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墜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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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翻那六個流氓,比對付傷齒龍容易多了。不管他們身上文的麒麟、應龍、雷鳥亦或者辟水金睛獸讓他們顯得有多凶惡,方於西都在一個照麵間讓他們,在原地呻吟掙紮,無力再戰。實際上,即使是這些文身圖案的本尊,也不是方於西的對手,更何況是這些文了圖案就錯誤地以為自己有了本尊力量的小流氓?

有人認出方於西來。“那不是《木星鬥獸秀》連贏幾十場的格鬥高手嗎?”四周響起一片掌聲和歡呼聲。酒吧保安過來,輕車熟路地把流氓們抬了出去。流氓們的表情憤怒又無奈,怨憎刻在他們每一個望向方於西的眼神裏。

方於西走到老人身邊,想要拉他起來。他拒絕了,嘴裏嘟囔著“別碰我”,隨後爬向盆栽,伸手抓住它,就像抓住自己的一生一世。他先是坐起來,然後用空著的那一隻手撐了一下地板,勉力站了起來。撐地的那一刻,他的臉猛地皺縮了一下,顯然是疼痛引起的。

“你受傷了?”

老人望向方於西,眼珠是散亂的,眼神裏充滿了拒絕、懷疑與敵意。“時間不夠了!”他的舌頭僵直,說話含糊不清。一邊說,他一邊把盆栽捧在手心裏,向著酒吧外邊走去,腳步踉蹌,卻走得異常堅決,仿佛在逃離一場預先知道的爆炸。

方於西瞄了一眼天花板外麵的木星大紅斑,此刻它整個呈現出來,不像眼睛了,更像是一個會把一切都吸納進去的旋渦。會不會有那麽一天,整個木星都被大紅斑吸進去呢?方於西衝阿布揮揮手,轉身跟上了那個老人。

酒吧外麵人群依然熙來攘往,捧著盆栽的老人行走其間,十分顯眼。方於西不遠不近地跟著,並沒有刻意隱瞞自己的行蹤。轉過一個街角,老人突然從隱蔽處跳將出來,手裏拎著利刃,吼著“不要吃我!不要吃我!不要吃我!”,同時瘋狂地刺向方於西。後者沒有閃避,他的每一刀都刺進了對方溫熱的身體。當意識到這一點時,他急忙鬆開手,驚恐地後退幾步,仿佛看到了宇宙的終結。

方於西用兩根手指夾著那把短小的匕首,顯然老人刺中他的身體隻是假象。“我想買你的盆栽。”他輕聲說道。老人避開他專注的眼神,就像那是可怕的老虎,返身去地上撿起先前放在那兒的盆栽,然後一邊低聲地自言自語一邊左搖右晃地離開。方於西繼續跟著。

七拐八拐,老人走進一條窄巷。雖然是圍繞木星旋轉的眾多太空城之一,但朱諾城和一般的太空城不一樣,它缺少規劃,缺少管理,到處都是能怎麽糊弄就怎麽糊弄的景象。這條像下水道一樣的窄巷,就是其中之一。不過,老人顯然並不在意,低頭就鑽了進去,也不管那裏有多亂多髒。方於西稍微猶豫了一下,就當是賭一把,也跟著鑽了進去。

他賭對了。窄巷盡頭豁然開朗,裏邊有一間遠超朱諾居民平均居住麵積的房子。準確地說,是一間植物園,各種各樣的盆栽,密集而有序地擺放在架子上。五顏六色,奇形怪狀,都展示著旺盛的生命力。老人行走其中,這裏摸摸,那裏瞅瞅,嘴裏輕輕地念叨著那些盆栽的名字。

一株宛如紅色火炬的盆栽吸引了方於西的注意力。那顏色和形狀讓他想起了什麽……“別動!”老人的警告突如其來。他三步並作兩步,搶到方於西和火炬盆栽之間,阻止方於西的靠近。“你到底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他喘著粗氣,“我已經放棄了一切!這些盆栽是我唯一擁有的東西,你不能奪走它們!”

“我不想從您這兒搶走任何東西。”方於西用自己的眼睛表達著自己的真誠。他有一雙黑洞一般的眼睛,仿佛能把一切吸收進去。

“真的?”

“真的。”方於西看著老人渾濁的眼睛,看著他眼裏的瘋癲漸漸退去。“我叫方於西,這是一個假名字,先這麽叫著吧。怎麽稱呼您呢?”

“瓦利。他們都叫我瓦利。我應該就叫這個名字,是吧?”瓦利忽然指向上方,聲音顫抖著,“它來了!它又來了!”

順著他指的方向,方於西看見植物園上方,有一道狹長的玻璃穹頂。木星碩大的身形正緩緩升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占據了整個玻璃穹頂。它身上湧動著深色的條紋和瘢痕,詭異而不可名狀。那其實是在這顆氣態巨行星的大氣層頂端,以時速數百千米移動的雲層和風暴。

“啊啊,它來了。那麽大,那麽可怕。它要……它要吃了我,吃了我們,細嚼慢咽,連骨頭渣子都不會剩下。”瓦利渾身顫抖,身體斜斜地就要倒下。方於西一個健步,衝過去扶住了他。他的眼睛緊閉著,眼瞼卻跳動得厲害,眼瞼遮蔽下的眼球也在快速轉動,仿佛他還能看見……看見那龐然大物!

仿佛那快速移動的變幻無窮的龐然大物已然穿過了眼瞼,直接映到了他的視神經上。

幸而這一刻沒有持續很久。瓦利掙紮著起身,推開方於西,自個兒靠牆站立,眼睛微閉著。顯而易見,他不信任方於西。準確地說,他不信任任何人。

方於西問道:“你有巨物恐懼症?”

瓦利沒有回答,但他閃爍不定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有這個病,他知道自己有這個看到龐然大物時就不由自主地緊張、心慌、顫栗,以至於暈厥的疾病。

“有這病,您還住在木星附近?”

這回瓦利囁嚅著回答了:“隻有生活在恐懼中,我才知道自己還活著。”

這話讓方於西沉默了。

“我去過極遙遠的地方,看過你們從來不曾想象到的奇景。”瓦利如驚弓之鳥一般,走回各種盆栽之中。隻有在盆栽的包圍和掩映下,他才顯出幾分從容幾分自在。“那時我年少輕狂,以為靠無邊的勇氣和一絲絲運氣,就能實現征服宇宙的夢想,但是呢……”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含糊不清,用詞也是顛三倒四,聽的人必須凝神,才能聽清楚他說的每一個字。幸而他現在打開了話匣子,一直說一直說。方於西靠著前後話,還推測了他省掉的部分,這才能把他講的內容明白了七七八八。

瓦利說,在無限的重複之中,對時間的感受變得古怪。昨天和前天,疊加在一起;今天和明天,混合在一切,難以區別。舷窗外的太空景色初看驚豔,然而看久了也就那樣。航行了幾萬千米,那太空景色也隻有極少的變化。星星,還是那些星星,像未曾變過。這種毫無變化的精致,讓人厭倦。

瓦利說,飛船的推力足夠強勁,速度足夠快,不需要靠近行星進行引力加速。那種在遠離太陽的時候,逐次路過太陽係幾大行星,目睹各大行星迥異風景的情節,隻存在於無知者的想象中。相反,正是因為飛船的速度太快,需要擔心的是飛船與某個不在星圖之上的星體撞上。所以在最初的規劃中,路線就盡可能地避開那些包含數十顆衛星的行星係統。

瓦利還說,飛船上的計時器也不足以提醒探險者時間是如何流逝的,那些變化的數字,在漫長的太空航行中,變得沒有意義。在離開地球之後,年、月、日這些時間概念都變得無用起來,隻有時、分、秒,還在每一個碳族聚居地使用。但對於航向太陽係最邊緣的飛船而言,連時、分、秒也變得斑駁陸離,模糊不清。

瓦利深情地回憶道:“有一天,我的手指在桌麵上彈動時,忽然發現自己的指甲已經長到無法忽視的地步。我用指甲使勁兒在桌麵上撓了一把,就像狼人用他的利爪撓獵物。我又把手放到眼前,看每一片指甲的顏色和形狀,回憶上一次這樣注視它們是什麽時候的事情。還有,上一次剪指甲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我想不起來。我記得剪指甲的動作,但不記得那是多久以前發生的事情。洗澡的時候,我用這長長的指甲狠狠地撓後背和胸腹,還有大腿和手背,撓出一道道血痕,到最後渾身通紅,宛如煮熟的螃蟹。我不覺得疼痛,不覺得異樣,更不覺得有什麽不對。我沒有剪掉越來越長的指甲,反而經常饒有興致地觀察它們,觀察它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化。某一天我覺得厭煩了,就把所有長指甲剪掉,然後在幾個月之後,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一次。”

“要不是有盆栽的陪伴,我早瘋了,瘋了千百次。”瓦利最後說。

“飛船上不會隻有您一個人吧?”瓦利應該是在描述一次遠距離星際航行。

“連船長在內,一共四名船員。那飛船的生活區,比這裏大不了多少。三個人冬眠,一人值班,一值就是三個月啊。”

瓦利接著說,他沒有想過,有一天沒有食欲會成為大問題。能夠感受腹中饑餓,感受空空如也的胃在疲乏中**著,見到食物卻不想吃。這是心理上深深的厭倦感在作祟。即使勉強吃兩口,往日美味的食物在此刻都變得沒滋沒味。某些味道特別濃的食物,反而會引發嘔吐反射,令胃抽搐得似想從咽喉裏翻卷出來。這是心理性厭倦演變為生理性厭倦,兩者疊加在一起,就連喝一口水,也變得異常困難。飛船上本來有先進的治療儀,隻需要躺上去,大大小小的毛病就都能治好。可他沒有去,不願意去,日常活動時遠遠地躲著治療儀所在的艙室。中央電腦監測到他身體的異常,一次次提醒他去治療,可他充耳不聞,視而不見,把中央電腦發送來的警告當成垃圾信息給屏蔽掉了。為什麽會這樣?最初他以為是饑餓和生病讓他麻木的神經意識到他還活著。但這個理由沒有說服他。他在痛苦、疲倦、懈怠中繼續琢磨,過了很久才找到了一個他可以接受的答案。這是生命本身對生命產生了厭倦。我已經活得太久了,他想,而且沒有任何意義!!!

“後來,後來我們抽簽,把尼比魯吃了。”

“什麽!”這就是瓦利一直嚷嚷“不要吃我”的原因?

瓦利卻保持著沉默。剛才的長篇大論仿佛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他疲倦地靠著一堵花架休息。

方於西決定換一個方向問:“你們是去哪兒探險?”

瓦利沉默著,那肯定是他不願意想起的事情。良久,他幹癟的嘴唇上下開闔,吐出一句模糊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