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墜落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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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於西把阿布送到末日醫院。在酒吧一條街,因為打架而受傷的事情,每天都會發生數十起,所以末日醫院的生意特別興隆。一家醫院為什麽要叫末日呢?院長的解釋是:不是末日的時候,人們尚且臆造出無數的末日來,現在真正的末日來了,還有那裏能比醫院更能觀察到末日降臨時的眾生之相呢?

把阿布送進急診室後,方於西枯坐於大廳的一角,看周圍人來人往。

來醫院的,各種膚色、各種性別、各種民族、各種穿著打扮都有。有的身體未經任何改造的原生態人類,但身體經過改造的比例更多。機械義肢、電子器官、生物插件、超能藥物……可謂是琳琅滿目,應有盡有。但既然是到醫院來,他們都應該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有殘缺——要麽身體殘缺,要麽心靈殘缺,要麽身體和心靈一起殘缺。

方於西這樣想。

在環繞木星的軌道上,漂浮著大大小小的三百多座太空城,朱諾城隻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座。這些太空城,規模不算特別大,每座承載著三到五萬人,繞著太陽係最大的行星轉圈圈。在設計之初,這些太空城就充分考慮了實現自給自足的,靠著各種效率極高的現代化生產設備,譬如垂直農場、光合工廠,基本上能滿足所有居民的基本生活需要。所以,無需與其他太空城往來,這些太空城也能在這末世裏求得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當初建造這些太空城的目的,就是為了末日降臨時,為碳族保留一點兒火種。

如今,末日真的降臨了。

末日是什麽?

不是憤怒,不是哀傷,而是徹底地斷絕了希望。末日體現在碳族的每一個個體的言行上:他們酗酒,他們嗑藥,他們爭吵,他們打架,他們鬥毆;他們恃強淩弱,弱者把拳頭和屠刀施加到更弱者的身上,叢林法則得到淋漓盡致地展現。他們誰都不認為自己有錯,即使有錯也是這個時代、這個社會的錯,是鐵族的錯,是身為碳族的錯。

他們像一群冬眠的刺蝟,因為寒冷而抱團,卻又豎起最尖利最惡毒的刺,刺進彼此孱弱的肉體與精神。他們用盡一切方式傷害彼此,以此宣泄無邊無際的壓力。

但他們也知道,打心眼裏、骨髓裏、意識的深淵裏知道,這是沒有希望的,這些是烈焰焚燒後留下的再無一絲熱氣的灰燼,是臨死前徒勞地在空中抓握的枯瘦的手,是幹涸的雙唇與鼻孔呼出的那最後一口汙濁的氣。

這使得他們更加恐懼。

一個死循環,人人都是這個死循環的一部分。因為地球毀滅了,碳族要完蛋了,末日真的來了。方於西想,你有什麽資格嘲笑他們?你也不過是他們中的一員,自個兒把自個兒流放到了木星。不,你其實不是他們中的一個。要是他們知道你幹過些什麽,他們都會朝你臉上扔石頭。就像阿布說過的那樣,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無邊的黑暗朝著他鋪天蓋地地湧來。蕭菁、馬承武、冉翠、杜顯聖、毛勇、黃文軍、宋青山、魏雲……無數的麵孔如同千軍萬馬一般向著他衝殺過來。他努力掙紮,他不想被黑暗吞沒。那種感覺太過糟糕……忽然間,他覺得有什麽重要的事情沒有做。他立刻警醒起來——這通常是要發生大事件的前兆——從黑暗的邊緣逃離出來。他想起了逃走的瓦利,雖然還不知道瓦利的真實身份,也不知道紅犼軍團為什麽要追捕他,然而毫無緣由地,他知道瓦利一定是一個關鍵性人物。盡管瓦利所說的飛船上的經曆,那些關於孤獨、寂寞和厭食症的故事,並不罕見。可以說,所有在飛船上值過班的航天員都有類似的體驗,隻是時間上的矛盾性抵消了瓦利所說故事的真實性……瓦利說他去奧爾特雲燭龍星乘坐的飛船叫什麽來著?追擊塞德娜?他又開啟了檢索模式,在資料庫裏翻找叫這個名字的飛船。

沒有叫“追擊塞德娜號”的飛船,從古到今,都有沒有。

塞德娜是因紐特神話中的海洋女神,有不少商品和作品叫這個名字,還有一顆小天體被命名為塞德娜。這個小天體是碳族發現的第一個奧爾特天體。這句話太過重要,方於西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搜集整理起它的資料來。

奧爾特雲被提出了很多年之後都還隻是假說,沒有任何過硬的證據,能證明它的真實存在。直到塞德娜的出現。

2003年11月14日,天文學家發現了一個神秘的天體,它的小行星編號為90377。它的表麵非常寒冷,常年低於零下240℃,所以天文學家用因紐特神話中生活在海底冰窟裏的海洋女神“塞德娜”為它命名。

塞德娜直徑約1000千米,表麵呈鮮亮的紅色,是太陽係中最紅的天體之一。之所以如此紅,是因為它表麵覆蓋著大麵積的托林。這是一是於遠離母恒星的遙遠寒冷星球上自然形成的共聚物分子,由甲烷、乙烷等簡單有機化合物在紫外線照射下形成。在靠近太陽時,塞德娜的托林與其他冰凍物一起揮發,形成極其稀薄且泛著詭異紅色的大氣。當溫度降低時,大氣中的托林又會像血雨一樣落回地表。

塞德娜的近日點距離太陽76天文單位,近兩倍於冥日距離,遠日點則在奧爾特雲。與如此漫長的軌道對應的,是塞德娜的公轉周期長達11 400年。這數字非常驚人。方於西不由得想到,上一次她來時,地球上的碳族剛剛學會種植,開始從狩獵采集往農業定居過渡。

2076年,塞德娜到達近日點,然後轉頭飛回奧爾特雲。按照計算,它現在應該還在柯伊伯帶內緣的虛空裏艱苦跋涉,距離回到老家還有上萬年的距離。

追擊塞德娜……追的就是它嗎?

看到這裏,方於西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火星上跟蹤孔念鐸的時候,曾經聽他說過,有一艘飛船將前往奧爾特雲探險。那艘飛船的名字叫作……追擊塞德娜號!

不對啊,時間上對不上。方於西質疑了自己的結論。孔念鐸所說的追擊塞德娜號,應該是在三年前從火星出發的。假如瓦利所說的追擊塞德娜號就是孔念鐸所說的那一艘,那他現在應該在追擊塞德娜號上,在飛往奧爾特雲的漫長旅途之中,而不是躲在木星的朱諾城裏,侍弄花花草草。

難道是路過木星的時候,追擊塞德娜號把瓦利丟下來,自己飛走了?

方於西想找到追擊塞德娜號現在的位置,卻發現沒有相關資料,這才想起自己的資料庫有兩年多時間沒有更新了。那件大事發生之後,他就關閉了網絡係統,把自己封閉起來。這兩年多時間裏我都幹了些什麽?

這個問題在他心底盤桓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沒有明確的答案。就隻是和無數的怪獸搏鬥嗎?他突然意識到:專心致誌跟怪獸搏鬥的時候,他會忘記他原來的身份;通過查閱資料,沉浸在數據、邏輯、算法、公式與模型中,他也會忘記他曾經做過些什麽,有著怎樣駭人聽聞的過往。這不禁讓他惘然,不知道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方於西打開身體裏的網絡開關,以最快的速度更新資料庫。他繼續在資料庫和朱諾城的網絡裏漫無目的地翻找。從一個鏈接跳到另一個鏈接,從一個詞條跳到另一個詞條,無數的文字,無數的圖片,無數的視頻,自他的腦海裏如滔滔江水一般流過。他沉湎於其中,不想走出來。

他沒有找到更多的新資料。在感到索然無味之餘,又覺得不能就這麽放棄。於是他給一個人發了一條視頻信息,委托正在火星的那個人,幫忙查一下追擊塞德娜號的相關資料。說起來,木星跟火星之間距離遙遠,他也很久沒有和她聯係了,但毫不懷疑她在接到自己的視頻時會幫這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