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墜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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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獸場上的那個長發男人看上去並不特別強壯,也並不特別凶狠。麵對三頭傷齒龍的聯合進攻,他隻是靈活地閃避著,巧妙地拆解對方的陣型。

場上的傷齒龍有一人多高,是現代生化技術的產物。它們的內裏是電力驅動的機械骨骼,在那之上覆蓋著纖維和肌肉;體表的主體顏色被設計成檸檬黃,腹部顏色略淺,背部則極深,散布著大小不一的黑色斑點和條紋。傷齒龍本就有最聰明之恐龍的綽號,這些怪物的設計者又非常刻意地強化了這一點。於是,尖牙利齒之外,傷齒龍還有聯合進攻這項絕技。根據對手的情況,它們從來不是盲目地進攻,而是各有任務:有的佯攻,有的機動,有的硬扛。進攻時,它們還會隨時轉換任務執行者,這常常令被攻擊者手忙腳亂、疲於奔命,最終落敗。

但此刻鬥獸場的這個長發男人沒有被傷齒龍的絕招所難住。相反,麵對三頭傷齒龍的聯合進攻,他閃身、錯步、趨近、彈跳,應對得遊刃有餘。

對此,熟悉他的觀眾並不感到意外。

僅僅是今天,他已經打敗了滾炸彈、九筒和青衣狒狒,連贏了三場。事實上,《木星鬥獸秀》本賽季開始以來,他贏了所參加的全部七十三場比賽,無一敗績。這是《木星鬥獸秀》有史以來最高的連贏紀錄。他也因此成為炙手可熱的明星。但他依然沉默,保持著最初極其低調的行事作風。這令他失去了一部分觀眾的支持,卻贏得了另一批觀眾的歡呼。

跟別的鬥獸選手相比,這位叫方於西的選手可以說非常特別。他沒有動態文身,沒有智能外掛,出場的時候沒有激昂的宣言,離場的時候也不喊出勝利的歡呼。每一場與現代生化技術製造出來的怪物的格鬥,他都是在沉默中開始,在沉默中結束。主持人滔滔的話語與觀眾們排山倒海的呐喊,對他沒有絲毫影響。他的沉默如一個啞謎,如果不是連贏,勝率驚人,根本不會有觀眾注意到他,進而把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消費在他的身上。

此刻,鬥獸場四周,觀眾擠得滿滿當當。人與生化怪物的近身格鬥,刺激得他們如野獸一般嗷嗷直叫。方於西從不在意觀眾的反應,他們的擁護或是反對,對他而言如耳邊風一樣毫無意義。他隻在比賽間隙時,偶爾抬起頭,看著這些膚色不同、打扮各異、神情卻如此相似的觀眾,感慨僅憑這一點,就可以推斷出:他們是同一群裸猿的後裔,在他們大腦的最底層,所運行的基本程序是一模一樣的。用的是同一套算法,輸入近似的內容,會毫無意外地輸出近似的結果。

方於西黧黑的眼睛裏飄過一絲洞悉一切的苦笑。然後他疾退兩步,躲開一頭傷齒龍的撕咬,卻退到另一頭傷齒龍的跟前。那家夥可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它張開滿是利齒的大嘴,向著他左邊的胳膊猛力咬了下去。他似早有預料一般,在那頭傷齒龍大嘴合攏之前,左胳膊向前挪移了幾厘米。於是,傷齒龍全力之咬,咬了個空。旋即,方於西一矮身,背靠那頭傷齒龍的胸腹部,勾手擒住它的前肢,猛地一扯,竟將那頭傷齒龍淩空扯起,越過自己的頭頂,狠狠地砸到前方的地板上。

這險之又險的一幕,引發了看台上一部分人驚呼:“好險!”隨即又引發了另一部分人的叱責:“有什麽好驚呼,基本操作而已!”還有一部分人向同伴或者鄰座講解方於西的這一招叫什麽,他為什麽要用這一招,這一招到底好在哪裏。

但接下來的一幕,讓所有觀眾都閉了嘴。

摔在地上的那頭傷齒龍還要掙紮起身,方於西踏上一腳,踩塌了它的胸腔,終止了它的這一企圖。又有一頭傷齒龍撲過來,方於西不再閃避,而是順勢揮出一記勾拳,錘在它黃色的大腦袋上。它晃了晃大腦袋,來不及反應,就又遭到方於西連續兩拳的猛擊,隨即搖搖晃晃地倒下。第三頭傷齒龍“悍不畏死”地衝過來,畢竟作為比賽用品,它的腦子裏沒有害怕這個概念。方於西原地彈起,在空中轉體,並連續踢出四腳,每一腳都重重地踢在那頭傷齒龍的胸腹間。等他落地站穩時,那傷齒龍已經倒下,失去了戰鬥力。

從之前的膠著,到此刻的絕殺,轉換隻在幾秒時間裏。主持人發了瘋一般地嚎叫著,最後那幾聲,叫人懷疑他就要昏過去了。在他的引導下,觀眾們的歡呼聲與呐喊聲,一浪高過一浪。空氣中散布著令人興奮的荷爾蒙,火星蘑菇的氣味充溢著整個空間。

方於西對觀眾的狂歡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仿佛這些事情都與他無關。他原處靜默了一秒鍾,凝神看著倒下的傷齒龍,有種不合時宜的淡淡傷感。然後,他用手捋了捋腦後的黑色長發,轉身走出數道燈光照耀下的鬥獸場。

“第七十四場勝利!太厲害呢!”他的經紀人阿布快步走了過來。他沒有回話。不值得說道的事情,就不說了。阿布跟他合作了半年,也知道他的德性,對他的冷漠也不在意。

隻要能贏就行。

半年前,阿布在一間酒吧喝得酩酊大醉時,方於西走上前來,請他當自己的經紀人。那是阿布好運的開始。一開始,阿布很熱情地給出了許多建議,但他很快發現,自己的絕大部分建議都是無效的,隻有一條被方於西采用——那就是“不要贏得太快”。作為方於西的經紀人,阿布隻需要負責處理各種方於西不願意去處理的雜事。比如應對記者,又比如組委會的身份審核。對此,阿布心知肚明。

阿布建議去喝一杯,慶祝慶祝,“朱諾城最豪華的酒吧,新開的。那裏可以看到木星大紅斑。”方於西照例拒絕了。阿布一直不明白,像方於西這樣的人,為什麽不喜歡喝酒。像他,高興時來一杯;不高興的時候,更要來一大杯。“地球都消失了,還有什麽不能喝酒的理由?”阿布繼續勸說。盡管這句話毫無邏輯,方於西卻在微微一怔之後,答應了。

阿布所說的酒吧開在朱諾城的最底層,那裏原本就是酒吧一條街,是人人買醉的地方。挨挨擠擠的無數酒吧,是湧動的人潮,空氣中彌漫著酒精的味道。阿布在前,方於西在後,從身著奇裝異服的人群中走過。

新酒吧的獨特之處在於,它的天花板是用特種透明材料製成,透過它,可以清晰地看到木星龐大的身影。木星的表麵分布著緩緩流動的條紋,看得久了,竟有一種深及骨髓的迷幻感。那效果,與最高等級的火星蘑菇類似。

一走進酒吧,方於西就被頭頂上方的木星吸引住了。它那著名的大紅斑,從這個角度看上去,更像是一隻猩紅的巨大眼睛,冷漠地旁觀世間萬物的運轉,看人心叵測與世事無常。

阿布一杯接一杯地喝,醉意很快襲上他的大腦。方於西也一杯接一杯地喝,但就跟喝白開水一樣,沒有任何醉意。酒吧裏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他卻像置身於荒漠,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借著酒勁,阿布問:“你怎麽喝不醉啊?我看你喝了多少杯了,然而開始是怎樣,現在還是怎樣,沒有一點兒變化啊。我不是沒有見過自稱千杯不醉的家夥,但他們都是吹牛,而你顯然跟他們不一樣。”

“喝醉有什麽好處?我不是很明白。”

“好處多了去了。酒呢,既是興奮劑,也是麻醉劑。能讓懦夫變成勇者,也能讓人忘記——”阿布大手朝酒吧的所有人一揮,“——忘記這世間所有的煩惱。你瞧瞧這些家夥,不都是躲到木星的膽小鬼嗎?但一喝上酒,個個都麵紅耳赤,豪氣幹雲天,仿佛出一口氣,就能把鐵族幹翻在地!你要知道,末日,我們正在經曆末日!說了那麽多次,地球消失了,真正的世界末日終於來啦!”

地球消失了。消失,多麽中性的一個描述啊!不,那不是消失,那是劫難,那是毀滅,那是真正的末日,那是整個地球連同它上麵的一切在眨眼之間被巨壁係統釋放出來的巨大的能量分解成億萬萬肉眼看不見的齏粉!

方於西端詳著酒杯,旋即端起來。“敬末日!”主動與阿布碰杯後,他一仰脖,把滿滿的一杯酒倒進喉嚨裏。

這時,另一側傳來喧鬧聲。一個花白頭發的老人被扔到了地板上。然後好幾個繪著動態文身的家夥衝過來,對老人一陣拳打腳踢。老人蜷縮在地板上,全身顫抖著,卻沒有哭嚎,隻是死死護著懷裏的什麽東西。

下一波攻擊中,他懷裏的東西滾落出來,是一盆綠瑩瑩的盆栽。

方於西擱下酒杯,嗷地一聲,衝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