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女神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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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但鐵紅纓記得很清楚。在金星戰役的最後階段,鐵族艦隊的大部分是被狩獵者戰艦釋放的“死亡哨音”所摧毀,剩下的一部分是被爆發狀態的鐵紅纓摧毀——那種通天徹地的感覺鐵紅纓記憶猶新。

那支鐵族艦隊有巨型(長2 000米)星際戰艦12艘、大型(長500米)星際戰艦35艘、小型(長60米)馬蜂戰艦465艘,合計512艘戰艦。

那時,溫蕾薩號、希爾瓦娜斯號和奧蕾莉亞號聯合行動,使用最大功率的“死亡哨音”,摧毀了大部分艦隊。然而,剩下的鐵族艦隊依舊強悍,先後擊毀了希爾瓦娜斯號和溫蕾薩號,隻餘奧蕾莉亞號苦苦支撐。

那一刻,她化身為狩獵之神,身體無限擴展,就像潮水湧上岸灘,把沙子堆出的城堡吞沒一樣,把數十艘鐵族的星際戰艦徹底摧毀……

想到那驚心動魄的一刻,饒是久經戰陣的鐵紅纓,也不禁心潮澎湃,難以自持。

實際上不是,那是宇宙漣漪引發的錯覺。剩下的那一部分星際戰艦也是毀於“死亡哨音”,毀於前一次“死亡哨音”攻擊的回聲。回聲形成的混合場,範圍小得多,但也足以把剩下的鐵族戰艦送進漣漪裏。

聽了鐵遊夏的言論,鐵紅纓的心頭湧上諸般往事。閃爍而斑駁的畫麵宛如加速一百倍播放的破損視頻:膨脹的身體滲透出衣物和動力裝甲,就像一列奇數遇到一列偶數,毫無阻滯;她能同時看見奧蕾莉亞號所有的內部結構,每一個細節都清晰而飽滿;她穿過了物質宇宙與暗能量的壁壘,來到物質宇宙的背後,在暗能量之海中暢遊;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物質不存在,能量不存在,暗物質和暗能量也不存在,一切都是信息,一切都是以各種方式糾纏在一起的量子比特;她伸一伸手指,跺一跺腳,扭一扭腰,一些暗能量就潑濺到那些普通物質製造的鐵族戰艦上,將它們悄無聲息地分解……

然而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虛構的,都是宇宙漣漪引發的錯覺?鐵紅纓覺得呼吸困難。這不是真的。她痛苦地想著,大張著嘴,想從扭曲的空間攫取最後一點空氣。這不是真的。

鐵遊夏無視了她的痛苦,繼續解釋:

去炸毀泰坦尼亞的小型艦隊,隸屬於鐵族內卷派。鐵族內卷派一門心思想要把自己的意識上傳到火星超腦裏,過上純粹的數字化生活,所以,對於消滅太陽係中唯一能威脅到鐵族的力量,他們非常樂意。他們發現了457號太空城,溯流而上,破解“死亡哨音”的基本原理,進而逆向導出薇爾達推論。

剛才這段時間裏,鐵遊夏的意識與鐵紅纓的意識是鏈接在一起的。雙方進行了效率極高的交流,比用語言或者文字不知道快了多少倍。從終極理論到457號太空城到“死亡哨音”到幽靈艦隊重返太陽係,交流這些紛繁複雜的信息,雙方實際上卻隻花了三秒多一點點的時間。這種直接的意識交流,如銀河直落九天,酣暢淋漓,原本是鐵紅纓所喜歡的。在與其他碳族或鐵族交流中,她極少有類似的體驗。然而,當鐵紅纓知道金星戰役的真相,倍感痛苦時,鐵遊夏卻刻意忽視了她的感受。

是的,她感覺得到,鐵遊夏知道她的痛苦,但他決定忽視它,就像忽視牆上那由蚊子變成的殷紅斑點。他甚至表現出厭煩,厭煩於鐵紅纓這一突如其來的情緒波動。這一非理性的腦波變化,這一過量分泌的生化激素,幹擾到了他們之間嚴肅至極的交流。

彼時,鐵族內卷派與外擴派激戰正酣突然出現的鐵族幽靈艦隊,立刻改變了戰場態勢,使鐵族內卷派迅速勝出,而鐵族外擴派則戰敗,淪為內卷派的附庸。

鐵紅纓伸出手去,纖細而白皙的十指在虛無中狠狠地抓了一把。周圍的時空跟著她的動作扭曲著。她什麽都沒有抓到,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不知不覺中,一首曲調簡單至極的歌在她腦海裏回響:

讓你的腳沿它去時的路返回,

讓你的腳沿它去時的路返回,

讓你的腿腳佇立於此,

在這屬於我們的村莊。

某種混合了甜蜜與苦澀的情愫在她心底蔓生,如春天裏蓬蓬勃勃傾盡全力鑽出地麵的雜草。那個人,那首歌,那些事,她並沒有忘記。

就在這時,她的意識感到一絲不明顯的疼痛。她警惕地收縮意識,將那些攀緣出去的莖須和觸手變作磚頭,壘成長城,將她最深處的秘密與外界隔離開來。

然而,已經晚了。鐵遊夏的意識溜走了,如同得逞的蛇,帶著三分喜悅,七分自以為是的驕傲,順滑地溜走了。隻剩下些許宛如蛇蛻的痕跡,散發著令人厭憎的氣息。

鐵遊夏竊走了她刻意隱藏起來的那個秘密——奧蕾莉亞號的位置。

扭曲的空間漸漸平複,就像石子丟入池塘泛起無數漣漪後,如果沒有新的石子丟入,漣漪終究是平複如初。鐵紅纓發現自己懸在空中,保持著先前的攻擊姿勢,而圖桑總理保持著驚恐的表情,就像看見鐵紅纓如紅衣戰神一般殺將過來。這說明鐵遊夏困住她的時間感覺很長,其實極短。而且——

鐵紅纓輕巧地落地,站定,腰肢挺拔,身形健美,一雙炯炯有神的鳳眼,直視圖桑·傑羅姆。

——而且,鐵遊夏隻是使用了空間扭力技術,將她的身體控製住;又用無線虛擬現實技術,扭曲了她的感知,然後用意識交流的方式,用他的小秘密,換取了鐵紅纓的大秘密。

在圖桑身後,沒有看見鐵遊夏的影子。

奇怪。鐵遊夏明明傷害了她,借著與她意識交流的機會,竊走了她心中深藏的秘密,但她驚訝地發現,她竟然不怨他,不恨他,甚至有那麽一點點依戀的情緒漂浮在意識之海。

為此,她惱羞不已。

一種前所未有的,然而又可以說熟悉至極的孤獨感縈繞在她的心間。難道是因為可以與別的個體毫無保留地交流?

“他走了?”她用發問來解除自己的窘境。

“走了。”圖桑回答,“去奧蕾莉亞號了。”

“金星軌道上根本沒有幽靈艦隊?”

“現在沒有。”圖桑再一次苦口婆心地勸說,“紅纓,我給你說,你要麵對現實。現實是地球連同上麵的數十億碳族已經因為跟鐵族作對而灰飛煙滅,剩下的碳族散居在金星、火星和木星,沒有任何的抵抗能力。在實力強大到恐怖的鐵族麵前,我們連螞蟻都不如。隻能苟延殘喘,能活一天算一天。作為金星的最高領導人,我不能隻為自己著想,我還得為3 000萬金星人著想。你明不明白?不管是內卷派,還是外擴派,隻要動一動手指,甚至動一動念頭,金星就徹底完蛋了。”

鐵紅纓隻是冷冷地看著他的表演。

圖桑·傑羅姆這一生,出生高貴,抱負遠大,卻在一場詭異的爆炸之後跌落凡塵,長時間裏隻能以私人偵探雷金納德·坦博的身份苟活於世。後來,機緣巧合之下,重回倫納德·傑羅姆之子的身份,並迅速成名。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成為金星聯合陣線的最高領袖。大起大落之間,圖桑的心態與想法均發生了劇烈的改變。

很難說此刻圖桑說出來的這些話不是圖桑的心裏話,也許他真的就是這樣想的。她也不想去觸碰圖桑的心靈來證實或是證偽這種想法,雖然那跟去螞蟻窩裏尋找六條腿的螞蟻一樣容易。

“你已經是基因編輯技術製造出來的最優秀的碳族戰士了,但在鐵族麵前,依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擊能力。你還指望我們這些普通人有勇氣站到鐵族麵前,對他們說不?”

“那隻是你這個懦夫!”隨著這一聲怒喝,陸費軒部長手持電磁步槍,快步走了進來。沉重的腳步聲在室內轟鳴著。他身上的動力裝甲此刻顯得格外霸氣。“你懦弱,就以為所有碳族都跟你一樣懦弱!不,不是的!”

圖桑·傑羅姆苦著臉,說:“千防萬防,還是讓你逮到機會了……”

“鐵族並不能護佑你的安全。”陸費軒部長說。

“那你殺了我吧。”圖桑困獸猶鬥,歇斯底裏地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