掃了她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了。元夕夜,應該穿白色的衣物才好,可她卻穿了一身大紅。這就算了,她居然還戴著夜蛾,姑娘家家的,真是輕浮。”

花非花把身後向後一仰,靠在牆壁上,望著窗外如霜的月光:“在走過幾步路之後,他忽然站住了腳步。像是在下決心的樣子……”

“哇……”宋青玉劇烈的嘔吐起來,在吐過之後,身體舒服了許多:“我當時忽然看到人群裏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他偷偷拿出了一把小刀,夾在指甲。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靠近花非花,我猶豫了一下,轉身回去,想看看那個少年準備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