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老寨風雲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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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聲雞叫把袁乃東喚醒。他翻身起床,感覺很好。昨晚村長吩咐郭秉義把他送到這間屋子。這間屋子其實是郭秉義家的。郭秉義大大咧咧地告訴他,在離開之前,這間屋子的一切暫時屬於他。“隨便用。”郭秉義說。木床硬硬的,竹席也粗糙得像鯊魚皮。不過,袁乃東也不在乎。
到目前為止,來到地球上,最大的不適應不是地球比火星大得多的引力——他早就習慣了在各種引力環境下工作,而是沒有網絡。空氣中活躍著各種頻率的自然狀態下的電磁波,但沒有一種電磁波經過編碼,隻需解碼就能轉變為文字、圖片和視頻的。於是,金星上發生的事情,他不知道;火星上發生的事情,他不知道;木星和土星上發生的事情,也不知道。他感覺自己被太陽係的文明世界遺棄了。
雞叫聲此起彼伏,在溝底來來回回,令人懷疑古老寨裏住滿了雞。袁乃東換上郭秉義為他準備的衣服。那套破爛的宇航服被村長收走了,說是給文長老的,作為袁乃東是從火星上來的證據。
同其他村民的衣服一樣,這套衣服由棉布製成,黑色為主,穿在身上,還挺合身。
外麵響起了三聲悠長的鍾鳴。袁乃東走到窗邊,看見秋霧籠罩著古老寨,身著黑衣的男女老少在霧氣中沿著不同的路默默走著,最後都如同外出覓食的一隊隊螞蟻,首尾相銜,嗅著自己離開時留下的氣味,從四麵八方回到洞一般,匯集到村長家的院子裏。先到的跪前麵一排,後到的跪第二、三排,再晚一些的,就跪四排、五排。不久,院子裏齊刷刷地跪滿了五百多個村民。
村長何福厚,不,此時此刻他是重生教駐古老寨首席牧師,走到兩盞燈籠之下,朗聲說到:“我神烏胡魯,敕令天下,莫敢不從!”
眾村民齊聲誦念:“我神烏胡魯!”
袁乃東意識到,不參與重生教活動的時候,他們就是村民,就是老百姓,而參與重生教活動的時候,他們就是信徒。
何牧師繼續領著信徒誦讀《神之書》。這是重生教唯一的典籍,今天誦讀的是《神之書》第十三章二十四小節,關於重生教信徒服飾的規定。
晨課結束,村民各自回家。晨霧並未消散,反而更加濃重,人走在霧裏,那霧仿佛要滲進人的皮膚裏。郭秉義的老婆做好了早飯,叫袁乃東去吃。土碗裏盛著米粥,水比米多得多,如果不是熬過後有米漿的,完全可以當鏡子。“稀是稀了點兒,好在這米是今年的新米,香。”郭秉義說著,端起土碗,喝了一大口。
正吃著,忽然傳來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嗬,這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人啊!兩個眼睛,一個嘴巴,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呀!”
袁乃東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從門外蹦蹦跳跳地進來。
“敏萱幺妹兒,來吃早飯。”郭秉義的老婆說。
“吃過了。不吃。”少女盯著袁乃東,目不轉睛,“嗯,臉很幹淨,沒長胡子,牙齒好白。眼睛,眼睛……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
郭秉義對袁乃東說:“這是村長的幺姑娘,何敏萱。”
“我是袁乃東,來自火星。”
“你的眼睛好漂亮。”何敏萱抿嘴笑道,又說,“我放雞去了。等會兒我再找你玩。嗯,不行,放完了雞我會到三哥那裏去幫忙。你可以到鐵匠鋪找我。”說完,也不等袁乃東回話,轉身蹦蹦跳跳地離開,就像來時那樣突然。
“野丫頭,真不懂規矩。”郭秉義老婆說,“讓袁先生笑話了。”
“漂亮吧?”郭秉義忽然湊到袁乃東跟前。
“什麽?”袁乃東旋即明白郭秉義的意思,從發呆狀態中解脫出來。“是的。”他說,“讓我想起了我的一位朋友。”
郭秉義嗤嗤地笑了兩聲,似乎洞悉了什麽了不起的秘密:“鐵匠鋪在窯廠旁邊,很好找,循著打鐵的聲音就能找到。”
早飯後,袁乃東走出郭家,信步在古老寨裏遊走。霧氣更濃,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霧都如細沙一般堆積到了這裏,重重疊疊,無窮無盡。當當當的打鐵聲從霧氣背後堅定地傳來,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袁乃東忽然生出去看一看的念頭。正如郭秉義所說,窯廠在平坦的河灣邊上,幾個村民正忙著攪拌泥土,看見袁乃東,也沒有停下來,而鐵匠鋪就在窯廠旁邊。
鐵匠站在火爐旁邊,精赤著上身,在這個微涼的秋日早晨沁出一身薄薄的汗。他右手舉鐵錘,左手持鐵鉗,高高舉起鐵錘,砸向鐵鉗夾著的紅色鐵塊。那紅色鐵塊在這穩重的錘擊下,改變著形狀,漸漸呈現出齊刀的模樣來。
隨後,鐵匠把齊刀的毛胚放進一旁的水槽,立刻升騰起一陣水汽。
“你這樣做可不對。”袁乃東開口說話,“這樣做出的刀不夠鋒利,還很脆,多使一點兒勁就會斷裂。”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有什麽辦法?火爐溫度太低,隻能打出這種毛鐵來。”鐵匠轉身,麵對袁乃東,他比何老二要壯實,臉部輪廓與村長有幾分神似,隻是皮膚更黑。“你是那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人?”他吃驚地問。
袁乃東點頭承認。
“你一定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是嗎?”鐵匠何子富說,“我聽說很久很久以前的人,曾經用天上掉下來的石頭,打製出史詩級的神話兵器。”
“不是石頭,是隕鐵。”
“那是什麽?”
“一種含有鐵的隕石。”
“我還聽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一個時代,遍地是鐵。地上跑著鐵做的車,空中飛著鐵做的大鳥,水裏遊著鐵做的大船,有的大船上還能裝數十隻鐵做的大鳥。”
“對。現在也有。不過是在別的地方。”
“我知道,我知道,在別的地方,有很大很大的可以住幾千幾萬人的城市,是用鐵造的。我老漢去過。我還沒有去過。真想去看看啊。”說這話的時候,鐵匠眼裏有朦朧的霧氣。
“想看就去看呀,三哥。”何敏萱從另一個方向走進鐵匠鋪。“你來啦。”她笑著從袁乃東身邊走過,從牆角揀了幾塊木炭,丟到火爐裏,然後坐到火爐旁邊的小板凳上,伸手握住一個把手,迅速**起來。數據庫告訴袁乃東,何敏萱拉動的東西叫做手拉鼓風機,通過向火爐吹進空氣,使爐溫升高。果然,拉動幾下,火爐裏的火焰原本有氣無力,現在躥起一尺多高。在火焰的照耀下,何敏萱的臉顯得格外亮堂。
何子富用鐵鉗把齊刀胚子從水槽裏取出,放到火爐裏。“你以為都像你一樣無牽無掛啊。”他對何敏萱說。
“嫂子好幸福。”何敏萱說。
何子富笑著,滿臉幸福。“年輕的時候還有過一些念想。”他一邊撥弄火爐裏的木材一邊對袁乃東說,“你也許已經聽說過了,關於那件事情。”
袁乃東沒有聽過,不過他想知道:“我想聽你親自說。”
“就是有一次打鐵,我在這兒使勁兒打著,忽然聽見窗外掛著的鐮刀發出聲音來。開頭我沒有把兩者聯係起來,但我很快發現,當我打鐵的時候,那幾把鐮刀就發出脆響,我一停下來,鐮刀就變啞巴。我就想,這兩件事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聯係啊?我在其他地方也發現了這樣的現象。我就琢磨啊,這和重生教的宣講不是一樣嗎?牧師在上邊講,就像打鐵,信徒在下邊跟著學,就像鐮刀在不遠的地方發出一樣的聲音。這說明重生教的宣講很有道理喲。”
鐵匠何子富發現了聲音的共鳴現象。袁乃東饒有興致地問:“然後呢?”
“我把這個發現告訴了我老漢,他非常高興,表揚了我一番。誰知道,到了下一次剃頭發的時候,我老漢把我叫去,劈頭蓋臉地罵了我一頓,不準我再琢磨這事兒。”
“為什麽呢?”
“老漢沒有說,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繼續琢磨這事兒會有危險,重生薄上會被扣很多分,不但難以重生,甚至可能永遠不得重生。”
袁乃東聽說過,對重生教信徒而言,永遠不得重生,是比任何肉體上的懲罰甚至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後來呢?”袁乃東問鐵匠,“後來又發生了什麽事情?”
鐵匠憨厚地一笑:“後來啊,後來就沒有後來了。瞎琢磨費力又不討好,就不瞎琢磨了。後來,後來娶了堂客,就安心過日子。現在堂客懷上了孩子,就等著當老漢了。”
數據庫翻譯,堂客在方言裏指妻子、愛人、女性配偶。鐵匠的妻子是郭秉義的妹妹,懷著孩子,他很快就會是一個父親呢。袁乃東走到火爐旁邊,看著躥起的火苗,說:“煉鐵,需要更高的溫度。現在的爐溫太低了。改燒煤炭,比燒木材的溫度高得多。”
“煤炭?那種黑黑的石塊?我見過,但是……石頭耶,能燒嗎?”
“能。”袁乃東又望向何敏萱,後者的臉上漾著醉人的紅暈,“手拉鼓風機的效率也太低了,改成腳踏的,能得到更高的爐溫。”
“怎麽改?你說。”何敏萱說。臉上的紅暈愈發地明顯,也許是因為火光,也許是因為用力,也許兼而有之。