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墜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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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於西模仿瓦利的唇形變化,用疑問的語氣重複了瓦利說的話:“奧爾特雲?燭龍星?”

1950年,荷蘭天文學家奧爾特修指出:在冥王星軌道之外,存在一個碩大無朋的彗星“倉庫”。這個“倉庫”後來被稱為奧爾特雲。

奧爾特雲距離太陽很遠很遠。3千至2萬天文單位處才是內奧爾特雲,外奧爾特雲則距離太陽2萬至5萬天文單位。它包含了成千上萬顆因為遠離太陽而處於永恒凍結狀態的小天體,就像一層厚實的蛋殼,圍繞在太陽係的邊緣。

毫無疑問,奧爾特雲是一個超越碳族感知能力與想象能力的巨大結構。幸而這對方於西不是什麽難事,查到資料的瞬間,他已經在腦子裏建立了奧爾特雲的三維動態模型。問題是,目前鐵族製造的速度最快的飛船也隻能達到光速的20%。粗略估算,這種飛船飛到奧爾特雲也需要50年時間,就算飛到那兒什麽也不幹,立刻飛回來,來回至少也要100年時間。就算出發時是一個翩翩少年,歸來時也是耄耋老者。瓦利已經老到那種程度了嗎?從現在往後倒推100年,是2026年,正處於第一次碳鐵之戰之中,碳族正被鐵族打得措手不及,毫無招架之力。即使是處於和平時期,以當時碳族那點兒微末的宇航技術,在家門口轉悠都還很吃力,連載人登陸火星都還沒有辦到呢,就不要說去遙遠至極的奧爾特雲冒險。

瓦利撒謊了?或者,那隻是他糊塗腦子裏的幻想?出於謹慎,方於西還是檢索了“燭龍星”。“燭龍”原指古代神話中的神獸,但沒有發現叫作“燭龍星”的天體。奧爾特雲沒有,希爾斯雲沒有,離散盤沒有,柯伊伯帶也沒有。

“您真的去過奧爾特雲的燭龍星?”

“我們乘著飛船追擊塞德娜號,從火星出發。我們值班,我們睡覺,我們飛了75年,75年哪!”瓦利呢喃著。

75年!瓦利有150歲嗎?假如他20歲上的飛船,現在得有170歲了吧?方於西不由得再一次打量瓦利。如今身體修複技術就像吃飯喝水一樣普遍,但這些都瞞不過方於西的“打量”。經過一番計算,剔除各種幹擾因素,方於西得出結論:瓦利有110歲,誤差在正負2歲之間;確實很老,隻是還沒有老到170歲的程度。這說明什麽?瓦利老糊塗呢?還是……

“他們……他們來啦!來吃我啦!”瓦利又叫嚷起來了。

方於西看向牆邊那一排盆栽下方的顯示器,那顯示著有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正腳步匆匆地朝窄巷而來。

“不就是打了幾個流氓嗎?有必要動用部隊來對付我嗎?”方於西還想說什麽,卻見瓦利眼中閃過混合著恐懼與精明的寒光。他口中嚷著“不要吃我”,同時端起架子上一盆有四種顏色的滿天星,在暗處扭了一下某個開關,附近的地板裂開了一個洞口。瓦利接下來的動作前所未有的敏捷,先前的顫抖與木訥盡數消失。“求求你,救救我!我不能落到他們手裏!盆栽都是你的了!”他兩步躥到洞口,跳了進去,沒有任何猶疑。

洞口自動關閉,方於西一個人留在了滿是盆栽的植物園裏。他噓了一口氣,有一種上當的感覺。從早早就準備好逃跑路線可以知道,瓦利並不像他表現的那樣單純。方於西可沒有與部隊正麵對抗的打算,他既不知道瓦利到底是誰,也不知道軍隊為什麽來抓捕瓦利(也有可能是抓他自己),於是他開啟了潛行模式,暫時將衣物與身影變得透明,隱藏進盆栽們的世界裏。

門窗同時被暴力破開。三組士兵在極短的時間內進入植物園。他們身著統一的紫紅色軍服,手執長短不一的武器,六人一組,相互配合,動作非常規範,顯示出極高的軍事素養。植物園因為他們的到來而異常擁擠,但沒有盆栽因為他們的到來而受到傷害。

方於西清楚地看到,他們都是經過武器化改造的雇傭兵。

如今碳族對身體進行電子化與機械化改造非常普遍,有一個古老的詞語——賽博格,專門用來形容這件事。也有學者認為,稱為“鐵族化”更合適。不同的碳族有著不一樣的改造目的和方式,而雇傭兵進行改造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大幅度提高自己的戰鬥力,使自己成為超越一般碳族的“恐怖直立武器”。

他們的胸甲上繪著一頭抽象化的紅犼。那是一種傳說中活過了千年萬年的怪物,是人的屍體在特殊環境中變化而來的。這說明他們隸屬於紅犼軍團,木星這邊最有名的雇傭兵團隊,為很多太空城提供安保、警戒、刑偵、戡亂等服務。紅犼軍團以作風強悍、紀律嚴明著稱,很有契約精神,從來沒有讓雇主失望過,所以成為雇傭軍團隊中的佼佼者。

奇怪的是,他們的肩章卻不是紅犼,而是黑底上繡了一個白色的圖案。那圖案很陌生,看上去就像三叉戟,有三個尖兒,中間的那個尖兒最長,但沒有三叉戟那供雙手握持的長柄,那個地方換成了一個方框。假如它真的表現的是某種武器,那這個方框,就是用來握持的部位。

紅犼軍團在植物園裏搜索一番,沒有尋獲他們要找的目標,但找到了瓦利逃生的洞口。現場指揮是紅犼軍團的司令,叫申胥。他示意手下原地待命,自己打開通信係統,跟遠方的指揮者聯係。他的聲音低不可聞,方於西調整聽閾,還是把他與指揮者的對話聽了個明明白白。

“阿勒克托閣下,十分鍾前,瓦利閣下觸發了報警係統,我們立即采取行動,追蹤到這裏,”申胥司令說,“這裏是一個中型植物園,滿是盆栽植物,和之前的情報一致。現在,瓦利閣下已經逃走,我們發現了瓦利閣下逃走所用的地洞。我們將繼續追捕,直到抓住瓦利閣下,完成任務為止。”

說話間,十八名紅犼戰士魚貫跳進地洞。

等最後一名紅犼戰士消失在地洞之中,方於西也悄然離開瓦利的植物園,回到了酒吧。

他回來得正是時候,阿布被十幾個流氓圍著打。清醒的時候阿布尚且不是這些窮凶極惡之人的對手,更何況他此時爛醉如泥。圍著阿布打的流氓中,有幾個是先前打瓦利的,大部分是新來的,其中不乏身體經過賽博格改造的。阿布挨打的緣由,不言自明。但方於西想不通的是,這些家夥明明已經占盡優勢,已經把阿布打倒在地,為何還要下痛下狠手?沒有意義嘛。

他們之間除了都有動態文身,說明他們來自同一個組織,還有什麽共同之處嗎?有時候,方於西覺得自己很懂碳族,有時候又覺得自己一點兒也不明白碳族的言行舉止。不過,此時方於西無暇多想,畢竟再想下去,阿布可能就不隻是斷兩根肋骨了。

在圍毆阿布的流氓中,有一個家夥異常顯眼。那人全身機械感十足,身高和體重都是普通碳族平均值的兩倍以上。他的身體經過全麵的賽博格改造,隻有被合金頭盔緊緊包裹的大腦還保留著原生狀態。他也是一位鬥獸秀選手。據說他的身體經過了59次改造,所以得了一個外號,叫59Z。

方於西踏進酒吧的那一刻,就盯上了59Z。很早以前他就懂得了擒賊先擒王的道理。他快速奔跑,幾個縱跳,切入流氓們的包圍圈。他出手如刀,從後邊連續砍中三名流氓的脖子。在他們軟綿綿地倒下之時,他已經如同一陣風般,從他們身體之間的縫隙刮了進去。

59Z已然轉身。他身形龐大,動作卻異常靈活。畢竟各個機械關節運作良好。他獰笑著,掄起右拳,向方於西揮出致命一擊。他的拳頭上密布著大大小小的尖刺,擦著就傷,碰上就死。與之相比,方於西的個頭上瘦小許多,看上去就像是侏儒與巨人的對抗。但方於西毫不示弱,迎著59Z的拳頭,揮出一拳,硬生生地擋下了對方的這全力一擊。

然後他揉身而上,在59Z撤回拳頭之前,舉手如刀,淩空劈下,斬在了對方的肘關節上。那肘關節用柔性合金製成,隻是外表蒙了一層生物材料,被方於西這一斬,竟然喀拉一聲斷裂。59Z的前臂連同帶刺的拳頭,一起飛了出去,重重地砸落在一張酒桌上,驚散了那裏的五六個看客。

59Z也是強悍,負痛之下,退後半步,全身閃著綠光,準備再度出手。他雖是機械身體,但為了維護大腦的本體感知,還是保留了痛覺。機械身體受損,他一樣會感受到疼痛。有時候,甚至會強化痛覺,以刺激神經,提高戰鬥力。此時59Z渾身閃著綠光,意味著他關閉了痛覺係統,這是要不死不休……

“夠了,59Z。”地板上的阿布坐了起來,一手按住腹部,一手擦著嘴角的血,“有那本事,你怎麽不去打鐵族啊?打自己人算哪門子的英雄!”

這話似乎說到59Z的心坎裏去了。他身上的綠光頓時消散,走了幾步,左手撿起地上的右手,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分開眾人,就這麽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剩下的十幾個流氓兀自立在當場,阿布的話似乎對他們也有所觸動,在麵麵相覷之後,也悻悻然作了鳥獸散。

方於西走到阿布跟前,“你厲害,兩句話就把59Z打發走了。但在他們揍你之前,你怎麽不這樣說啊?”

阿布眯縫著醉眼,喘息著說:“他們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

“大喊不會嗎?”

“你以為我不知道啊,厲害的不是我,而是你。要不是你,赤手空拳,斬斷別人的合金手臂,他們會停下來聽我講廢話?”

“感覺如何?傷得嚴重嗎?”

“大概還能走著去末日醫院。”

“你到底是誰呀?”

“我是方於西,你喝醉了。”

阿布盯了方於西片刻,忽然低下頭,咬牙切齒地說:“我要知道是誰毀滅了地球,我會將他碎屍萬段。”

在那瞬間,方於西覺得自己的心髒跟周圍的空氣一起凝滯了。那些無時無刻不在糾纏他的話語如火山一般自心底噴薄而出,那些自嘲、那些自貶、那些自毀、那些自恨,在他體內屈曲盤繞,哀鳴不已:

你怎麽不帶一把槍或者別的遠程武器上去,在很遠的地方就能把克萊門汀轟成一堆爛泥?你赤手空拳上去,你就這麽相信你自己?你應該早點判斷出何子華在撒謊,早幾秒鍾趕到拉尼亞凱亞的控製室,地球毀滅的悲劇就不會發生了。何子華一直都是個滿嘴謊話的家夥,你難道不應該提防他?既然知道事情如此危險,你為什麽不直接用激光大炮把拉尼亞凱亞燒成一縷青煙,用導彈也行?即便曙光女神號不是星際戰艦,沒有配備武器……那你為什麽不用曙光女神號撞擊拉尼亞凱亞啊!你應該判斷出烏胡魯是多年以前死於火星的織田敏憲,他臆想著地球也能重生,在毀滅後會在宇宙的某處重生為前所未有的天堂。但你沒有,你犯下了一連串的錯誤,造成了一連串的災難性後果。甚至,巨壁係統的啟動密碼還是你從薇爾達的腦子裏挖掘出來,拱手獻給烏胡魯的。地球毀滅,億兆生靈塗炭,你是責無旁貸的第一幫凶。

“當初我就是在一家酒吧裏找到你的,要你做我的經紀人。當時已經醉得不行的你,到底哪一點吸引了我?”方於西說。

“哪一點?”阿布沒有抬頭,幽幽地問道。

方於西回答:“你知道啥時候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